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生日聚会
斯科菲尔德母子回到家后,舞台已在院子中间搭好了,头顶上方的帐篷用来遮挡阳光。工人们在玛格丽特的指挥下里里外外地忙活着,见这阵势,彭罗德的心砰砰直跳。这可都是为他准备的,他十二岁了!
午饭后,他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没有抱怨一句。他第一次希望自己干净、整洁起来。完成这项工作后,他精神焕发地站在镜子前,信心满满,他希望自己不像父亲,但估计萨拉姑姥会认为他跟他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闻到了白色手套上怡人的香气。下楼梯时他看到舞鞋锃锃发亮,这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为了检验舞鞋的艺术效果,他在每一级台阶上都踏了两下。手套散发出来的香味真好闻。
院子里传来乐器调音的声音,小提琴清脆锐利,大提琴浑厚沉闷,一块三角铁叮叮咣咣掉在了地上。
受到邀请的宾客如期而至。客厅里的彭罗德因为胆怯而直冒冷汗,他站在母亲身边木偶似地迎接着每位宾客,无论来的客人是否熟识,他都只是从嗓子眼儿挤出几个字:“很高兴见到你。”老实讲,彭罗德被这些做作的礼仪搞得很心慌,这让玛乔丽大为惊讶,他们的关系现在很不一般呢。老牧师斯洛普先生慈爱地看着这个受过自己洗礼的孩子,向他表达了最美好的祝福。这时,玛乔丽说话了。她用一种宽容的目光看了彭罗德一眼,然后礼貌地对他说道:
“祝你生日快乐,彭罗德。”
“谢谢您,先生!”他空洞的目光仍停留在斯洛普先生的后背上,根本没有注意到玛乔丽。接着,他又对玛乔丽身后的莫里斯·利维说道:“很高兴见到你。”
玛乔丽呆住了,她转过身来仔细打量着彭罗德,眼前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彻头彻尾的意外。看到他向前来祝贺的宾客们鞠躬致意,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旁边有个大人感叹道:
“多么优雅的孩子啊!”
玛乔丽对这种夸奖已经习以为常,她害羞地抬起头,想看清是谁在褒奖她。是塞缪尔·威廉斯的母亲和巴西特夫人,她俩帮助斯科菲尔德夫人筹办了这次聚会。
“真是优雅!”
玛乔丽马上遭遇了第二场意外。两位夫人根本没有看她,她们在对一个陌生的姑娘品头论足,那是一个光鲜亮丽的黑皮肤的摩登姑娘,她镇定自若又不失谦逊。她低垂着眼睛进到拥挤的房间里来,看上去很得体,但这与她身上的傲慢气质有些不符。她纤细美丽,就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其他女孩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方琼的左耳垂上留有一抹淡淡的白粉痕迹,如果你再仔细观察,会发现到她的眼睑用烧过的火柴勾勒过。
玛乔丽瞪大眼睛:她那可爱的眼睛马上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嫉妒。她禁不住仔细打量起这个陌生女孩,感觉自己完全被比下去了。可怜的玛乔丽正经历着所有女孩都曾有过的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太胖了。
方琼靠近彭罗德,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不要忘了!”
彭罗德的脸刷地红了。
玛乔丽看到彭罗德脸红,可爱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放出一种愤怒的光芒——至少闪过这种光芒的人都是被这样认为的。
问候过斯科菲尔德夫人,方琼又同小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耳语了一番。
“你的头发真漂亮,罗蒂!不要忘了你昨天说过的话!”
罗德里克的脸也红了。
莫里斯·利维对这个陌生女孩很感兴趣,他拉住了罗德里克。
“介绍介绍啊,罗蒂!”
不知罗蒂是不愿意,还是这种仪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最后方琼亲自出马解决了他的难题,并且很快对莫里斯充满好感。她得知他的领带是他父亲在斯库尼给他买的,便偷偷告诉他说自己喜欢卷发,而且准备与他共舞。几分钟后,塞缪尔·威廉斯发现浅茶色的头发也很能打动她的芳心。她的品味还真是照单全收,最后她身边簇拥了一群男孩子。院子里,乐队开始演奏振奋人心的曲子,斯科菲尔德夫人让彭罗德带这个来自城外的女孩进到舞场。
由他们打头阵,孩子们陆续找到了自己的舞伴,他们排着队走出正门,绕过房子拐角,一顶五颜六色的帐篷出现在他们眼前,乐队人员坐在帐篷边的草坪上,树下放着一只大酒杯,里面的柠檬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一对又一对的男孩女孩仪态万千地走上平台,准备开始跳舞。
“这跟我们小时候的聚会可不一样,”威廉斯夫人对彭罗德的母亲说道,“我们那会儿还老玩‘贵格会信徒’、‘你拍我拍’,还有‘抢凳子’的游戏。”
“对对,还有‘邮递员’和‘丢手绢’,”斯科菲尔德夫人说,“变化好大呀。要是让小方琼·格尔布莱斯来试试‘伦敦大桥’,可能吗?彭罗德好像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这孩子真可怜!他在舞蹈班上就不是个好学生。”
其实彭罗德面对的困难根本不是他母亲想的那样。方琼在教他一种新式跳法,然后她又去教下一个舞伴,边跳边讲解。孩子们的小脑袋杂乱无章地晃来晃去,他们拥作一团,场面极其混乱。大人们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方琼那独树一帜的舞步,他们只是不时会心地点点头。
方琼不仅把男孩们搞得魂不守舍,女孩们也很迷她。很多女孩都迫不及待想要认识她,跳舞间隙,她向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演示着这种舞步,欣然接受着他们对自己的崇敬之情,她很吃惊他们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她说这种舞步在长滩俱乐部已经流行了整整两季。她对贝比·伦斯黛尔和乔吉·巴西特演绎的一段“戏装舞”嗤之以鼻,觉得他们俩简直就是一对老古董。看到酒杯里装得是柠檬水而不是香槟酒,她更加惊讶。
舞会继续进行,新式跳法迅速流行开来,新组成队的舞伴们在每首曲子上都要展现这种新式舞步。用“舞步”可能不太准确,方琼教的这一连串动作其实没有用到脚。这种舞蹈起源于东方,漂洋过海流传到这里,途径西班牙,在巴黎金碧辉煌的歌剧院汲取了法国人洒脱的风格,融合了南太平洋上旧金山周边城市的气息,以及新奥尔良地区那天真烂漫的黑人风格,再加上墨西哥和南美的某些无法言明的点缀,这样一路流传,始终没有脱离下层社会和一些粗俗**的圈子,最后在纽约的娱乐场所落脚,紧接着又在上流社会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魅力。这种新式跳法经过多次演变(有些经过过滤),最终被各大夜总会吸收,然后由不计其数的男女方琼们迅速传播开来,取得了巨大成功,又因了那句神圣的至理名言——任何事情,只要多数人在做,就是对的——便被看作纯洁无暇且值得万人推崇。确实,每个人都在这么做。
其实不是每个人。这也许是对这种新式舞蹈的一次检验,再没有比很多孩子一起跳这种舞更奇怪的景象了。
彭罗德的生日聚会上能出现这样盛况空前的景象,那都是方琼的功劳。冰激凌和蛋糕端来的时候,有一半客人正在方琼指导下或学习或模仿这种舞蹈。招待宾客的女士们却对此一无所知,她们回房准备茶点的时候,另一半客人又跳起来。
“乐队太没劲了,”方琼对彭罗德说,“我们可以让他们再活跃点儿!”
她走向乐手们。
“你知道‘滑来滑去滑溜溜’吗?”
乐队首席笑起来,他点点头,轻轻拉起小提琴的琴弦。彭罗德跟方琼返回舞台时迷迷糊糊地撞到了一个人,是孤独地站在舞台边缘草坪上的玛乔丽。
她没有心情欣赏方琼介绍来的新舞步,从一开始她就对这种新式跳法不屑一顾,眼看这种跳法在聚会上迅速流行,昔日的舞蹈女王玛乔丽非常失落。彭罗德变心了,他被无所不能的方琼迷得神魂颠倒,把琥珀色的卷发完全抛到了脑后。玛乔丽从方琼对彭罗德亲切耳语,而彭罗德又涨红了脸开始,就对他们恨之入骨。简直太恶心了,彭罗德有什么资格让一个陌生女孩跟他耳语,而那个陌生女孩跟他耳语之后他居然脸红了。她恨不得马上把那个陌生女孩抓起来。
狂欢的人们忘记了玛乔丽,她独自站在草坪上,双拳紧握,恨得咬牙切齿。玛乔丽即将崩溃。
她看到方琼和彭罗德互相拥抱着,乐队带劲儿地演奏着“滑来滑去滑溜溜”,就像一个喝了烈性饮料的黑鬼在发疯尖叫,而一对对男孩女孩也都胡乱摇晃着。
玛乔丽猛地跳上舞台,使劲跺着脚,她要撒泼了。
“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她大叫道,“你真不要脸!”
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一把揪住彭罗德的耳朵,把他从方琼身边拽向草坪那边。
“迈大步,离开这儿!”她命令着。
彭罗德走了出来。
彭罗德目瞪口呆,他机械地服从着命令,没有表示任何疑义,他懵了。当时的他就像一个十恶不赦的丈夫在做坏事时当场被捉,而玛乔丽就像是那个识破阴谋的妻子。她一连串的动作既利落又干脆,女士们在类似处境下应该考虑到的社会后果完全被她抛在了脑后。
“你该为自己感到丢脸!”他们来到草坪上,她咆哮道,“你不觉得丢脸吗?”
“为什么?”彭罗德有些不知所措。
“给我闭嘴!”
“我怎么了,玛乔丽?我怎么得罪你了,”彭罗德自我辩解道,“整个下午,我连你的影子都没瞧见——”
“给我闭嘴!”玛乔丽哭了,眼泪夺眶而出。“给我老实点儿!你这个丑八怪!闭嘴!”
她扇了他一个耳光。
从这里,彭罗德应该可以看出玛乔丽是多么在乎他。可是他揉了揉脸,伤心地宣布:
“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你敢!”玛乔丽哭喊着,情绪已经失控。
“我就不跟你说话!”
彭罗德转身离开玛乔丽,却又停了下来。
这时,母亲和姐姐玛格丽特以及她们的朋友们,吃过茶点后正向这边走来。其他孩子的父母和监护人也正走过来,准备带孩子回家。马车和汽车在外面恭候。可是“滑来滑去滑溜溜”依然在兴奋地演奏着。
大人们看着大帐篷,心生疑惑。
“他们在干什么?”威廉斯夫人情绪激动,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通红,“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格尔布莱斯夫人惊恐地小声附和道,“那是——”
“探戈!”玛格丽特·斯科菲尔德大喊,“还是布尼哈格,要么是灰熊,要么是——”
“不会是火鸡舞吧!”罗伯特·威廉斯说。
母亲们、姨妈姑姑们、姐姐们全都花容失色,纷纷冲向帐篷。
“简直太恐怖了,”一小时后,斯科菲尔德夫人向丈夫讲述这一天的经过,“这事完全是那个不同寻常的孩子的错。看她刚来的时候知书达理、规规矩矩的,我们都夸她优雅、秀气、有教养,简直完美至极!才十一岁!我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就是大家说的时髦孩子吧!”她丈夫附和了一回。
“你想想,她还说柠檬水杯里应该装香槟!”
“她估计是忘记带她的小酒瓶了。”他若有所思。
“可你不为彭罗德感到骄傲吗?”彭罗德的母亲大声说道,“他站在大帐篷外面,没有跟那些孩子同流合污——”
“我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有彭罗德一个男孩没有掺和进去,只有彭罗德没跳,其他人全——”
“全都跳了!”她洋洋得意,“乔吉·巴西特也不例外!”
“太好了,”斯科菲尔德先生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我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