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高中生必读经典(套装全7册)

相逢在异国的夏日午后

  

  【作者交代】

  生于战后婴儿潮末期的我们是离乡的一代,从乡村涌向都市落籍,更远的,远渡重洋到异国扎根。这一去,很难返回。鲑鱼返乡的故事浪漫动人,但那毕竟是鱼,不必考虑工作机会与小鱼的教育问题。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流行“来来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口号,八十年代大学毕业的我们,也还在喊。身边的同学、室友、社团友人,能出国深造的大多跨越太平洋,毕业后成家立业,一旦有孩子就扎根了。从海外游子变成华裔美籍,他们注定活在两套时空里孤军奋斗,个中滋味岂是家乡的我们能体会的。本文缘于2005年一趟美国旅行,与十多年不见的大学好友重逢叙旧,今日读来仍有感触。

  异国江湖老了那汉子,不只,也老了那群女汉子。

  旅行前夕,我把你的电话抄在笔记本,面对一口饱满的行李箱思忖着该为你带什么礼物以慰乡愁?乌龙茶、养生保健食品还是我的书?摊开行程表,寻思哪一天该打电话给你、何日挤得出空隙见面。表上的每一天都是未来,但因已标记行程、登录待办事宜又使每一天形同过去。于是,我在未来与过去的迷乱感中搁浅,任由晨间阳光以三十一度高温伏在我身上烘焙汗粒。“唉!”我叹了气,不如什么都不带,谁也不见罢。

  首夜歇宿于洛杉矶,次日即驱车北上圣塔芭芭拉市。这宁谧的滨海小城,空气像朗姆酒冰淇淋,润口不割喉。我无事可做,日日走海滩两回,像迷航的鸥鸟。往返途中必然经过电话亭,口袋里也有一张未启用的电话卡,几次想拨打,终究没做。我相信你能理解这种心绪,我们的情谊是有根有叶的,不似时下数字化年轻人在虚拟的网络世界凭单项交集即能火热一场,关机后又瞬间遗忘。我们是二十世纪旧人类,交朋友像园艺家从小树苗开始养起,越养越繁复,不仅关心彼此亦扩及家人、亲朋,枝枝节节这么一缠,又多一处家人、添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行路已过半生,被我连根拔起的朋友不多,但像你一样缠入心头的更少。于是,这就两难了,我知你的生活异常忙碌,镇日奔波,若让你知道我人在此地,你必定要尽地主之谊恨不得把整座洛城风情塞入我的行囊,我不忍如此。若不告知,又显得寡情,好不容易飞越太平洋与你共时区,连一通电话都不打,岂不古怪?可是,我能在电话中这么说:“我人在这里,不过,你很忙,我们不必见面,我知道你待会儿要接孩子、准备晚餐,所以只讲五分钟就可以了,你好吗?你都好吗?”我能这么说吗?

  唉,家累,就是累世未解的那一副枷锁,解得开的是幸运,却也有愈解愈紧甚至又多出一副留给来世当见面礼的。每个女性身上总有一副枷锁待解,命运多舛的得解两三副,娘家、婆家、儿女家是常见款式。情债好还、家累难解,因为不欠一份情、一份粮是不成“家”的,是以,比诸男女恩怨又多一层牵扯。这份宿业有多折磨,也只有像我们这样花光了灿烂青春的中年女子能懂。我虽恨不得向天偷一把巨斧砍断所有枷锁,却也明白这是做人的艰困处亦是神圣处。因一颗柔软的心,故不忍离、不舍弃,遂竭尽赤心纯情凑着月光闪着泪花开锁,等到霜发覆额,岁月的斑痕烙上脸庞,蓦然听到清脆的金属声,锁开了,终于体会着累世不曾体会的那份自由。因这自由,有朝一日到了冥府,结算一生盈亏时,我们或许能自由自在地选择志愿,执起朱砂笔写下“来生不为人”,飘然而去。

  好一条漫漫长路啊!然而,若真有一把削铁如泥的神斧交到你手上,你提得起、砍得下吗?

  五年前,你的父亲再度中风竟成植物人。整座太平洋无法阻隔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爱,你换算时间,固定在午后时分打电话到赡养院父亲房间,由看护将话机放在父亲耳边,一整座太平洋的惊涛也无去淹没你的声音,你喊着:“爸爸,我是你唯一的女儿……”台湾的午后正是洛城深夜,丈夫、孩子皆已歇睡,你一人做着孤夜的倾诉,这至情至苦的独白。

  两年前,家人召开会议,商量是否放手让父亲远走。你千里迢迢赶回台湾,每天心里下两个决定,一个是、一个否。最后,你下不了手。父亲依然缠缚在维生系统的管线里苟延残喘。

  现代医学技术助人延年益寿,却也让生命末程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两句原是古人诅咒他人的厉辞,怎料竟借医学之手让每个人都有机会领受。因着你这“下不了手”的启发,我恐慌且严厉地警告至亲至爱的家人,若我踏上生命末程,谁敢不择手段救我,我必变厉鬼吓他。蓬发与萎落,皆是生命的自然法则。正当蓬发之时不珍惜生命,到了萎落季节又分分寸寸养护,在我看来都是忤逆自然的。这道理,我相信你懂,因为你看待自身亦赞同我“老病只求速死”理论,偏偏用在父亲身上,所有的道理化成一溜烟。我曾提问:“你认为,父亲希望你怎么做?”“若是你变成植物人,父亲会怎么做?”你沉默以对。

  下不了手!下不了手!

  离开滨海小城继续北上,途经葡萄园、酒庄。宁谧的山谷景致分外怡人,天高气爽,薰衣草香弥漫山坡,劳动与悠闲同在。时候尚早,酒庄大门深锁,庭园悄然无声,但地上有人早早扫出沙纹,等待鞋子用印。我读了这份禅意,决心不踩。在不该来的时刻,不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然来过,也是为客之道吧!

  继续向北,黄昏时抵斯坦福大学,此后数日在大学城与旧金山盘旋。某日,到旧金山艺术宫游赏。七月份的台北正当溽暑逼人,能把十年修行毁于一旦的那种热法;此地却是凉风袭来,夹了寒意,又有一点回暖,四季风情皆包藏于一瞬间,如酒入喉。我坐在艺术宫浓荫下,看湖光水色,水鸟浮**,空中鸽哨断断续续,恍惚觉得人在这里,也不在这里。正出神间,忽见一对新人从草坡走下,来此拍照。新娘穿着露肩低胸婚纱,年轻貌美,不畏风寒。看得我不禁把围巾外套拉得更紧,自忖:婚纱果然只适合年轻人,若要我在此时此地重拍婚照,我只肯穿军用大衣。天气实在冻人,即使是结婚的喜悦也挡不住刺骨寒风,只见新娘双手环胸而抱,一脸瑟缩状,幸亏有人急忙从车内拖出一件丑毛衣给披上,她才能提起裙裾继续往下走。

  每一桩因爱情而结合的婚姻,是不是都得走入那件丑毛衣所属的现实世界才算功德圆满?

  大学毕业后两年,你结婚赴美。朋友们认为,你修习教育学位后理当回台投入热爱的教育工作——婚前,你已在中学母校任教并担任校长秘书,前程一片光明。怎料,你的婚姻里有个洞,你就这么一脚陷入一个坚持在美国土壤生根的家族的意志里,从此扮演一盏明灯,照亮整个家族。婚姻,给女性屋檐,却可能遮蔽了她的天。你不是追求浪迹天涯的人,你是根深柢固、眷恋故乡的那种人,然而,一旦在异国发了新根,即意味着难以重回旧土。二十年了,你把生命中最有冲劲的二十年献给家庭与异国。如今,你成为地道的洛城公民,你的子女在此诞生,这里是他们所认同的国家。

  人的一生,即是所做“抉择”的总集合。其中又以几次重大选择判定方向与结果。谁也无法替他人论定优劣,只有当事者冷暖自知。好几次,你问我是否可能移居洛城跟你做邻居?我总反问你何时归台跟我“同生共死”?我们嬉嬉然,如选战中不同阵营的人互相拉票。实言之,文学是我一生之所系,离了中文世界与台湾母体而孤悬海外,非我所愿。近年来,我从自身身世溯洄台湾历史、文化、传奇,思索下一阶段文学任务,虽屡生孤独一人、长途跋涉之感,然苦处即乐极。既已安身立命,则能鼓足勇气执“文学”的柳条鞭打不公不义的“现实”这一头猛虎。平日,亦颇有机缘深入校园与莘莘学子分享创作路程、鼓舞文学热情,从他们的表情、话语,我仿佛遇见千百个当年的我自己——怀藏梦想、充满希望欲开垦自己的文学庄园。当此时,我总是被年轻人特有的暖流包围着、洗涤着,感悟:一个社会只要还有年轻人愿意孵育梦想、描绘公义、阅读文学,这社会即有希望。那么,像我这样迈入中生代的人,除了慨叹文学环境冷峻,难道不该更积极地以苦行僧意志顶住这一场风寒等待年轻孩子们茁壮,以延续命脉。这,不就是“文学香火”的意义吗?

  历来踏上移民路的总有一个响亮理由:为了孩子,遂不惜两地分离,早早送孩子当小留学生。我不明白,如果生孩子是为了生下他之后一家星散,如果活在优美的中文传统里却不让他有机会习得一身武艺,导致与文化母体脱离,到底价值何在?我是个自私的妈妈,期盼先在孩子身上烙好“中文铭印”再去面对西方文明。孩子就读的学校注重古典熏陶,开学时发下的课本中有一本《古诗选》及《论语选读》,每周诵读一首、讲解一则,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已是他们耳熟能详的诗人。我平日陪他记诵诗句、为他讲解诗义,常生欣然之感。这就是我自私之处,把诗仙、诗圣、诗哲等瑰丽雄奇的作品视作宝珠、晶钻,一一缝入他的衣服内里,有朝一日,若人生走到衣衫褴褛地步,叮叮咚咚掉出来的珠玑诗句说不定能安慰沧桑的心灵。我相信你也赞成,你提及督促孩子们学习中文却成效不彰。“恐吓”要送他们返台,孩子齐声抗议:“怎么可以?我们是美国人,这里是我们的国家,你怎么可以强迫我们学另一国语言?”你的声调中难掩无力感,你心里有数,孩子恐怕要错过整个中文了。

  回不来的你,不想去的我,注定如参商。

  旅程只剩几日,我终于拨电话给你。你的欢呼声如银铃响过四野,催促慵懒的旅人莫再留恋星空,应往灯火通明的村庄行去。你建议我与家人去赌城之前先到你家住一宿,开“两家”同学会。这本是个好法子,但我知你甚深,你常常不顾自身处境、不管难度多高,一心一意成全他人,把自己累成五马分尸。我以间谍的心机揣度你的日常作息,当然不肯借宿。遂决定行程照旧,不去叨扰你。电话中,我们以流利且具有乡土意涵的闽南语闲聊——后来我恍然大悟,对具有相似童年的你我而言,这套语言能治疗乡愁。如果不开门看外头街道、行人,听者会以为是宜兰农村的一位欧巴桑与台中小镇的阿婆正在讲电话。语言促使我俩摧毁空间、倒提时间,恣意变身,尽情奔驰于由语句、声调所逐一拓展出的另类世界。即使你的先生与我的丈夫就在旁边,也无法进入我们的姐妹淘语言系统。醺醺然之际,你提及拉斯维加斯风光,劝我务必一赌,我回说:“若我发大财,买一栋豪宅给你。若发小财,就买一张豪宅明信片送你。”但当你描述赌城如何辽阔无边、走路走到脚断时,我这受够了美国幅员广阔、出门动辄开车一两小时的台北人顿然赌欲全消。遂问在一旁观看地图的丈夫车程多久,当他答以:从斯坦福大学开车十一个小时回洛杉矶,隔日再开四小时到赌城,次日又开四小时回洛杉矶时,我跳脚了:“我又不是交通部长考察美国公路,不赌了!”既然省下两天,意味着我们有机会见面。我笑称你是差劲的导游,光是“行前说明”就让旅客行兴尽消。

  回到洛杉矶亲戚家,你在电话中指点路径,从洛城西边到东边的你家竟也需一个半小时车程。这真是个把生命浪费在公路上的地方。从事房屋中介的你甫在新兴小区安顿了新家,我们行过四处大兴土木的土地,终于在一幢没有历史的新屋前停下。你打开门,走出,张开双臂,依老习惯欢呼:“同学!”“那是你吗?”我的心里有个别扭的角落养着一个孤僻的自己,此刻我听到她赌气似的自言自语:“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十八岁,躲到台大校园杜鹃花丛下,不要被命运找到……”你把家布置得高雅舒适,真难想象一个女子哪来的三头六臂,既要工作,又要扛起一个家?人在异国没有退路,只能拼命向前,在你身上充分得到印证。

  客厅墙上挂了一副对联,我认得这联。数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缅怀旧日,述及我们几位姐妹般情深的朋友。文坛老前辈张佛千先生看了,以他宽厚且渊博的长者胸怀一一按名字撰辞,请人书成、裱框,为我们的友谊留下“证书”。我把属于你的那副联寄至你娘家,并不知你何时携来美国。看它挂在正厅,我心头颇暖。如今,佛老仙逝,嵌名字撰联美事已成绝响。我们分隔两地,各自朝着白花花的老去之路走着,唯墙上的字镇住一段暖春时光,可供你在夜深人静之时栖息、重返。

  在你家短短半小时,深深感受,老友切勿相会于奶瓶尿布间、杯盘狼藉间、病榻间及“小人”之前。我的小男孩十岁,你的女儿十岁(当时在学校)、儿子五岁,我俩执手相看,话匣子才打开,就听到此起彼落喊妈之声,无怪乎你自嘲自己“命犯小人”——小孩之谓也。我追加:“也犯老人、犯男人,只要是人都冲犯了!”相视大笑。人若改变不了命运,只能养一头宠物叫“幽默”,开命运的玩笑,以博自己一粲。

  你在泮溪餐馆订位,又电召另一位数年前才移居来此的同学一起用餐。开车往餐厅去,你要我坐你的车,以便多说说话。然而三十分钟车程,你一面飞车一面接听手机回答客户问题无法停手。你提及有一回体力不济,竟在高速公路塞车时睡着,不知睡了多久,被尖锐的喇叭声惊醒,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猛然发现自己的车后大排长龙,而眼前是一条空无车影的长路。我不小心目睹你的生活实况,心中万分不忍。落籍异国或许有我不知晓的甘美处,但到底是何种甘美值得用这种方式换?

  你曾问我,若当年你不结婚未出国,人生之路如何?我说:“你可能是一所明星学校的校长,因强迫学生购买简媜的书遭家长抗议。也可能变成台湾天主教中生代重要领导人,宣扬教义、募款盖修道院,但因账目不清被收押,我们在土城看守所开同学会,因为是我帮你伪造文书的。也可能选上市议员或‘立委’,问政认真深受选民支持,可惜被狗仔队抓到你上夜店跟小白脸喝花酒。也可能变成建设公司老板,盖五星级老友养生别墅,因规划完善造成抢购风潮。你为老友们一人保留一户,成立特区,天天可以做SPA、唱歌跳舞吃宵夜,不怕死,因为你会让大家死得很快乐。于是,我们一起老……”

  哪一种版本的人生较好呢?

  在餐馆,你点了满桌菜肴却无暇举箸,我们的时间有限,越说越有说不完的话。临别,你的孩子在车内催你:“妈妈,快一点!”我的孩子在另一辆车喊我:“妈妈,好了吗?”你要我先走,我要你先走,如是推辞数回,我坚持要你先走,你的女儿已放学在家等着。你依旧用老习惯喊:“同—学!”眼镜后那一双疲倦的眼睛泛起泪光,我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让它哽住,我们握手,我们紧紧拥抱,依依不舍。

  目送你的车影离去。老友!我们把那滴眼泪省下来,不要浪费在异国街头。无论哪一种版本的人生都不可能尽善尽美,且宿命地,都有一处缺口需要我们以心血填补。那么,继续朝着前方行走罢,有一天,抵达驿站,你终于可以卸下肩头担子时,我们再相逢,回到自己的土地上。

  那时,一起回到十八岁,再让那滴珍贵的眼泪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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