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手指
有两个字,对我具有吸引力:一是稿,另一是编。这两个字非常美,别问我为什么,天底下有些事没有为什么。
先说稿。我在每年必定淹水的偏僻小学四年级认识它,不是来自课本或老师偶开天眼要在五谷六畜之外教涎涕小童一个他们一生都用不到的字,而是来自一份叫《国语日报》的报纸。我是负责拿报纸的人,也知道这报纸一旦进了教室就会无影,所以一拿到手立刻闪入校园一处隐秘的夹壁读报,直到打钟才跑回教室,因此练出速读与跑步。
看久了,生出那年龄不该有的羡慕。我对在报上刊登作文很感兴趣,注意到“投稿须知”,猜想写文章“寄”给他们就叫“投稿”——以我当时的智能,不明白为什么不叫“寄稿”却叫“投稿”?我确实这样幻想:难道要跑到台北报社,把文章卷一卷绑个石头朝窗户“投”进去吗?不过,最困扰我的却是“不可用笔名”这一条。我没敢问老师“笔名”是什么意思,因为“投稿”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我年纪虽小,却知道要拥有一点秘密像拥有私房钱一样,生命才有独享的滋味。以我当时的智能理解,以为“不可用笔名”就是“不可用笔写名字”,不用笔用什么?想破头,终于想到解决办法,而且付诸行动。我不想在此透露那办法,以免伤了小四女生的自尊心,虽然她已不存在,但她对我有恩。如果不是她那么单纯又勇敢地进行一次跟“稿”相关的军事秘密行动,我不可能在平静六年之后,于高二那年猛然记起跟“稿”的战事还没打完,而且这回玩真的,火力全开。
再看一眼,稿,这个字有魔力。从禾高声,即使不明了“高”这个声音怎么跟结实谷物发生关联,也不妨碍想象那场面:有风月夜,落拓的你独自走在无人小径,忽然,一望无际饱满的禾田,只对你一人发出要求收割的尖叫声。你怔住,没有选择,这样强烈的召唤必须响应,你跃入田里,领取属于你的丰收。稿,从干稻草原意繁衍为文书稿件此等心灵粮草之称,想来也是契合的。既然是心灵禾秆,当然要向“投海自尽”这个连命都不要的词语借一个“投”字来用,方能显出重量,也才能呈现“投稿”后被“退稿”那种类似被灭口的痛苦与不共戴天的愤怒。作家都同意,被退稿的那种愤怒几乎可以用来发电。
我是看副刊长大的,不,这句话太夸大,应该说,我是怀着对副刊的憧憬长大的。在无字乡间,阿嬷从罗东镇上买回碗盘什物,用来包裹的报纸对我而言就是文字蛋白质、转骨良方。曾经听闻一艘远洋船上只有一张报纸,几个水手轮流借读,每天读了又读,仿佛新的一般,以度过漫长航程。我乍听这迷人的海上奇幻漂流,立刻想起自己的读副刊经验:读第一遍,读的是作者笔下的作品;读第二遍,字、句、段落开始裂解,自己的幻想、情怀四处滋生,与之激**起来;读到第三遍,根本可以下笔写文章了。真不知那群水手读的是谁的文章,若恰好是女作家,她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很有可能接近妈祖。
在纸本“报纸”愈来愈像空中飞翔的老鹰滑向晚霞的此时,读到大思想家梁漱溟(1893-1988)自述自学小史,感触特别深。他写道:“我的自学,最得力于杂志报纸……作始于小学时代,奇怪的是在那样新文化初开荒时候,已有人为我准备了很好的课外读物,这是一种《启蒙日报》和一种《京话日报》……”到了中学,梁漱溟自述:“我拥有梁任公先生主编之《新民丛报》壬寅、癸卯、甲辰三整年六巨册,和同时他主编的《新小说》全年一巨册……稍后更有立宪派之《国风报》,革命派之上海《民立报》……这都是当时内地寻常一个中学生,所不能有的丰富资财……由于注意时局,所以每日的报纸如当地之《北京日报》《顺天时报》《帝国日报》等,外埠之《申报》《新闻报》《时报》等都是我每天必不可少的读物。谈起时局来,我都很清楚,不像普通一个中学生。”
如果梁漱溟还活着且人在台湾,当他知道学生早就不看报了,不知有何议论?他吹胡子瞪眼说出的一百个必须读报的理由,自有一百〇一个网络留言反驳他,更有一个“当官儿的”直接砍了预算称之为“专业问题专业解决”。
在数字洪流淹没了生活的现代,回想“纸本报纸”的身影,有点像是我们这一代的“宝可梦”——风雨交加的早晨,不惜撑伞出门去杂货店买报纸,因为对铅中毒甚深的人而言,不翻开报纸不知道怎么开始这一天!铅毒中最严重的是“副刊瘾”,报禁时期三大张粮草,一日不读副刊,那日便心神涣散(有连载时更严重),极容易做出错误决定,譬如跟一个不值得爱的人盲目约会留下遗憾。
另一个具有致命吸引力的字是“编”,许多作家逃不出它的魔掌。这个字虽含有“被**”成分与“自虐”倾向,更重要是具有顽强的欲完成某件事物与他人分享的企图心,活在“利他”的想望里。通得过的从此拥有魔幻手指,能点石成金,为社会带出澎湃的新思潮、迷人的艺文涛浪。
以文字手艺人自诩的宇文正,用炉边闲话的家常口吻,娓娓道来编辑台上不为人知的副刊样貌与战况。这由作者、编者、读者、评者四合一组成的独特江湖,虽有波涛凶险之处,亦有景致宜人之时。透过她那温婉且诙谐的笔触,那凶险之处读来别具浮世趣味、人性考察,而景致宜人的部分则不免引发我辈缅怀——我们热腾腾的青春,曾经用报纸副刊包覆着,沾了洗不掉的油墨,以致在青春已然熄止的此时,仍会因文字的烙印而微微感到心痛。
一张副刊,会不会随风而逝? 在副刊上掀起潮浪的新秀或老将会不会蒸发? 所有依附在“稿”与“编”这两个字的那群人会不会成为飞扬的沙尘?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乐于想象,每一世代都会有新崛起的文字手艺人,他们坚毅地朝着不可理喻的社会,伸出魔幻手指。犹如我们无限景仰、开创副刊王国风云的痖弦先生与高信疆先生,犹如在最坏年代、到处是拉下铁门的声音,而她仍然护守副刊本铺、俨然将成为旗舰店的宇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