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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园纪事

胭脂盆地 简媜 2140 2024-10-22 04:58

  

  ——给正要离家的女人

  她背着旅行袋往外走时,我正要修剪一盆榆钱树。杂乱的枝丫啷啷当当吊了细琐枯叶,像一具出土骨骸黏着大把古币;一张蜘蛛网织得颇雅致,手艺不错的样子,我蹲着,端详好一会儿了,不太确定要不要剪掉榆枝,那会破坏悬吊在榆枝与竹干之间的蛛网,我仰首欣赏网络,推测那只蜘蛛到底从哪里开始织起?如何在空中保持自身平衡?并且准确地织出想要的图样?正因为这么无聊地觑着蜘网漫想,我无须更换姿势即看到那只有着鲜黄印花的旅行袋被扔出来,几声狗吠中,她倏然出现。

  榆钱树本来摆在客厅的,方型陶盆上还清清楚楚烧了“寿”字。我不算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寿”这个字很难引起我的好感,总觉得像人体解剖图上那坨弯弯曲曲的肥肠,太接近柴米油盐了。不过,对无关紧要的东西我通常不太在意,有时无所谓到了怯弱的地步。榆树长得俊不俊,跟花盆上有没有“寿”字一点关系也没有。在两珠鱼眼灯泼影似的光影下,榆树看起来像书香门第刚娶进门的少奶奶。我想,那是它短暂的欢愉,接下来——所有的华美故事一旦出现“接下来”三个字,通常意味着至少有一名罪魁祸首必须被热烈描述。然而,在生活中,我十分厌弃采用这种技巧去陈述所谓的罪魁祸首,照我看来,如果每件事情都要揪出祸害者,这世间岂不成了罪犯乐园。我的结论通常像一个打了冗长哈欠的法官会说的:“应该是……谁都没错吧!”清清淡淡的,谈笑间灰飞烟灭,各自回家睡觉。这就是那棵榆树必须躺在竹丛下的理由,一切归于宿命。

  天空忽然转阴,没什么理由;就像我擒着尖嘴花剪无目标地逗弄花木一样,问不出从一株待修的榆树盆景转而啮掉栅栏上房地产公司系的“温馨小筑,欢迎参观”旗绳,又溜到隔壁家院子瞪着那棵高耸的玉兰树发愣到底基于什么样的诱引?真是一个漫无目的、思维随时跳跃的无聊人哪!不过,当我站在花台边,踮起脚尖想要修葺一枝被风吹折的玉兰枝时,记忆像荧幕上显现般清楚;这棵原本养在塑料盆内面临枯萎宿命的玉兰树,后来被我抛弃,又被富同情心的邻人捡了,去盆后移植入土,也不知得了什么造化,居然大大方方改头换面。我想再也不可能用什么花盆拘它了,它的叶片大到可以掴我的脸。

  果然落下几滴雨,真是无趣的下午,什么正经事也没做,我看这局面也觉得怪难为情的,于是随手抽出扫帚收拾落叶,理出一包垃圾出门去丢。好像一个被派到国外研发新市场的主管,啥也没有做成,买几件当地土产回公司,有个交代般猥猥琐琐。

  我又看到那只鲜黄旅行袋,在垃圾箱旁边的小公园里。附近挨溪,有人竖了小凉亭,几棵饥民似的羊蹄甲、黄槐恣意杵着,没什么格局就是了。旅行袋放在地上,一名女人面溪而坐,我看不见她的脸,也无法分辨她处于何种境况。我的意思是,如果看见两辆车停在路边,有人指天泼骂,你知道八成是车祸;如果有人在头上别一朵小白花,你知道死神到他家串过门了。然而,一个面溪而坐的女人背影,旁边躺一只像旅行社赠送的塑料背包,你很难猜测她正要出远门不回来过夜呢?还是到某处办事晚上就会回来?或是被革职的女管家?还是一气之下打算离家出走的妻子?当然,也有可能是登门理论的外遇第三者,不过,这太离谱了,至少我觉得在这种忽晴忽雨的暧昧午后不太可能诞生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

  那条狗出现了,提腿在树干撒泡尿后,猥猥琐琐地窜来窜去。我丢完垃圾了,照理应该往回走,却不可置信地在公园对面的空地上磨磨蹭蹭,踢踢蟛蜞菊,扯扯藿香蓟,我忽然发现整个下午——正确地说从我拿着花剪想要修剪那盆榆树开始,我与那只鲜黄旅行袋、那名陌生女人、那条狗不知不觉织成一张神秘的蜘蛛网,我之所以无法立刻返家就是被蜘蛛网的张力牵制住了!这瞬间的灵感使我格外兴奋起来,我知道要从蜘蛛网抽身的唯一法子就是扯破网络,也就是,我应该跟她搭讪。

  “你家的狗吗?”我故作轻松地说。

  她猛地回头,果然有一张脸,撒着黑斑的扁圆脸,没什么表情,或者应该说,从她的眼中看,像我这样莫名其妙出现、看不出善意或恶意的陌生女人无法牵动她的表情;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女人刚刚进入想要流泪的酝酿末期,差不多再三秒钟即能顺利流出热泪,却被冒失的我打断以至于把泪意逼回去,留下没有表情的表情。我有点内疚,整个下午都不对劲,至少,从我想要整理荒废的园子开始,说真的,我并没有计划要修理榆树,更没有想要侵犯一个渴望流泪的女人的隐私权。我几乎是结结巴巴地,像做错事的小孩般对她说:“下雨了,你……你有没有带伞……”

  多可笑啊!她有没有带伞关我什么事?她被淋感冒了关我什么事?她要去哪里关我什么事?往回走的路上,我嘟嘟囔囔念着,决定立刻遗忘所有跟我无关的事——也因为这个决定,我自然而然回头再看一眼。她背起鲜黄的旅行袋往前走几步,侧身驱赶那条狗,没走几步,又张开两手挥扫,真是固执的小狗,晃晃****又随她走了。

  我又决定了,回家后立刻修理那棵半枯的榆树,嗯,换换土说不定有新的造化。至于其他,反正旅行袋已挂在女人肩上,而女人走的时候,至少有一条狗陪她。

  一九九四年五月 中晚·时代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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