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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红咒

女儿红 简媜 2181 2024-10-22 04:58

  

  她的家人撬开梳妆台抽屉的那日,是个阴郁的午后。夏天接近尾声,顶多再来个轻度台风,下几天雨,时序一旦入秋,这一年也差不多要入土为安了。他们像往常一般过日子,好像半身麻痹的人在复健器材上运动,习于不断重复,日子一久,也萌生一种本领,把不属于轨道上的意外事件从脑海里切除,由于没有储藏额外的记忆,整个人生看起来是那么的祥和。

  如果没有人再提起,她的家人差不多把她忘了。这也合理的,虽然同住一栋公寓上下层,平日鲜少碰面,有事也是打电话。两个兄弟分住五楼左右户,她一个人住顶楼加盖的套房,大家各自关门过日子,有时在楼梯口碰到了,打招呼的方式也是客客气气得像个邻居。

  事情演变到这种局面不是没理由,但权衡之下,适应现况远比追溯根源重要吧!就这一点,他们兄妹三人倒是一致的,所以谁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栋自家老厝改建的新式公寓变成公共港口,各泊各的船只,各管各的航向。兄妹、姐弟三人从原本话就不多到见了面没什么话好说到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多少与“地主保留户”出售的盈余分配有关。

  她伴着中风多年的老母亲在两兄弟家轮流住,也不过是对门,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去年,老母亲收齐了气力想说服两个儿子、儿媳拨一些尾数给年逾四十出阁无望、服侍她多年的女儿。这事当然强人所难,父亲生前老早把权状分割清楚,按照惯例,女儿迟早是外姓人,不能分祖产的,母亲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天经地义的道理,怎么老病到头脑也糊了。那阵子,兄弟两家忽然异常亲近,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他们谁也不想吐出银两,又不愿违逆残烛般的老母,让亲戚说他们不孝,遂推敲替代方案,决定在顶楼加盖一间小套房给她,随便她爱住多久。那日,两兄弟特地穿戴齐整,在母亲床前慷慨禀报决议,说得地动山摇的。

  她一副事不关己,坐在床边帮母亲按摩背部,后来索性窝在自己**看杂志。床头上的铃铛一阵乱响,一根线拉到母亲这边,以便半夜需要如厕时可以叫她,哥哥不小心碰到,她伸手捂住铃铛,房内恢复安静,兄弟俩又继续铺陈加盖套房的建材问题。她杂志也不看了,从枕头底下摸出小镜子,又从口袋掏了一支口红,慢慢旋出,好像从花房把蝴蝶诱出来般全心全意,擒着小镜以一种足以唤醒墓园的神情搽嘴唇,轻轻抿两下,又利用唇膏的侧锋勾出唇形,营造立体感;她似乎不甚满意,掏出另一支色调较深的口红,加强下唇色泽,看起来像天光拂掠远近山峦所造成的移影景象。桃红色口红带着春天的绮艳,衬着她那张苍白、枯槁的脸,分外明媚颤动,仿佛被浓雾封锁的遗址上挣出一株野桃花,不管天高地厚,喧闹地诉说它自己的欲望。

  兄弟俩愣了,眼前这位套着睡衣,用橡皮筋束头发的老女人,怎么看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外人。那张红嘴令他们焦躁起来,做哥哥的沉得住气,谨慎地把“仁至义尽”四个字夹在豪迈悲壮的说辞里,他心底盘算,得快把顶楼盖好,一旦母亲的日子尽了,让她搬到上面去,对大家都是解脱。

  做母亲的,恐怕是终于从鱼仓里替女儿捡了一尾小鱼,良心上舒坦起来,看样子也没什么事可以耽搁了,不多久再度中风而逝;时间上也掐得极有分寸,顶楼套房只差安装电灯就完成了。

  兄弟俩率领家小,在母亲遗体前哭得肝肠寸断,而她仍然是那副外人神色,眼睛定定地看着地板,好像看穿底下有一座汪洋似的。丧礼办得备极哀荣,比菜市场还热闹。事后,他们看V8拍下来的纪录,才发现那天她的手上握着床头铃铛,一张嘴搽得跟妖精一样猩红。

  丧礼之后,她搬到顶楼小套房。

  有经验的人都说那是宿命,据此推算她这一生是来还债的,老母亲一死,债还完了,她也没理由再在世间溜达。兄弟两家都认为这种说法睿智,敉除了生者与逝者的尴尬;他们聘请道行高深的法师、道士到那间套房诵经安魂,顺便为两家除魅祈福。除了大溽暑令他们不适外,大家心里都承认,她自己了断,也是识大体的。

  如果没有人再提起,她的家人差不多忘了有过她这个人。

  套房空在那里也可惜,租出去好歹有个收入,再说,换别人住也可以祛除那间房留下的秽影。他们决定稍事整理,把不宜留下的东西清干净。

  那台梳妆台着实不祥,原本是母亲的,后来换她用,两任女主人都走了,杵在那儿怕会变成野鬼窝。为了抬梳妆台,他们才发现有一个抽屉上了锁。

  做哥哥的拿着撬具,满头大汗治它,一怒之下换用榔头敲,面板敲落,突然“哗”地掉出一堆东西。

  都是口红。他吓软了,仿佛捧着一抽屉四处乱窜的蟑螂一样,脸色惨白起来。

  两百多支口红,各种颜色、品牌都有。还是女人比较能了解口红的**,做太太的忽然像个孩子蹲在地上一一检视口红的身世,有的用过了,有的大约只搽过一次。她不免陷入痴迷,旋出口红,在手背上试颜色:粉橘的、蜜李的、酒红的……每一种颜色都像一种言说,**如大雨中野地姬百合的舞影,贞静似月光下舟子的酣眠。她的脸上露出狂喜,擒着一管桃红的,对着镜子细细地搽起来。

  她回过身,妩媚地看着丈夫,嘴角似笑未笑。两只颤巍巍的白手臂上划着两百多条颜色,好像数不清的软湿舌头喧哗地诵念它们对世间的嘲讽,不带一丝感情。

  一九九五年八月 自立早报·大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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