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玉门
在清代以前古人写西北的诗词中最常见的句子是:大漠孤烟、平沙无垠、白骨在野、春风不渡等等。左宗棠和他的湘军改写了西北风物志,也改写了西北文学史。三千里大道,数百万棵左公柳及陌上桑、沙中湖、江南景的出现,为西北灰黄的天际抹上一笔重重的新绿,也给沉闷枯寂的西北诗坛带来了生机。一时以左公柳为题材的诗歌传唱不休。最流行的一首是一个叫杨昌俊的左宗棠的部下真实地感叹:“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渡玉关。”杨并不是诗人,也未见再有其它的诗作行世,但只这一首便足以让他跻身诗坛,流芳百世。自左宗棠之后,在文学作品中,春风终于渡过了玉门关。
文学反映现实,生活造就文学,这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清代之后,左公柳成了开发西北的标志,也成了历代文人竞相唱和的主题。就是解放后一段时间,史家对左宗棠或贬或缄之时,文人和民间对左公柳的歌颂也从未间断。如果以杨昌俊的诗打头,顺流而下足可以编出一部慰为壮观的《左公柳诗文集》,这里面不乏名家之作。
1934年春小说家张恨水游西北,是年正遇大旱,无奈之下百姓以柳树皮充饥。张有感写了一首《竹枝词》:“大旱要谢左宗棠,种下垂柳绿两行。剥下树皮和草煮,又充饭菜又充汤。"1935年7月名记者范长江到西北采访,左公柳也写入了他的《中国的西北角》:“庄浪河东西两岸的冲击平原上杨柳相望,水渠交通。.....道旁尚间有左宗棠征新疆时所植柳树,古老苍劲,令人对左氏雄才大略不胜其企慕之思。”民国期间,教育部长、诗人罗家伦出国途经西北,见左公柳大为感动,写词一首,经赵元任作曲成为传唱一时的校园歌曲:“左公柳拂玉门晓,塞上春光好,天山融雪灌田畴,大漠习沙旋落照。沙中水草堆,好似仙人岛。过瓜田,碧玉葱葱;望马群,白浪滔滔,想乘槎张骞,定远班超,汉唐先烈经营早。当年是匈奴右臂,将来是欧亚孔道。经营趁早,经营趁早,莫让碧眼儿射西域盘雕。”
至于民间传说和一般文人笔下的诗画就更见真情。西北一直有左宗棠杀驴护树的传说。左最恨毁树,严令不许牲口啃食。一次,左从新疆返回酒泉,发现柳树皮被剥,便微服私访,见农民进城都将驴拴于树上。左大怒,立将驴带回衙门杀掉,并出告示,若有再犯,格杀勿论。甚至还有“斩侄护树”的传说。左去世后不久,当时很有名的《点石斋画报》曾发表一幅《甘棠遗泽》图,再现左公大道的真实情景:山川逶迤,大道向天,绿柳浓荫中行人正在赶路。画上题字曰:“种树十余年来,浓阴蔽日,翠幄连云,六月徂暑者,荫赐于下,无不感文襄公(左宗棠身后谥文襄公)之德”,“手泽在途,口碑载道,千年遗爱”。
一个人和他栽的一棵树能经得起民间一百多年的传唱不衰,其中必有道理。文学形象所意象化了的春风实际上就是左公精神。春风何能渡玉门,为有振臂呼风人。左是在政治腐败、国危民穷、环境恶劣的大背景下去西北的。按说他只有平乱之命,并无建设之责。但儒家的担当精神和胸中的才学让他觉得应该为整顿、开发西北尽一点力。左宗棠挟军事胜利之威,掀起了一股新政的狂飙,扫**着那经年累世的污泥浊水。西北严酷的现实与一个南国饱学的儒生,砥砺出一串精神的火花,闪耀在中国古代史的最后一章之上,绽放出一丝回暖的春意。
左宗棠在西北开创的政治新风有这样几个特点。一是强化国家主权,力主新疆建省。他痛斥朝中那些放弃西北的谬论,“周、秦、汉、唐之盛,奄有西北。及其衰也先捐西北,以保东南,国势浸弱,以底灭亡”。捐出西北,最后必定是国家的灭亡。从汉至清,新疆只设军事机构而无行省郡县。左前后五次上书吁请建省,终得批准,从此西北版图归一统。二是反贪倡廉。清晚期的政治已成糜烂之局,何况西北,鞭长莫及。地方官为所欲为,贪腐成性。他严查了几个地方和军队贪污、吃空额的典型,严立新规。而他自己高风亮节,以身作则,陕甘军费,每年过手1240万两白银,无一毫不清。西北十年,没有安排一个亲朋。有家乡远来投靠者都自费招待,又贴路费送回。光绪五年儿子带四五人从湖南到西北来看他。他训示:“不可沾染官场习气,少爷排场,一切简约为主。署中大厨房,只准改两灶,一煮饭,一熬菜。厨子一、打杂一、水火夫一,此外不宜多用人。尔宜三、八日作诗文,不准在外应酬。”你看,不但戒奢,还要像小学生一样留作业。教子、束亲之严,令我们想起建国初中南海里毛、周的家风。欲要忠先要孝,欲肃政风先严家风。不管哪朝哪代,哪个阶级,一切有为的政治家无不这样。三是惩治不作为。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甘肃官场恶习,惟以循比弥缝,见好属吏为事,不以国家民事为念”,“官场控案只讲和息事”,对贪污、失职、营私等事官官相护。里面已经腐烂,外面还在抹稀泥,维护表面的稳定。他最恨那些身居要位怕事、躲事、不干事的懒官、庸官,常驳回其文,令其重办,“如有一字含糊,定惟该道是问!”其严厉作风无人不怕。四是亲民恤下。战乱之后十室九空,左细心安排移民,村庄选址、沿途护送无不想到,又计算到牲畜、种子、口粮。光绪三年大旱,一亩地只值三百文,一个面饼换一个女人。他命在西安开粥厂,路人都可来喝,多时一天七万人。他身为钦差、总督,又年过60,带兵时仍住帐蓬。地方官劝他住馆舍,他说“斗帐虽寒,犹愈于士卒之苦也”。五是务实,不喜虚荣。他人还未到兰州,当地乡绅已为他修了一座歌功颂德的生祠,他最看不惯这种拍马屁的作风,立令拆毁。下面凡有送礼一律退回。地方官员或前方将领有写信来问安者,他说百废待举,军务、政务这么忙,哪有时间听这些空话、套话,一律不看。“一切称颂贺候套禀,概置不览,且拉杂烧之。”他又大抓文风,所有公文“毋得照绿营恶习,摭拾浮词,……尽可据实直陈,如写家信,不必装点隐饰。”他又兴办实业,引进洋人的技术修桥、开渠、办厂……
中国历史上多是来自北方的入侵,造成北人南渡,无意中将先进文化带到南方。而左宗棠这次是南人北伐,收复失地,主动将先进的江南文化推广到了西北。历来的战争都是一次生态大破坏,而左宗棠这次是未打仗先栽树,硝烟中植桑棉,惊人地实现了一次与战争同步的生态大修复。恐怕史上也仅此一例。
左宗棠性格决绝,办事认真,绝不做李鸿章那样的裱糊匠,虽不能回天救世,也要救一时、一地之弊。他抬棺西进,收失地,振颓政,救民生,这在晚清的落日残照中,在西北寒冷孤寂的大漠上,真不啻为一阵东来的春风悄然渡玉门,而那三千里绿柳正是他春风中飘扬的旗帜。
西学东渐,湘人北上,春风玉门,西北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