追寻那遥远的美丽
快二十年了,总有一个强烈的向往,到青海去一趟。这不只是因为小学地理上就学到的柴达木、青海湖的神秘,也不只是因为近年来西北开发的热闹。另有一个埋藏于心底的秘密,是因为一首歌,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它的作者,像一个幽灵似的王洛宾。
大概是上天有意折磨,我几乎走遍了神州的每一个省,每一处名山大川,就是青海远不可及,机不可得。直到去年,才有缘去朝圣。当汽车翻过日月山口的一刹那间,我像一条终于跳过龙门的鲤鱼。山下是一马平川,绿草如茵,起起伏伏地一直漫到天边,我不由想起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古老民歌。远处有一汪明亮的水,那就是青海湖,是配来映照这蓝天白云的镜子。
这里的草不像新疆的草场那样高大茂密,也不像内蒙古的草场那样在风沙中透出顽强,它细密而柔软,蜷伏在地上,如毯如毡,将大地包裹得密密实实,不见黄沙不见土,除了水就是浓浓的绿。而这绿底子上,又不时钻出一束束金色的柴胡和白绒绒的香茅草,远望金银相错,如繁星在空,这真是金银一般的草场。当年二十六岁的王洛宾云游到这里,只因那个十七岁的卓玛姑娘用鞭子轻轻地抽了他一下,含羞拍马远去,他就痴望着天边那一团火苗似的红裙,脑际闪过一个美丽的旋律,《在那遥远的地方》。
卓玛确有其人,是一个牧场主的女儿,当时王洛宾在草原上采风,无意间捕捉到这个美丽的倩影,这倩影绕心三日,挥之不去,终于幻化为一首美丽的歌,就永远定格在世界文化史上。试想,王洛宾生活在大都市北平,走过全国许多地方,天下何处无美人,何独于此生灵感?是这绿油油的草,草地上的金花银花,草香花香,还有这湖水、这牧歌、这山风、这牛羊,万种风物万般情,全在美人一鞭中。卓玛一辈子也没有想到,她那轻轻的一鞭会抽出一首世界名曲。
当后人听着这首歌时,总想为它注释一个具体的爱情故事,殊不知这里不但没有具体的爱,就是在作者的实际生活中,也没有找到过歌唱中的甜蜜。王洛宾好像生来就负有一种使命,总是去追寻美丽——美丽的旋律、美丽的女人,还有美丽的情感。王洛宾是“美令智昏”“乐令智昏”,他认为生活甚至生命就是美丽的音乐。
他一入社会就直取美的内核,而不知这核外还有许多坚硬的甚至丑陋的外壳。所以他一生屡屡受挫,直到一九八二年六十九岁时,才正式平反,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一九九二年七十九岁时,中央电视台首次向社会介绍他的作品。这时,全社会才知道,那许多传唱了半个世纪的名曲原来都是出自这个白胡子老头。国内许多媒体,还有新加坡纷纷为他举办各种晚会。
我曾看过一次盛大的演出,在名曲《掀起你的盖头来》的伴奏下,两位漂亮的姑娘牵着一位遮着红盖头的“新娘”慢慢踱到舞台中央,她们突然揭去“新娘”的盖头,水银灯下站着一个老人,精神矍铄,满面红光。他那把特别醒目的胡须银白如雪,而手里捏着的盖头殷红似血。全场响起有节奏的掌声,人们唱着他的歌,许多观众的眼眶里已噙满泪花。这时,离他的生命终点只剩下两三年的时间。
王洛宾的生命是以歌为主线的,信仰、工作,甚至生活中的衣食住行都成了歌的附属,就像一棵树干上的柔枝绿叶。一九三七年,他到西北,这本是一次采风,但他被那里的民歌所迷,就留下不走了。他在马步芳和共产党的军队里都服过役,为马步芳写过歌,也为王震将军的词配过曲。
他只知音乐而不知其余。甚至他已成了一名解放军的军人,却忽发奇想要回北京,于是不辞而别。正当他在北京的课堂上兴奋地教学生唱歌时,西北来人将这个开小差的逃兵捉拿归案。我们现在读这段史料真叫人哭笑不得,甚至在劳改服刑时,他宁可用维持生命的一个小窝头,去换取人家唱一曲民间小调。
他也曾灰心过,有一次他仰望厚墙上的铁窗,抛上一根绳,挽成一个黑洞似的套圈。就要踏向另一个世界时,一声悠扬的牧歌,轻轻地飘过铁窗,他分明看到了铁窗外的白云红日,嗅到了原野上湿润的草香。他终于没有舍得钻进那个死亡隧道,三两下扯掉了死神递过来的接引之绳。音乐,民间音乐,才真正是他生命的守护神。我们至今不知道这是哪一位牧人的哪一首无名的歌,这也是一根“卓玛的鞭子”,又一回轻轻地抽在了王洛宾的心上。这一鞭,为我们抽回来一只会唱歌的老山羊,一个伟大的音乐家。
为了寻找那种遥远的感觉,我们进入金银滩后选了一块最典型的草场,大家席地而坐,在初秋的艳阳中享受这草与花的温软。不知为什么,一坐到这草毯上,就人人想唱歌。我说,只许唱民歌,要原汁原味的。当地的同志说,那就只有唱情歌。青海的“花儿”简直就是一座民歌库,分许多“令”(曲牌),但内容几乎清一色歌唱爱情。一人当即唱道:
尕妹送哥石头坡,
石头坡上石头多。
不小心踒了妹的脚,
这么大的冤枉对谁说。
这是少女心中的甜蜜。又一人唱道:
黄河沿上牛吃水,
牛影子倒在水里。
我端起饭碗想起你,
面条捞不到嘴里。
这是阿哥对尕妹急不可耐的思念。又一人唱道:
菜花儿黄了,
风吹到山那边去了。
这两天把你想死了,
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黄河里的水干了,
河里的鱼娃见了。
不见的阿哥又见了,
心里的疙瘩又散了。
一个多情少女正为爱情所折磨,忽而愁云满面,忽而眉开眼笑。
秦时明月汉时关,卓玛的草原、卓玛的牛羊、卓玛的歌声就在我的眼前。现在我才明白,我像王洛宾一样鬼使神差般来到这里,是这遥远的地方仍然保存着的清纯和美丽。六十四年前,王洛宾发现了它,六十四年后,它仍然这样保存完好,像一块闪着荧光不停放射着能量的元素;像一座巍然耸立,为大地输送着溶溶乳汁的雪山。青海湖边向来是传说中仙乐缈缈、西王母仙居的地方,现在看来,这传说其实是人们对这块圣洁大地的歌颂和留恋,就像西方人心中的香格里拉。
我耳听笔录,尽情地享受着这一份纯真。
我们盘坐草地,手持鲜花,遥对湖山,放浪形骸,击节高唱,不觉红日压山。当我记了一本子,灌了满脑子,准备踏上归途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怎么这么多的歌声里,倾诉的全是一种急切的盼望、憧憬,甚至是望而不得的忧伤,为什么就没有一首来歌唱爱情结果之后的甜蜜呢?
晚上青海湖边淅淅沥沥下起当年的第一场秋雨,我独卧旅舍,静对孤灯,仔细地翻阅着有关王洛宾的资料,咀嚼着他甜蜜的歌和他那并不甜蜜的爱。
闯入王洛宾一生的有四个女人。第一位是他最初的恋人罗珊,两人都是洋学生。一开始,他们从北平出来,卿卿我我,甜甜蜜蜜,但一经风雨就时聚时散,若即若离,最终没能结合。王洛宾承认她很美,但又感到抓不住,或者不愿抓牢。他成家后,剪掉了贴在日记本上的罗珊的玉照,但随即又写上“缺难补”三个字,可想他心中是怎样的剪不断,理还乱。直到一九四六年王洛宾已是妻儿满堂,还为罗珊写了一首歌:
你是我黑夜的太阳,
永远看不到你的光亮。
偶尔有些微光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梦中的海棠,
永远吻不到我的唇上。
偶尔有些微香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自杀的刺刀,
永远插不进我的胸膛,
偶尔有些微疼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灵魂的翅膀,
永远飘不到天上。
偶尔有些微风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意大利名曲《我的太阳》中的那位女郎是一个灿烂的太阳,而王洛宾的这个太阳却朦朦胧胧只是偶尔有些微光,有时又变成了梦中的海棠。留在心中的只是飘忽不定、彩色肥皂泡似的想象。
第二位便是那个轻轻抽了他一鞭的卓玛,他们相处只有三天,王洛宾就为她写了那首著名的歌。回眸一笑甜彻心,瞬间美好成永远。卓玛不但是他的太阳,还是他的月亮。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为了那“一鞭情”,他甚至愿意变作一只小羊,永远跟在她的身旁。但是也只跟了三天,此情此景就成了遥远的回忆。
第三位是他的正式妻子,比他小十六岁的黄静,结婚后六年就不幸去世。
第四位是他晚年出名后,前来寻找他的台湾女作家三毛。三毛的性格是有点执着和癫狂的,他们相处了一段后三毛突然离去,当时在社会上曾引起一阵轰动、一阵猜测。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王洛宾在三毛去世之后为她写的一首歌《等待》: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
我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且莫对我责怪,
为把遗憾赎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我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等待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四个人中,只有黄静与他实实在在地结合,但他却偏偏为那三个遥远的人儿各写了一首动情的歌。
第二天我们驰车续行。雨还在下,飘飘洒洒,若有若无,草地被洗得油光嫩绿。我透过车窗看远处的草原全然是一个童话世界。雨雾中不时闪出一条条金色的飘带,那是黄花盛开的油菜;一方方红的积木,那是牧民的新居;还有许多白色的大蘑菇,那是毡房。这一切都被洇浸得如水彩,如倒影,如童年记忆中的炊烟,如黄昏古寺里的钟声。我一次次地抬头远望,一次次地捕捉那似有似无的海市蜃楼。脑际又隐隐闪过五彩的鲜花、美妙的歌声,还有卓玛的羊群。
我突然想到,这自然世界和人的内心世界在审美上是多么相通。你看遥远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长距离为人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如悠悠的远山,如沉沉的夜空;朦胧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它舍去了事物粗糙的外形而抽象出一个美的轮廓,如月光下的凤尾竹,如灯影中的美人;短暂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它只截取最美的一瞬,如盛开的鲜花,如偶然的邂逅;逝去的东西也是美丽的,因为它留给我们永不能再的惆怅,也就有了永远的回味,如童年的欢乐,如初恋的心跳,如破灭的理想。
王洛宾真不愧为音乐大师,对于天地间和人心深处的美丽,“大师撮其神,一曲皆留住”。他偶至一个遥远的地方轻轻哼出一首歌,一下子就幻化成一个叫我们永远无法逃脱的光环,美似穹庐,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