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梦来自比潜意识更深层之处,无法指陈甚至跟自己不相干。仿佛古老朝代某名失意女子的心结,继续在时空的漩涡中飘浮,旧朝泯灭,女体亦灰飞了,但这心结有了自己的意见与存在的坚持。它不需要任何一处潮湿的心窝来孵育,相反地,它以萍水相逢的方式对不相识的人倾诉它的故事。你甚至不忍心称之为噩梦,因为,它如此真诚地说出了悲情。
她梦见自己是个男演员,一出诗剧,大约是流浪与追寻的主题。圆形大舞台,以黑布幕隔为数区,同时上演数出戏,不同演员、剧情,但相安无事。观众席无座椅,呈圆形动线,允许任意走动,从悲剧滑到喜剧甚至可以上台当临时演员,摇旗呐喊一番或当某一幕丧礼的掘墓人。没有人能预测底下的观众拼贴了哪些故事,他走出戏院时是落泪还是傻笑?由于共用一圆形后台,各组戏工与演员杂处,各凭本领寻找后台、舞台、观众席这三个套拢的圆形空间的戏剧线,也因此,正戏之外添了轶文。
她是男人,怀抱弦琴,徘徊在夜色中一灯孤悬的小客栈门口,唱:“给我一个名字,喂这把喑哑的弦琴吧!你的名字像四月的蔷薇还是九月的江水……”突然,一名伤兵跌撞而来,她心想,怎么回事?那伤兵未察觉错误,径自执她的手倾诉南北转战饱尝思念之苦,如今命在旦夕溯江而回要与爱妻一晤。她心想,你这蠢材闯错戏了还不知道,你何不现在就死了算!但戏得演啊!她干脆即兴创作进入他的戏文,以哀凄神情摘下那顶破呢帽披散长发,叙述自己女扮男身流浪江海为的就是寻觅你,瞧,这把弦琴是你临别时赠的……换伤兵惊愕了,他现在醒了,知道闯戏了,居然起身大踏步张望,慌张地说:怎么回事?不是你!对不起。随即小跑步入后台。她踉跄跌坐,一手拄着琴,俯首良久,缓缓抬头,吟诵:“为什么我的名字像四月蔷薇,为何所有的故事如九月江水……”
没有人看出,她正演着自己。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 中时·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