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方蓝天,有能力收拾那阴霾?——呼应与回想
【作者交代】
本文由两篇应邀而写的短文组成,写之时一篇愉悦一篇沉重,两篇相隔数年,原本要丢弃,重读时竟有一种藕断丝连的情丝,遂留着。《呼应》一文,乃因宜兰县兰阳女中曾举办“阅读简媜”艺文活动,以我的作品为砖,让同学书写、竞赛,结集前老师嘱我写几句话,我读那一篇篇缪斯少女的文章既愉快又感动,遂有此文。另一篇《洪范回想》则是应《文讯》之邀为洪范书店四十周年庆而写,笔端流露不合时宜的情绪。现在,我明白为何留着了:两篇都提到落雨,也都看得到学生身影。雨与莘莘学子,充满想象的组合;野鸟窜飞之时,穿黑斗篷的恶云在天空集结之时,莘莘学子站在仅剩的一小方蓝天之下,一切胜负未定。
1.呼应
秋雨已经落了几天,今早出门时看了看天色,几朵乌云仍在执勤,看来还是得带伞。假日的校园里有一场语文检定考试,应考、陪考的人陆续涌入。铃声响了,我对应考的少年说:“祝你好运!我在门口等你。”
门口两排座位都被占领了,看报、聊天、吃早餐、打呵欠、补眠,看起来不像立刻会“弃守”阵地,空气里有旧棉被混合隔夜油条的味道,站久了会长霉。外面飘起雨来,让我误以为那几朵云跟踪我们也来考试,一听到打铃,开始认真作答。雨不大,在飘与落之间,我撑起伞,决定找一处没人没雨的地方。
就这么走着,忽然被一缕熟悉但微弱的香气吸引,是桂花香,我立刻寻找桂树像寻觅老友一般,转角处石栏边,两棵浓荫桂树依序站着,缀着星光点点的细花。我欢喜极了,靠近树,深深地嗅闻这深秋的香氛。那气息里有澄明与抚慰的力量,让人静下来,心生喜悦。我决定不走了,要桂树陪我,所幸旁边一棵杉树恰恰好遮出一处干的石栏,像特地等我来的样子。还有什么比这无意却似有意的安排更奇妙的呢?难道桂树感应到了我正要找地方读一份特殊的稿件,特地把我诱过来?
于是,在桂花那涟漪似的芬芳微波里,在杉叶落一两滴雨珠的自然怀抱里,我慢慢读着每一篇来自中学校园的文稿,仿佛看到每一个作者的容貌,有的害羞有的热情,听到他们的论述、感叹与体悟。我写过的文字,像一块块砖,家乡的学子、朋友们阅读之后,利用这些砖块砌出自己的心灵图像,传递人生感悟,令我读来亦不禁为这种奇特的呼应方式感到新奇,再次体验到文字神秘的巡回力量。读者变成作者,而写书的作者此刻变成读者,沉浸在那真挚、纯净的心灵交流之中,仿佛乘着文字翅膀返回我永远的梦土兰阳平原,这雨神驻守的水秀之地,孕育了我,也孕育无数温柔且壮美的心灵,在文学艺术上踊跃发声。我又翻了一遍手中的稿子,渴望与每一个作者约定:继续写,淋过兰阳雨水的人都有故事,把那雨水化成墨水吧!
雨似乎收了,看了看表,该回去做一个敬业的陪考人。忽然,一条高大的身影窜过来,喊了声:“你躲在这里!我找好久!”应考的少年说,只进去半个钟头就考完,花半个钟头找我。
“怎么这么快,”我立刻恢复一个妈妈的本能反应,问,“是大家一起考完了,还是只有你考完了?”
2.洪范回想
如今,我们是静静躺卧于沙滩上的贝壳,不再是让人尖叫的惊涛骇浪。
强台来袭前夕,我坐在堤岸椅上,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浮现此语。
风雨未至,在我之上的晴朗天色与远方暗云形成对峙,明知道这晴朗终究敌不过风雨,但此时这短暂片刻,真让人觉得一小方蓝天有能力收拾那阴霾。
这种感觉也是近年来我的体会。
再怎么聪颖,三十多年前年轻的我绝对想不到三十多年后自己会活在什么样的社会,因为,按照道理,生养我的那个社会,其根柢透过我辈世代将更加根深且柢固,经由我辈世代发扬的社会,理应更加枝繁且叶茂才是。所以,年轻时的我若发挥想象展望未来,想象力再怎么狂奔,绝对想不出有一天跃登年度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的,是一本没有字的书;想不出,那饱尝慰安屈辱、受尽战争凌虐的芦苇女性,居然有人认为她们是自愿的;也绝对想不到,行车记录器与监视器变成各电视台的首席记者,一整天报道车祸,播报者与观者一起沉沦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弥留状态;更想不到,死了一条流浪狗之后,“国防部长”需献花致哀……到死都得不到道歉的芦苇阿嬷们,若在冥府遇到同样来自台湾的狗儿小白,说起彼此的一生,阿嬷们应该会在投胎志愿表上把狗列为第一志愿吧!
当我自问,为何我越来越与这社会格格不入,越来越朝隐形之人的路走,唯一合理的解释是:生养我的那个社会里有一股强大的文学力量,这力量使我相信我可以在文学里变成一个更好的人,而我也愿意因这份自我期许去承担现实的磨难。但当新崛起的社会里,文学力量消退,甚至终将消失,像我这样用老派的文学力量养成的人,就变成半消隐的游民,格格不入的异乡人了。每当离谱的社会事件刺激我的心,来自年轻、文学力量根柢养成的我仍旧怀抱一丝希望,认为一小方晴朗有能力收拾阴霾,但世故的、被兴风作浪的社会狠狠教训过的我,明白一切终将被黑暗吞噬。既如此,我焉有能耐去过新兴生活。
2015年,我独自绕一趟武汉、成都、北京、上海,悄然自我纪念写作三十周年,系感慨于旅途之中,深感文学没有把我变成一个快乐的、有成就的人,但确实把我变成年轻时向往的人。2016年适逢洪范四十周年,昔年生养我辈的文学力量里,洪范占了关键地位,那一代文青鲜少未在洪范的书架前流连,鲜少未被洪范出版的一本诗集征服、被散文领到无人的角落与天地对话、被小说开了眼界。这些,滋养我辈,巩固了筋骨。这些,也让我辈身处当代群魔乱舞社会里,于失望之余,仍有力气悄悄地进行着宁静的反抗——当酷暑之日,我站在偏乡某中学礼堂讲台上,对着六七百位席地而坐的中学生朗诵文学作品,我从他们纯真脸庞、安静表情感受到,那一刻我确实把文学力量带给他们。
这是我回报生养我的土地的方式,回报孕育我的文学力量的方式,回报培植我的洪范的方式。
也是一人份的,反抗军的行动方式。
静静躺卧于沙滩上的贝壳,固然不再能引起惊叹,但谁知道呢,说不定把它捡回家的孩子,有一天因这枚贝壳的启发,奋然启程,征服了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