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运匠”
出入大多搭计程车,平均一年坐过五百部,若以五年来算,大约破两千五百部了。
虽然朋友劝我,一个单身弱女子还是小心为要,这年头好人坏人没刻在额头上。一来,我自有一套辨认计程车的技术,决不轻易招车;二来,累积的经验让我相信,对这群辛勤的服务者而言,被一竿子打翻一船并不公平。害群者固然应该受到谴责,但沉默的大多数“好人”更应该接受鼓励与感念。
不管往哪里,短程或长程,我总是先站在路边“选车”,凡是行进速度平稳,车辆干净或隶属于特定团体的,比较容易获得我的好感。这些表示他对自己的工作有一份基础责任,虽然以貌取人不见得恰当,但用在选择计程车上却是很好的评断方式,一个不尊重自己工作的人,是不会天天把车子弄干净的。招手后,我并不直接上车,先问他某某地方去不去?一则,在台北的交通黑暗期,我愿意体谅对方的意愿,如果他说可以,表示心甘情愿跑这趟车,主客愉快。二来,当他在思考愿不愿意去的三四秒中,也正是我观察车内陈设与司机本人的时候,虽是凭直觉,但绝对是理性的。凡是车号、登记证标示清楚,衣着整齐,车内悬挂佛珠、护身符,驾驶台上摆全家福照片……毫无疑问,是个“稳定性”较高的人。对开车这种长时间坐着,工作环境差,随时必须保持警觉的特殊行业,稳定性非常重要。而有宗教信仰或系念家庭的人,表示他注重工作中的“安全”。事实上,对他而言,所信仰的上帝、观世音菩萨或挚爱的妻子、儿女正陪伴他一起工作,他的心已经靠岸,自然不会临时起意劫财劫色去毁掉已有的幸福。当然,那些把零钱分十元、五元、一元整齐归类,椅背放报纸、杂志或张贴兼售羊脂香皂的,表示他很有规律地在经营自己的生意,也值得信任。这些车都有共同特色,内部整齐、干净。
除了一位言语轻佻,我半路下车;一位血气方刚,故意撞别人车尾;一位在大风雨半路把我赶下来之外,其他两千四百九十七位“运匠”,不仅安全地将我送到目的地,甚至在车程中,与我分享他们的人生故事、家庭生活及处世之道。我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可能长得像一根麦克风,使他们不知不觉会主动聊起天了),抱持同样在都市里讨生活的小市民感情,我对他们有一份基础尊重。他们说,很多乘客颐指气使,以为付车钱就是大老板,可以苛刻讲话,令人“不爽”!少了一份体谅,自然多一份争吵,吃亏的是双方。我从不坚持路线、走法,如果对方询问我可否去加油、等他两分钟给孩子送便当马上出来、很抱歉可否去买个面包中午还没吃、接太太下班待会儿车钱少算一点啦……我都非常客气地答应。这就是活生生的人世,有什么不能够答应的呢?如果我满脸怨气,摆副架子丢钱下车,他心里一定很难过,觉得受到委屈,对工作也就充满挫折感,心情影响往后的服务质量,而我不仅伤了他的心,也同样对下一位乘客不公平了。有时,我会主动赞美他的车舒适,开车技术平稳,或感谢他愿意载我,提供良好服务。我不是主人,他才是主人,我希望让他知道,在百千万个乘客中至少有一位陌生小姐对他表达尊敬与谢意,肯定他对社会所做的贡献。
一位老荣民教我如何辨识安全的车,苦口婆心像个老爸爸。有一位教我如何养狗,描述他的狗闹脾气,生动得像一个小说家。一位拟办杂志,由于双方聊得有点相逢恨晚,遂留下地址,果然后来收到他自资、自写、自编、自卖的脱口秀型杂志。一位送我十八本寺庙善书,像个传播福音的布道大士。一位年轻小伙子刚参加完歌唱选拔,正在懊恼表现失常,要我公正客观地评判,他高声忘情地把江蕙的歌唱得肝肠寸断。由于我说:真金不怕火炼,将来总会出头的,他慷慨地送我一张海报,回馈知音。有一位本省阿伯,聊日据时代大稻埕奇闻,一等的说故事高手。另一位,元旦凌晨搭的车,下车时送我一张贺年卡说:“新年快乐,大家快乐哦!”其中有两位,坚持不收钱,一是谈宗教,一是宜兰乡亲,推辞好久,只收半价。另一位知道我是中文系出身的,一路上与我诗词唱和,那真是美妙经验,在大塞车的和平东路、基隆路段,一个说“黄河之水天上来”,一个对“奔流到海不复还”,从李白、陶渊明、苏东坡,一路背诵,他还不停地拍方向盘打拍子呢!
有一位令我非常感动,我们聊起处世之道,他说开车最要紧的修养是“无争”,做一行要像一行。人生也不过几十年,能帮助别人做点善事应该立刻去做。他说,马路上常看到车祸受伤的人,他绝不会置之不顾,四五次了,看到有人躺在那儿,自动送去医院,这种事不仅拿不到钱,还搞得车座血迹斑斑。他的太太刚开始很不谅解,洗血迹椅套当然有点触霉头。后来,再也不说话了,那件事证明好人有好报:有一回,他在木栅路看到一位骑机车的躺在路上,颇严重的样子,没人搭理,他停车打算送他到医院,赫然发现躺的是他的小舅子。这件事给他很大的震撼,如果他没有悲悯之心,怎会救到自家人呢?他说:好危险啊!如果当时没停车,事后知道那是小舅子,要是他死了,我的良心一辈子不安!
这默默无闻的一群,也许跟他们每个人的交集,一辈子仅有一回,可是我知道他们认认真真地活着,尊重自己的工作,还慷慨地与陌生乘客分享纯朴的人情。
之二 她的方向盘
遇到她那天早上,我竟有一些感动。
因为搭错车,不得不招计程车,报了地点,我埋头翻阅当天要处理的数据,行经松山圆环,司机忽然说:“嘿!市场快盖好了!”才惊觉是个女司机,她的语调愉快,好像市场是比世贸大楼更重要的建筑物。像我这种吃菜不知菜价的人,很难对市场付出关心,也由此猜想她是个长年与市场打交道的家庭主妇。
的确,她已不再年轻,微微发福的体态显然不止生过一个小孩,她套着乡下农妇干活用的连臂手套,为了怕滑落,还用一条松紧带连接两臂。手套破旧,大概开车也多年了。她脂粉未施,一头烫疲的卷发被灌进来的风翻成大波浪。从她开车的韵律(转弯、超车、加速、刹车……),觉得她的个性具有强悍的一面,大约是那种遇到马路摩擦、下车来嚷得过人家,真要动手,也能踹两脚的悍女人。
“你跟我的一位大婶很像,手脚快!”我无意间这么说,毫无聊天的念头,毕竟只是一段司机与乘客的关系。
“还是不要学开车较好!”她忽然说话,没头没尾,我摸不出这句话的底细,漫应着:“是啊,台北的交通太乱了!”又回神想自己的心事。
她嗯哼几声,又重复前面的话,有些喟叹的语意夹在洪亮的音调里,这引发我对她的好奇,顿时觉得她并非规劝我不要学开车,而是对她的生活作一次省思之后的结论。
“你跟你先生轮流开车吗?”我只想引出她的先生。也许是女人的直觉,结婚之后,一个散发幸福容光的女人与折磨中的女人,她们的背后都可以揪出一个决定性的男人。
“他以前对我好好!”她一面打方向盘一面说,那一定是段甜美的生活,“他不要我出来做事!”然后是丈夫生病,她学会开车,丈夫在家疗养,她开着他的计程车出门了。然后开始见不到他的人,也许在赌场,也许在某处寻欢的场所,结论是:“既然你会赚钱了。”每个月的生活费逐渐减半,终于不给了。
“所以,还是不要学开车!”她经历这么多年,似乎把所有问题的症结归之于学会开车,言下之意是自作自受的。我有些愤怒,对她说:
“你应该这样想,还好你学会开车了,要不然你要靠谁啊?”
“对啦,对啦,还好有‘一技之长’! ”
她说“一技之长”时,那语气是无奈中带着侥幸的。
“你们还住在一起吗?”我已经显得没有耐性,恨不得替她把这种人踢得远远的。
“还住在一起啊!不过,他总有一天会跟比我年轻漂亮的小姐在一起,我要想远一点,现在要存点钱!”她说小孩快毕业了,可以找工作,流露出做母亲的得意之情。
下车时,也没交换姓名,只知道她会继续奔波于不同的街口,客人要往那里,就往那里打方向盘。她似乎已接受现实里的种种难题,不知道她会不会哭,但我猜她在擦眼泪甩鼻涕之后,会用那句简单的话安慰自己:
“还好我有一技之长!”
之三 掉东西
“今天凌晨,李先生从永和搭黄色计程车到吴兴街,把一个黑色皮包给忘了,里头有现金五千块、提款卡、身份证和一串钥匙;早上,陈太太从新店搭车到仁爱路,把伞跟……跟假牙给掉了,以上失物请捡到的朋友送到电台来……”
假牙!我与“运匠”不约而同大笑,原本沉默的车程忽然轻松起来,他甚至笑到咳嗽。
如果列举十大最容易忘掉或不小心遗失的东西会是什么?伞、证件、皮夹、眼镜、药包、情人的眼泪、自己的身世、债务……我乱想着。突然发现自己是个不会忘记随身携带之物的人,有点无趣,显然警觉性太高了,接近可悲。我问司机最常在车内捡到什么?有没有捡到非常特别的东西?
“我没有偏财运的啦,了不起捡到一块钱十块钱、破伞啦有的没的,不过有一次一对夫妻大包小包要到火车站,他们下车后我就往前开啦,噫,怎么听到婴儿哭?一看后座,说有这种父母啦,连自己的孩子都忘了抱!”
“会不会故意遗弃啊!”我问。
“什么!我只好回到火车站,他们两个正在排队买票,看到我抱小孩来就互相骂啦,太太以为先生抱了,先生以为太太抱了,唉,糊里糊涂嘛!”他说。
我相信这回事。很多年前,在台北火车站的失物招领布告栏上,原本抱着打发候车时间的无聊心情详细阅读失物内容,身份证、行李……都能理解,忽然看到一项不可思议的失物:骨灰坛。我一直思考不出遗失的理由。
现在我懂了,可悯的死者一定子女众多。
一九九二年三月 中时·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