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物语(五章)
早春的紫荆花
诗曰:
冬尽春来寒未消,
芽不敢发叶不俏。
忽有紫荆鼓花蕾,
拍马出阵展红袍。
北方的春天,大部分植物是先发芽、长叶再开花。但也有不按常规出牌的,如腊梅、迎春、玉兰、碧桃都属此类。但它们总算还为大自然留点面子,仍在枝叶的腋处、柔条上开花,只不过是比绿叶抢先了一拍。而最性急又最不讲理的是莫不过紫荆了,它竟在人毫不觉察时,突然从干硬的主干上暴出一团大红大紫的花蕾。
说是花蕾,简直就是手里举着的一颗红色手雷,空气都快要凝固了。瞬间,魔力喷发,这一堆干树枝就成了一丛耀眼的紫花棒子,一起向蓝天扫去,好像天地间,除了蓝色就剩下一个紫。但直到这时,它还是不容树干上有一丝的绿。要的就是这种霸气。
审美,这个东西很有意思。琳琅满目,五彩斑斓,当然是一种美。但单纯与大反差也是一种美。就像一场大型交响乐或一个大合唱,正在进行时突然休止,留给一支小号或一个女高音,让这声音在自由的空间中单独飞翔。这时,你在暖暖的阳光下,在黄和灰为主的大背景下,看着这些唯一紫荆,就美得别无选择。这个世界,菩提本无树,叶芽都不在。
玉兰、海棠与窗帘
诗曰:
谁家窗前花叠花,
玉兰海棠半遮榻。
花影不知主人去,
轻拍纱窗欲说话。
花与人是一对组合。如旷野无人,花自开落给谁看?若房前无花,屋中人又多么寂寞?正是:有花无人不精神,有人无花俗了人。
大院里的玉兰与海棠同在三月里抢着开花,而当初的设计者不知为什么又把它们一起种在人家的窗户下,于是就形成了层花拥窗、花影重重的奇景。花开时就有人来走马灯似的观看、拍照,好不热闹。无奈,家主人只好静静地挂帘避客,那窗帘散发着一丝“低头的温柔”。
花给人的美感是轻柔浪漫,花影朦胧。宋词人张先以写花影著称,号张三影,有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诗人卞之琳也有一名句,算是朦胧诗的开山作:“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而现在,“鲜花装饰了你的窗子,你的窗子连同鲜花都装入了别人的相机。”朦胧中多了一分幽默。
玉兰有多种,三月初次第开花,可持续到四月初。花有六瓣、九瓣、十三瓣各型;色有纯白、绛紫、嫩粉,而以纯黄色最为稀有,也是最后开花,压轴。其实,院子里的花有玉兰也有辛夷花,一般人根本分不清,都称作玉兰。两花极相似,同属木兰科,一个为木兰属,一个为玉兰亚属。在观花人看来,只要一样的美丽,也不必去管它。
路边的芭蕉花
诗曰:
谁家彩笔墙外挂,
写罢山水画车马。
摘笔在手欲题诗,
却是一支芭蕉花。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我在海南乡村的路上,看到一家院子的墙外伸出一朵芭蕉花,足有一尺多长,绿杆红头,酷似一支大彩笔。就像公园里常见的,练字人蘸着水在地上写字的那种大笔。我简直想用手去把它摘下来了。
我知道动物常有仿真的功能,比如“枯叶蝶”活像树上的一片枯叶;有的蛇极像一根树枝。那是为了伪装、逃生或者为了捕食。但我真不明白,芭蕉花长成这个样子,是为了吸引文人墨客来写字的吗?它也要以此谋生吗?我只有这一次,在海南见到过这样酷似彩笔的芭蕉花,后来留心观察,再往北到长江一线,虽蕉叶仍大,花却小而无形了。
古人说蕉叶题诗,却从未听说过借蕉笔写字?看来,古代文人多集中江南,到过海南的不多,没有触发他们的灵感。南宋,李清照曾避难江南,最南走到浙江,有词:“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如果女词人能到海南,或许会说:“窗前谁种芭蕉树,笔悬中庭。笔悬中庭,浓墨重彩,挥洒有余情。”
深秋的花地毯
诗曰:
晨起出门行,
红叶铺满路。
为怕扰秋色,
不敢落脚步。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的一天早晨,我刚走出婺源县宾馆的大门,眼前一亮,脚下出现一块厚厚的花地毯。昨夜雨疏风骤,吹落枫叶无数,红叶镶嵌在深绿的草地上,成就了一幅天然画图,惊得我一时都不敢落脚。好像上帝还在静静地创作,不愿打断他的沉思。
这画是工笔与写意的结合。每一个叶的叶柄、纹路,每一根草的走势都清晰可见;但布局粗犷,随意书写,甚至是狂草笔法。
你就看那长长的绿草线条,任意甩动,如乱针刺绣,如藤条织编,有野性的张力;而红叶轻飘漫撒,于有意无意之间,相反相成,相映成美。虽是天然之景,却又有强烈的人工装饰感。颜色主用大红大绿,而以明黄搭桥过渡,再经露水浸润分外鲜艳。我常喜欢在墙头、草地上拍一些这种自然天成的图案,你随便拿去就可设计成一幅挂毯,或者一张招贴画,几乎不用再改动一笔。我曾想把这张片子复制一幅画,屡试不成,身边根本就找不到这些颜色,此物本从天上落,人间哪得几回有?
这张照片摄于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我一直存在手机里,带在身边,出差,坐飞机,等车,就掏出来看看。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它的美。说到这里我想起齐白石的一件逸事,他已是耄耋之年时,名演员新凤霞去拜他学画。从新一进门,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家,家人说,你都把人家看得害羞了。齐说:“她就是好看吗!还不让人看?”可见,爱美不商量。但自然美景有个好处,怎么看,它也不会害羞的。
秋天之好看,是因为它整整沉淀了大自然一年的色彩和情感。《西厢记》里说:“晓来谁染枫林醉,总是离人泪。”今日,晓来谁将酒瓶碎。洒路边,花草醉,牵人衣袖,旅人不须归。
山中柿红无人收
诗曰:
山中柿红无人收,
沟底麦绿秋水流。
又到一年冬闲时,
鸟不飞鸣人不走。
二〇一六年深秋,我到河南渑池去寻访一棵名“奶奶柏”的古柏树。车行深山大涧之中,阒寂无人,崖畔路边的柿子树正挂着火红的果子,任其自落,无人采收。因节令已到,一吃冷风,柿树的粗干细枝都变成黑色,蜿蜒曲折,如一团飞线,在空中作不规则地飘、揉、滚、动,宛如向空中撒出去的一张旧渔网,网上挂着一盏盏的小红灯。而红与黑,向来是最庄重的搭配,就像我们过年红纸写春联。
车行山顶,隔着这张“树网”眺望谷底的景色,就如一英国贵妇人戴着垂檐纱帽,隔着网眼看人。山下房屋绰约,炊烟人家,依稀朦胧。沟底秋播的冬小麦已泛出新绿,一幅天然图画。“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天人相通,心境大好。
画家吴冠中晚年致力于西画与中画的结合,求诗意的朦胧,我的一个美术评论家朋友多次为吴的画策展,号“新水墨派”。一般来讲外行解经典,总是俗人说俗话。就像赵丽蓉说:“探戈就是趟着走,三步一窜两步一回头。”以我俗人之见,这新水墨就是渔网画,朦胧的线条如渔网抛空,上面挂着些晶亮的小鱼。何况眼前挂的更又是几盏微明的小灯呢?我拍了这张《空山柿红图》,又找来几张吴画,不信你来比一比。
白居易在山里看到盛开的桃花,惊呼:“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今天我无意间在这深山大涧里,看到大自然原来是这样作画,正是:“匠心力穷心用尽,不如山色一面开。莫恨绝技无师处,只缘未到此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