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高中生必读经典(套装全7册)

物之索隐

  

  老人家仙去之后,屋子突然静了下来,静得连灰尘都发出沙砾滚动的声音。

  这种超现实感觉像走进虚实并存的世界,一时之间感官的定位方式大乱,晕眩之中,因发觉医疗小家电阻碍居家动线,收起氧气机、化痰机、抽痰机等轰然作响刑具,才理解屋子之所以静下来是因为少了低沉的病吟、持续的咳嗽以及随时必须启动的机器声。这种静很虚,欠缺元气,“真的要收起来吗?”竟然出现这样犹豫的念头,此时告别式已过,但时间像一团毛线被猫儿拉着绕,有时绕回原处,让人以为什么也没发生。

  过了不久,屋子发狂地喧腾起来,每一样旧物喊着故主。橱柜桌屉,摆在固定位置的一把牙刷几条毛巾能继续放着吗?专属的缝补过的拖鞋、木筷、瓷碗、水杯能继续摆着吗?更别说书柜鞋柜衣柜,打开立刻关上,再打开又关上。主人走了,物属世间不会跟着去,却好似吵着要跟。留在器物表面的讯息过于强大,不同对象保留不同阶段或欢愉或愁苦或惬意的生活剪影,亲人接收存藏在器物里的讯息,如电流窜动全身,唤起记忆与感受,倏地,故主的声息神色闪出来,仿佛刚刚听到他清一声喉咙,要说当年那件已经说过十遍的奇遇。 亲人在形上层次重返器物所指涉的时空现场,情节再现,声影跳动,话语笑容动作甚至连那日穿着、菜肴都一串一串想得清清楚楚,亲人想窃取那时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现在,取代已发生的事实,瞬间,被莫名的力量阻挠,悲伤之感像不知从哪座山头射来的暗箭,七彩时空泡泡破了,只剩眼前器物——它能带你回到过去,却无法把过去搬来现在。

  一个人走了,留下失去灵魂驻守的器物,该如何处理令人怔忡。失去母亲的孩子,如何面对床头边仍在滴答走动的妈妈的手表?失去孩子的母亲,如何处理挂在墙上的书包、鞋柜里尚留着脚形与汗味的球鞋?失去配偶的,如何整理当年那一沓沓情书?物岂止是无生命的物,器物表面的讯息如看不见的手指,密布着,等着碰触亲人,只有至亲至爱才感受得到那一阵轻微却深刻的电流,跨越了生死两隔,再次握手。

  终究,失去灵魂驻守的器物,需要有个冷静的“刺客”——凡是携带利器、需要动手之事皆可称之——去窥视、翻查、拆解、整顿。

  在一个适合当刺客的日子,我带着胶带、绳索、纸箱和垃圾袋踏进大门。屋子稍为安静些,仿佛有几双眼睛隐在墙壁的水渍漆痕之中窥伺,好奇来的这个人怎么动手?绕了一圈,三房两厅双卫一厨前后阳台,该从哪里开始?突然,有一股沉重伴随复杂且疲惫的情绪使我住了手,“活着好累”,不,这不是我该有的情绪却不知怎的、抢头香似的蹿出来,我当下的感怀应该是这个:“一个活人,该怎么阅读亡灵一生所囤积的庞大器物?”如何能够不以窥视、掠夺、评议之眼而是以亡灵之心去辨识何者可弃、何者乃心血情思之所寄应该予以保留?

  这么说吧,如果逝者是位雅爱艺文、具有陶渊明之风的书写者,来帮他收拾屋子的儿女恰好相反,是擅长估价的当铺商,只需翘一根指头翻抽屉,两眼炯炯放光如贵金属探测器扫视一圈,即可下令阿清阿光两位粗工把这些废物“清光”,即使抽屉里有一本小说手稿可能是旷世巨作、上头附一纸交代此稿乃老父十年心血盼能出版,谁在乎呢?全部扔给巷口的回收阿婆。说不定还得“当铺商”评语:“专搞这些没用的东西才这么穷,人家的爸爸留股票钞票,我们的留小说手稿,都是纸做的怎么差这么多!”如果亡灵尚在屋内流连,他会怎么想?是否因看到子女的真面目而痛苦?(若此情节属实,作者我忍不住跳出来奉劝亡灵:那是你生的,别怨。)而人生的痛点之一是,再也没有人在乎你,无人知晓的亡灵叹息,大概只有蠹鱼白蚁听得到。人走了之后,需要一位知己帮他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几个字缝隙里的积垢清理干净。只肯在法律文件上签字其余一切不管也无意探问的继承者,料想,是看得开的人啊!而那些生前不做整理,或是自认仍有大把时间可以花用,或是信任继承者会做妥当处理的,料想,也是看得开的人啊!

  老人家对于报纸具有令人费解的收藏癖,这是经历抗战、流离来台一代人的通病,报纸是他们的精神靠山、每日灵粮,必详读之、剪贴之、存留之,划线、眉批。岁月,轻如羽毛,重起来像一头从非洲拉来的犀牛,就这么侵门踏户占去一间房——旧书报堆成的样子似酣眠大兽。老人家读报不仅自娱,常剪报与子女分享,尤以健康信息、时事评议、国际局势为主。每回餐聚之后,必取出事先写好的便条纸,上面写着数条事项依序叮嘱;或是眼球如何转动看书每隔半小时需闭眼十分钟、脚底如何按摩以保暖养身。剪报上他已用红笔画“流水曲线”做重点,交给迫切需要保养却积习不改的那个人。子女年岁再大,在他眼中都是不懂得照顾身体的小孩,而小孩不管几岁,只要父母还在,就继续不懂得照顾自己,但懂得照顾自己生的小孩,并且要他们做他做不到的保健之事。

  至于时事评议、国际局势,乃老人家日常关注重点,然而,时代是朝着“第一代外省人”无法理解的道路滚动而去的。他们这代人生逢乱世,除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到哪里都是飘**,无法供奉祖宗牌位、设不了家族墓园,好不容易在台湾扎根,设了祖先牌位也有了墓园,新时代的风向却是大笔一挥把外省第一代第二代圈起来,管你母系是谁,全涂成深蓝色标记为外人。这些都深深地伤害到他,却也是作为地道台湾子弟的我因为不能感同身受而一度认为他们夸大了原罪感与悲情意识的。直到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追着录像、逼问第一代老荣民怎么还不回去他的家乡,我才毛骨悚然:竟然有人认为自己有资格驱赶另一群无辜的人!遂感受到一族群被霸凌的痛楚——住了七十年还被当成昨天才上岸、被蛮横地取消七十年存在事实的那种羞辱与愤怒。(作者我忍不住第二度跳出来,若有人骂你:滚回去!你就笑眯眯地回他:先来的先滚。)“这块土地”“家乡”“闽南语”,不是他们的口头用语,即使要学,也讲得气血虚弱,日久,当别人拿这几样当武器攻击,他们没人招架得住,连回呛“讲虾米肖话”都不会。牛皮纸袋里有一叠关乎政党恶斗、族群对立、探讨民粹政治的文章剪报,画满红笔蓝笔“流水曲线”,几张广告单背面密密麻麻写着读后感。刺客如我,本省子弟如我,能不停下来读一读一个外省老爸爸的抑郁感受吗?

  然而事情有点失控了。1947年两个年轻人漂洋过海来台湾建立一个家,自此除了厨房归女主人,一切庶务皆由男主人掌管,而他几乎不丢弃任何跟“纸”有关且上面有字的东西,譬如子女学生时期作废的公车票、过期的户口簿、储蓄存单,即使是武功高强的刺客,落入一座庞杂的军公教家庭庶民生活现代史里,也会因只配备两只手两颗眼睛而像泄气皮球。“老天爷呀!怎么都不整理呢!”刺客自言自语,若亡灵未走远,想必会为这场面说一句:“哎呀,让你忙了……”

  谁帮谁收脚印,是不是注定好的?

  可辨识的旧书报、家常用品、衣物较易处理,刺客分类后捆绑,贴上便条:转赠、回收、丢弃。难就难在散放四处、堆栈成丘的字纸里,混杂着一个人一生足迹与一个家六七十年来的历史文件。这些非实用不具法律效力的文件、照片、书信、札记,闭着眼睛悉数扫入垃圾袋也是一法,然而,这样做,对亡灵而言等于被亲人在精神层次判了死刑:亲人只在乎他留下多少资财如何分配,至于牛皮纸袋里塞了多少老照片旧证书家族文件,笔记本上涂涂改改写了什么,丝毫不感兴趣,不在乎养育他们的这个人过了什么样的一生。若亡灵尚未走远,岂不残忍!

  不得不起身冲一杯咖啡提神。就着日光,刺客小心地掏出一只皱巴巴牛皮纸袋里的东西,一小股夹着蟑螂屎的灰尘让人打喷嚏,仔细翻看,从一叠作废的全家身份证复印件之中掉出一张车票,如果不是个具有历史感且对文物怀有敬意的人,这张车票必然被丢弃。刺客惊呼:“36.1.29,台湾铁路,快车,台东至花莲港,贰等,一六八元。”这是古董啊!

  那一日,想必寒风飕飕吧。前一年才从大陆来到台湾、在台北任职的28岁年轻人,大年正月新春期间,怎会从“台东”坐火车到“花莲港”站?那是什么样的火车,分头等、贰等座吗?以1949年6月发行新台币、“四万元旧台币换一元新台币”来推算的话,在此两年前车费值台币一六八元是什么概念?够吃一碗阳春面吗?为何留下票根,第一次在台湾坐火车?这是“二二八”事件发生的前一个月,年轻人可曾观察到不寻常的社会氛围?

  刺客有太多问题想问,恨不得老人家能现身解答。刺客想,一般家庭里充斥太多家务纷扰,日常所谈皆是柴火油盐,欠缺历史视野预先看到寻常生活中随手可得的对象正是将来回顾历史时的珍贵证物,殊为可惜。然而,就算留下人生证物,说故事的人不在了,物也是残缺的啊!

  老人家在职场工作超过五十年,是个喜欢上班的人。刻着“君国济民,以礼闿风”的铝盒里装了七枚印章,皆是刻有职称与姓名的公务用章,从“书记”“组长”“科长”到“经理”“副处长”等,这该丢还是该留呢?

  刺客自己的职场时间很短,可比喻为吃火锅时“涮肉片”之举,且当时都用签名已不流行公务印章。刺客颇觉新奇,找来红印泥与纸,坐在地上盖将起来,想知道哪一枚章盖过最多次?哪一枚是经过激烈竞争、人事倾轧才得到的?哪一枚盖过最关键的公文?哪一枚曾盖过让他心不甘情不愿的麻烦事?一个男子用五十年时间换得七枚公务印章养活一家人栽培子女攻读博士,是容易的吗?刺客心一酸,决定好好保存这七枚章。

  接着,写满文字的札记该不该扫入垃圾袋呢?做子女的该怎么看待老父老母留下的笔记、手稿?需不需要拨空翻阅,读一读纸上透露的真实心声呢?刺客不禁设想,如果有子女因诸如此类原因与父母疏冷,怠于闻问,在顺利当了继承人之后,读到日记里父母对自己的碎心文字,该如何自处、自辩呢?无怪乎大多数人整理尊亲属遗物,张开垃圾袋,一袋袋喂饱就是。

  老人家颇喜记事,四十多本手札,大多是安分守己岁月里的起居注,但其中也有暗笔:书写的人当时必然压抑着情绪,蓄意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字体、挤得不能再挤的排列法,字迹稍乱、字辞交叉难辨,不知写些什么。刺客找来老人家的放大镜,照着,像研究昆虫如何交换讯息而集体迁徙的专家,读出“一家之长”从未说出的话语、不曾张扬的感受。“啊!真是辛苦您了!”刺客看得十分心疼,却明快地做了决定:“这些,就让它永远消失吧!”除了留下几册作为纪念,其余皆不留。

  刺客翻阅太多文件照片,看到一个男子从二三十岁至八九十龄的变化,脑海里的时序混乱起来,仿佛乱了章节的影片,顿时感到荒芜。他曾是寒门子弟、战火青年,曾是尽责的人夫人父,这些看似平凡却因摆在一个离乱时代而显得惊心的故事,生前不易完整尽兴地对子女陈述,逝去后却由遗物透露出点点滴滴,联缀出清晰的一生。然而,不管如何,属于他的时代已逝去了,那辈人忠贞爱国的思想、庄敬自强的座右铭已成为当今社会取笑的材料,而他们曾经当作誓言一般地信任着。就是这一点,让刺客感到别无他辞可以形容,唯有荒芜。

  日影悄悄推移,刺客决定清完那只恐龙般生锈大铁柜内的杂物就要歇工,灰尘让她鼻腔咽喉有过敏现象。不知清掉多少袋养生剪报、多少年几家银行对账单、多少本作废存折,有一只看来年岁更久积垢更深的牛皮纸袋现身,刺客料想也是银行对账单正要丢弃,慢着!刺客不放心,掏出内容物,用力睁开干涩的眼睛,接着发出声音:“天啊,这是什么!”

  恐怕连故主都忘记了才会塞在这么糟糕的角落,一大沓保存完整但欠缺整理的旧纸钞现身了,历史像隔巷七里香被风吹了进来。刺客对币品亦小有兴趣,每出国旅游必留下硬币纸钞做纪念,评赏各国币面图案乃一乐事。二十六年前,刺客至北京公差之余抓紧机会逛琉璃厂,购得一套锦匣装历代钱币,最古的是一枚汉朝五铢钱。然而这包旧钞款式却是从未见过的,映入眼帘的第一张是直立式、正面印孙中山画像背面印上海海关大楼:“中央银行,上海,凭票即付,关金伍佰圆,中华民国十九年印”。第二张是:“台湾银行,台币,壹万圆,中华民国三十八年印”。

  刺客昏了过去,这是动漫手法。刺客露出暴发户笑容,这是搞笑手法。其实,刺客只是静静地用干布擦拭每张纸钞上的灰尘,继而发现,一个省吃俭用的男人以收集旧钞的秘密嗜好,无声无息地保留他存活过、奋斗过如今已被遗忘的那个大时代。

  瞬间,刺客知道自己被指定为继承者,而亡灵就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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