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饲养宠物具有心理疗效,在不为人知的孤单时刻,尽情地对他的宠物倾诉,或臭骂那些惹毛他的坏胚,或嘀咕久久不来信的恋人,或只是泻了肚子,虽然服过保济丸,还是得跟狗狗说一声比较保险。曾经看过一个小孩,搂着小哈巴狗说:“我今天自然考一百分,你高不高兴呀?”
据我很正式的观察,热爱宠物的人,大多是成长过程较孤单的。他们或是家中的独子,或姐妹中唯一的男孩;有的父母长年不在身边,有的少年离乡背井,又不小心超龄未嫁娶的;也有婚姻不快乐的,当然,孤零零养老的人,晨起遛狗的场面到处可见。
诡异的是,宠物与饲主的脸型、神情、个性总有几分酷似,使你不得不相信日久生情、因情塑型的铭印效果;甚至更浪漫地联想前世今生轮回之说,揣测他们必曾互许诺言,成就亲密关系。
撇开牟利份子或受了流行风潮饲养红龙的不谈,这些热情拥抱爱鱼、爱龟、爱猫、爱鼠、爱犬、爱猴、爱兔、爱鸟……者,相当程度发现在自己生命的古堡内有一处寂寥的小转角,非喧哗的人语及富裕的物质能够填补,更不用说使它发出美丽光芒了。每个人都有孤单的小隅,填补的法子不同而已。豢养一条小狗与一盆常春藤,意义是一样的。在报纸广告或电线杆上看到重金悬赏走失的爱犬,附全身照片并详述行为特征、病历号码及遗失时地,末尾写着“主人泣谢”。其实丢掉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他的爱侣、兄弟、孩子,甚至是以狗的形体存在的自己。这跟常春藤枯死时,一个小女生的深深自责与哀伤有同等重量。虽然,了不起两百块,建国花市多的是。
如果从价位角度评判,我们永远无法理解主人与宠物之间非常秘密的联系,也体会不出他们生命小转角的美丽投影。对于人的内心世界,我们愈往前走一步,愈感到那一股无法言喻的庄严。不禁感到懊悔,多年前一位眼皮发肿的女友向我索求佛经,以殉葬她的爱猫时,我当下有一丝不以为然的念头。我现在应该为这丝不干净的念头悔悟,因为她不仅比我更早发现生命古堡内有一处小转角,也毫无保留地把她对生命的敬重投影进去了。
不过,我也弥补了这件小过。有人送我一对爱情鸟,无处饲养,只好拦在办公室的后阳台,当然跟我一样,三餐做一顿吃。换水、找墨鱼骨头补充钙质、新鲜蔬菜当零嘴等琐事,一概无暇兼顾。可怜的爱情鸟,主人情窦未开,也顾不得它们发不**的事儿了。忽然,发现有人买小米喂食它们,连鸟屎都清了。有一天,那个隐藏的爱慕者出现了,他结结巴巴,有点紧张说:“我……我喂过它们了……”没多久,他又说:“台风快到了,它们挺可怜的,我可不可以带回家,暂时养一阵……”眼前这位一百八十厘米高、会议桌上雄辩滔滔的大男人,腼腆如一名小童。“送你!”我说。他迸笑三声,表情如一口湖泊被纷纷跃水的孩童弄活了。爱情鸟找到真正的主人,可以稳稳当当产几粒小蛋儿,孵几只小爱情,直到生命告终。我若有所失,在爱情鸟走后,可又不明白,原先不爱的东西走了,有什么理由引发闷闷不乐呢?
或许,那是第一次,误打误撞因不爱的鸟儿发现自己的小转角,可又不知道爱的是什么,遂使它继续在灰尘中沉寂。有一日,我忽发奇想,找了小笔记本记录百来盆植物的来源、名字、习性、繁衍情况,如何为它们装饰、用蛋清洗叶片、换盆的小节浮现眼前,如何在按捺不住的冲动下,爬过铁栅栏去挽救一株九重葛的行为也得到解释了。
我发现了自己生命古堡内的转角!那一日非常光亮,看到自己马拉巴粟式的手影正在舞动,虽然转角非常拥挤。
一九九〇年五月 中晚·时代副刊
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