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想着千万不能发火,结果一开始学习,他就又忍不住火冒三丈了。奇怪的是还没谁能让他如此失态呢。他会突然大发雷霆,有一次直接把铅笔甩在她脸上。结果两个人都不作声了。她只是微微地把脸侧到一边。
“我不是——”他张张嘴,可是却没法把话说完,这一刻只觉得浑身无力。她从来不怪他,也从来不生他的气。为此他时常羞愧无比。可他的怒火依旧会时时爆发,就像气泡充满了以后便无可阻止地要爆裂一般。每次瞧见她那急切无声然而却又茫然的神色,他就禁不住想要把铅笔摔到她脸上去。同样,在看到她那颤抖的双手,那因为痛苦而微张的双唇时,他又为她感到痛彻心扉的难过。而正是因为她能唤起他如此强烈的情绪,他还是不断来找她。
有段时间他经常避开她,故意和埃德加走得很近。米兰和大哥生来就是对头。埃德加是个理性主义者,天生好奇,对生活有种科学式的兴趣。米兰见保罗丢下她去和埃德加混在一起,不由心酸不已。在她看来自己的哥哥不过是个俗不可耐的人物。可是保罗和他在一起却很开心。下午的时候两个人经常一起到地里去干活,碰上下雨则会到阁楼里去做木工。他们常常聊天,有时保罗会把安妮弹钢琴时教会自己的歌曲教给埃德加。还有很多时候,几个男人之间会爆发尖锐的辩论,关于土地国有化或者类似的问题,雷沃思先生也不例外。保罗本来无所谓,不过他母亲已经对这些话题发表过意见,如此一来她的想法就与他自己的无异,因此也要为她的见解进行争辩。米兰也会参与其中,可其实是在那里等着争论结束,这样才可以开始私下的交流。
“说什么都好,”她在心里想道,“就算土地真的国有化了,埃德加、保罗跟我还不是跟以前没两样吗。”因此她就默默地等着青年回到自己的身边。
他还在学习画画。他很喜欢晚上的时候坐在家里,自己在那里画啊画啊,而母亲就在身边,要么做做针线活,要么看看书,也没有其他人来打扰。有时候画了一半,他会抬起头来看她一两眼,感受她那聪慧的脸上透出的生命的活力,然后就又能开开心心地继续自己的工作了。
“你坐在那张摇椅里的时候,我画的画才最好,妈妈。”他对她说道。
“这话我信!”她大声说道,语气里含着调侃和不屑。不过她自己感觉这的确是真的。她的心为此快活得直打颤。有很多个小时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干自己的活儿或是看书,心里隐隐意识到他正在那里作画。而他呢,全副精神都在驾驭手中的铅笔,然而母亲的存在却时时温暖着他的心灵,给予他力量。母子俩这样子都非常幸福,然而又都对此无所察觉。这才是相当有意义的时光,才是真正的生活所在,可他们却几乎没有在意。
其实自己画的是什么,他也不太清楚,只有情绪激发起来了才会恍然有悟。因此一有素描完成,他就想让米兰过目。然后他就会被激发起来,开始了解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创作的到底是什么。跟米兰交往让他增加了领悟,眼光也更敏锐。从母亲那里他汲取了生命的暖意,化为创作的原动力,而米兰则让他将这股暖意汇聚起来,集成具有穿透力的白热光束。
等他再回工厂的时候,工作环境已经有了很大改善。现在他每周三下午都去艺术学校上课,晚上回来继续干活就可以了。这是乔丹小姐的安排,费用都由她来出。而且周四和周五的晚上六点就下班了,以前都是八点。
一个夏日的傍晚,米兰和他从图书馆回家,途经黑罗德农场边的田野。再走上三英里就可以到威利农场了。地里的干草正在收割之中,夕阳映照下笼罩着一层黄灿灿的光,酢浆草的顶上则是一片红艳艳的。他们沿着高地一路向前,渐渐的,西面天空的那抹金黄逐渐沉郁下来,先是变成鲜红,然后是深红,最终一片幽冷的蓝色又跃到了红光之上。
他们出了田野,走到通往阿尔弗雷顿的公路上。不断暗下去的田野之中,这条公路像条白色的带子一般延向远方。保罗犹豫了一下。这里到他家还要两英里,到米兰家则是一英里。两人都抬起头来,西北面射来的余晖在公路上投下重重阴影。山顶上就是西尔比,在深蓝的天空映衬下可以看见一些小小的黑色轮廓,那是稀稀落落的房子和矿上高高竖起的吊架。
他看了下手表。
“都已经九点了!”他说道。
两个人抱着书本站在那儿,不高兴就此分手。
“现在那树林很漂亮,”她说道,“你应该去看看。”
他跟在她后面,慢慢穿过公路,来到白色的栅栏门前。
“这么晚回家我可要吃牢骚了。”他说道。
“可你又不是干坏事去了。”她不耐地说道。
暮色中他跟着她穿过被牲口啃过的牧场。树林里凉飕飕的,树叶和金银花的香气扑鼻而来,依稀间仍能看得见暮光。两个人一声不吭地走着。奇妙的夜色在黑色的树干之间涌动。他四下张望着,心中满怀期待。
她带他过来是想给他看看自己发现的一株野玫瑰。她知道那花很美。可是在他见到之前,那花就还不能进入她的心灵。只有他才可以让她真正永久地拥有那花儿。所以她还无法满足。
路上已经结出了露珠。老橡树林里升起了一片雾气。他稍稍停下了脚步,心里疑惑着那白蒙蒙的到底是一缕清雾还是一丛剪秋箩那白皙缥缈的花朵。
走到几棵松树那儿的时候米兰心中越发急切紧张起来。也许那簇玫瑰已经不在那儿了,也许她会找不到地儿。而她是如此迫切地想再见到它。她想象着自己和他一起站在那丛花儿前面,心里都有些急不可待了。他们可以在那里和自然达成一次交融,那是多么神圣,想起来就让她心潮澎湃。他就在她身边默默地走着,两个人贴得很近。她的身子微微发抖,而他还在听着周围的动静,隐隐感到有些企盼。
终于走到了林子的边上,前方的夜空一片苍茫,有如张着壳的珍珠母贝。大地正逐渐变得黑沉。不知哪里的松树上缠了金银花藤,最靠外的枝条上一簇簇花儿正在播撒着浓郁的香气。
“花在哪儿呢?”他问道。
“顺着中间那条路走下去就看到了。”她低声道,全身都在发抖。
路刚拐弯,她就停了下来。松树间的路很宽。她睁大了眼睛,忐忑地张望着。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看不分明,因为光线灰暗,所有的颜色都被夺去了光彩。然后她找到了自己的玫瑰树。
“啊!”她叫着向前赶了两步。
玫瑰静立着一动不动,树干高高的,枝繁叶茂地向四面伸展开来,有几束带刺的枝条挂在了旁边的山楂树上,另有不少长长密密的直接拖在地上,纯白的花朵溅得四处都是,仿佛黑暗中洒落的群星。玫瑰在黑暗中绽放着,宛如凸起的象牙花刻和四溅的星辰一般,衬得周围的树枝、叶片和草儿黯然失色。保罗和米兰紧紧站在一起,一言不发地看着。深沉的玫瑰一点一点地照亮了他们,好像在他们灵魂中点燃了什么东西似的。渐深的夜色有如轻烟般围绕在他们身边,然而却未曾扑灭那白色焰火般的花朵。
保罗注视着米兰的眼睛。她脸色苍白,一副赞叹和期盼的表情。她嘴唇微分,深色的眼睛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他的目光似乎把她看透了。她的心怦怦直跳。这就是她所企盼的交融。他好像被灼痛了似的把头侧了开来,目光转投在玫瑰树上。
“看起来好像是一群蝴蝶在抖动翅膀翩翩起舞。”他说道。
她看向自己珍爱的玫瑰。花全是雪白的,有几朵的花瓣往里蜷着,看起来含蓄圣洁,另一些则完全展开,似乎眉开眼笑一般。树干黑乎乎的像团影子。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伸向花朵,脚下也跟着向前,接着用手指仰慕无限地抚摸着花瓣。
“我们走吧。”他说道。
这些象牙般的玫瑰散发出一股清冷的幽香,冰清玉洁有如处子。他心里生出一种难言的焦虑和桎梏的感觉。两个人闷头走着路。
“礼拜天再会。”他静静地说道,和她分了手。她自己慢慢地回家去,一路上细细体味这神圣的夜晚给自己带来的满足。他则跌跌撞撞地往前赶。走出树林,来到空旷自由的草地上,他觉得呼吸都顺畅了许多,接着他就拼命地跑起来,血管里好像有种欲仙欲醉的美妙感觉在涌动着。
要是和米兰出去而晚归,他知道母亲一定会着急,还会生他的气。到底为什么,他也不是很清楚。他走进屋,把帽子扔在一边。母亲抬头看了下钟。她一直都坐在那儿想心事,因为眼睛里酸疼得很,没办法看书。她能感觉到那个女孩正拉着保罗离她越来越远。而她看不上米兰。“她这种女孩,只会把男人的魂儿都吸走,吸得一点儿都不剩,到时候只能任她摆布。”她对自己说道,“而他这个蠢货就由着自己上套。在她手里他永远也成不了男子汉,她绝对不会允许的。”因此他和米兰在外面找花看的时候,她就怒火中烧,越烧越旺。
她瞥了眼时钟,对他说道:“你今晚可走得够远啊。”声音冷淡而疲惫。
他的心本来因为和女孩的接触打开来,正暖洋洋的,此刻却沉了下去。
“你跟在她屁股后头一直走到她家里去了吧。”
他不回话。孟若太太很快地瞧了他一眼,发现他额头上挂着几缕湿发,显然刚才是在匆忙赶路。她还看见他的眉头皱着,有点气鼓鼓的,他只有不开心的时候才这样。
“我就奇怪了,她是天仙还是怎么着,迷得你都回不来了,跟着她一路跑,这么晚的天,足足走了八英里。”
他心里刺痛着,刚刚才跟米兰一起体验了那样的奇美感觉,现在却又要面对母亲的怒火。他本来什么也不想说,打算什么问题都拒而不答,然而却没办法硬下心来对母亲不理不睬。
“我确实喜欢跟她聊天。”他气呼呼地说道。
“难道就没别人可以聊天了吗?”
“要是跟我出去的是埃德加,你准保一句话也不啰唆。”
“我照样啰嗦,你心里清楚。管谁跟你出去我都要说,这么晚还要跑这么远,之前还在诺丁汉上班,我不说才怪,你知道的。而且——”她的声音里突然有了怒气和鄙夷,“说出来都龌龊,小伙子小姑娘一起偷偷摸摸、卿卿我我。”
“我们没有卿卿我我!”他喊道。
“那这叫什么!”
“我们没有!你以为我们在一起动手动脚吗?我们只是说说话!”
“说话要跑那么远,还要说这么久,真是天知道。”迎来的只是这么个讽刺。
保罗怒气冲冲地扯着靴子的鞋带。
“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你这么生气的?”他问道,“就因为你不喜欢她吗?”
“我没说不喜欢她,可是小孩子搞在一起我是不赞成的,这种事情我从来就不同意。”
“可我们安妮跟吉姆·因格出去就没见你在意。”
“他们可比你俩明智得多。”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安妮的心机可没那么深。”
他听不懂这话是要说什么。不过母亲看起来很累了。自从威廉死后,她的身体就每况愈下,而且眼睛也老是在疼。
“好啦,”他说道,“田野里很漂亮。还有,施利斯先生问起你了。他说想念你呢。你现在好些了吗?”
“要不是你,我早就已经在**了。”她答道。
“唉,妈妈,没有十点一刻你根本不会上床的,这你自己也知道。”
“瞎说,我早应该上床了!”
“唉,真是个小女人。随你怎么说吧,反正你现在正在气头上。你随便说好了。”
他吻了吻母亲的额头。他对那儿是如此地熟悉,母亲双眉之间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原本细密飘逸的秀发中也已出现了几绺灰白,两鬓依旧梳得一丝不苟。亲吻之后他的手不由得又在母亲的肩上摩挲着。之后他就慢吞吞地上床去了。米兰已经被他忘在脑后,眼前只是母亲那温暖宽阔的额头上向后梳去的发丝。不管怎样,自己都让她伤心了。
后来再见到米兰时他对她道:
“以后不要再让我那么晚回去了——最迟十点吧。我妈可不高兴了。”
米兰低头思索着。
“她有什么不高兴的?”她问道。
“因为她说我第二天还要早起,回去晚了不好。”
“那就这样好了。”米兰若无其事地说道,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很不喜欢这种表情,于是又经常晚归了。
就算他和米兰之间有爱在滋长,两个人也都不会承认的。他以为自己理性得很,绝不会如此多情,而她则是把自己想得太高尚了。他们两个本来就晚熟,心理上的成熟则更是比身体还要迟得多。米兰尤其敏感,一如其母亲那样。遇到稍微粗鄙一些的言行,她就会不堪忍受,逃之夭夭。她的兄弟确实粗鲁,然而言语中却从来不涉猥亵。遇到农场上的事情家里的几个男人都会出门去谈。即便如此,经营农场的家庭还是不可避免地要时时遇到牲口繁育的状况,米兰特别听不得这类事儿,就算是稍稍暗示下有关**的话都会让她全身的血液为之凝滞,几乎要达到恶心的地步。在这方面保罗也学了她的调子,因此两个人的关系虽然亲密,却总是贞洁清白。两人之间就算是母马怀孕这种事也决不会提。
他十九岁了,工资还是只有二十先令一周,可他却很快活,因为觉得自己的画越画越好,生活也很如意。受难节那天他还组织了一次远足去看铁杉石。参与者中有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另外就是安妮、亚瑟、米兰和乔弗里。亚瑟正在诺丁汉当电工学徒,这天放假在家。孟若和往常一样,很早就起床到院子里吹着口哨锯东西。七点的时候家里人听到他在门口买了三个便士的十字霜糖面包,还跟卖面包的小女孩打情骂俏,叫她“我的小亲亲”。后来再有几个男孩子来卖这种过节吃的面包,却都给他打发走了,还跟他们说有个小姑娘已经捷足先登了。接着孟若太太起了床,剩下的人也磨磨蹭蹭地下了楼。今天不是周末,却可以比平时晚起那么一点,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莫大的奢侈。保罗和亚瑟先各自读书看报,然后吃早饭。他们都还没有洗漱,就那么穿着衬衫挽起袖子坐在那里。这也算是过节的另一种优待吧。屋里很暖和,感觉一切都自由自在的很放松,有点优游度日的气氛。
两个儿子读书读报的时候,孟若太太进了自家花园。威廉死后不久他们就搬了家,现在住在一栋老房子里,离之前崖颚街的住所不远。很快就从花园里传来兴奋的叫声:
“保罗!保罗!快过来看哪!”
这是母亲的声音。他扔下手中的书走了出来。花园很长,直接和一块田地连在一起。天色灰蒙蒙的,春寒料峭,德比郡吹来的风直刮脸。再过去两块地就是贝斯伍德了,远远地可以看见杂乱无章的屋顶和房子的红色边墙,当中冒起来的是教堂的塔楼和公理会礼拜堂的尖顶。再远处是绵延的树林和山丘,一路延伸至奔宁山脉那连绵的浅灰色群峰。
保罗往花园里望去,四下寻找自己的母亲,结果她在几棵醋栗树苗间露出了头。
“快过来!”她叫道。
“什么事啊?”他问道。
“快过来看嘛!”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醋栗树的花苞。保罗走了过来。
“真是不可思议!”她说道,“要是没注意的话,我可能就错过它们了。”
儿子走到她身边。篱笆下面一块小小的花**长着些青草状的叶片,稀稀拉拉地散着,像是从发育不良的块茎上伸出来的,中间开着三朵蓝钟花。孟若太太指向那深蓝色的花朵。
“过来,看这几朵花。”她大声说道,“我本来正在醋栗树那里看着呢,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就想道,‘有什么很蓝的东西闪了一下,难道是绵枣儿?’结果你瞧见了,还真是绵枣儿,还开了三朵。雪中奇花,美不可言哪!可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也不知道啊。”保罗说道。
“这可真是奇怪!按理说我对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你说这些花藏得好不好?你看那丛醋栗刚好把它们给遮住了,所以才这么完好,没给鸟啄掉!”
他俯下身子,把小蓝花铃铛一般的花朵翻上来仔细打量。
“这颜色可真是艳!”
“谁说不是!”她叫道,“我猜这花是瑞士那边引过来的,据说只有那儿才有这么可爱的东西。想想吧,这样的花长在雪里的样儿!不过我们这花到底是哪里来的呢?总不成是风吹来的吧?你说呢?”
这时他记起来了,自己之前曾经把一小堆乱七八糟的块茎放在这里培育来着。
“你可从来没跟我提过。”她说道。
“没有。我想先不管它们,要是开花了再说。”
“你看你,我差点就错过了。我这辈子就没在自家花园里看过这种雪里的奇花呢。”
她惊喜交集,意兴盎然。花园给她带来了无尽的乐趣。保罗为她感到欣慰。他们终于住进了一栋有着大花园的房子,而且这长长的花园还一直连到田野里。每天上午吃完早饭后她都会跑到园子里来溜达,左看看、右看看,快活无比。她说自己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这可不是说大话。
参加远足的人都到齐了。他们装好了吃的东西,开开心心地上了路。大家伙兴高采烈。他们趴在水车的引水渠边,在一头丢下张纸,然后看着那纸飞一样地冲到另一头。他们还站在船屋火车站顶上的人行桥中,往下看那闪着银光的冰冷铁轨。
“六点半的时候‘苏格兰飞人号’火车会从这儿过,你们都应该来看看。”莱昂那多说道,他爸爸就是铁路上的信号员,“不过说来奇怪,那班车跑起来就没什么动静。”小小的一群人顺着铁轨向前望去,那里一直通向伦敦,反向则是往苏格兰去,这两个带着魔力的地方在他们心中隐隐印下了痕迹。
到伊肯斯顿的时候那儿的矿工正聚在酒馆外面等着开门。这个镇子让人感觉闲散得很。在斯坦顿门他们看见铸铁厂里火光熊熊。一路上大家什么都说,讨论得不亦乐乎。到了屈维尔他们就又算穿过德比郡,踏入了诺丁汉郡的地界。午饭时分铁杉石总算到了。周围的田野上挤挤挨挨的全是从诺丁汉和伊肯斯顿来游玩的人。
原以为铁杉石会像个庄严肃穆的纪念碑,结果见到的却是块弯里拐曲、疤疤瘌瘌的笨石头,个头小小的好像是块烂了一半的蘑菇,就这么惨兮兮地杵在田野的边缘上。莱昂那多和迪克二话不说,立马就把自己名字的首字母缩写“L.W.”和“R.P.”刻到了那块红色的老砂岩上。保罗早已不再做此类傻事,他在报纸上读到过别人写的文章,对这些四处留名的人好好地挖苦了一番,说他们已经堕落到再没其他办法让自己的名字得以不朽云云。然后几个男孩子一起爬到了石头上面,向四周张望。
下面的田野上到处都是工厂里的姑娘和小伙子,他们正在吃午饭或是四处玩耍。再远一点是个老庄子的花园,外面是紫杉木的树篱,草坪上长着不少黄色的番红花,有些是密密的一丛,有些则围成花坛散在草坪四周。
“看,”保罗对米兰说道,“多安静的一个花园啊。”
她瞧见了那黑沉沉的紫杉和金黄的番红花,看着看着心里开始高兴起来。有这么多人在身边,她都感觉保罗不再属于自己了。他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不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保罗了。原来那个保罗对自己内心最深处最微小的震颤也能心有所感,而人群中的保罗却很陌生,好像说的语言都和自己不一样了似的。这让她痛苦不堪,所有的知觉也都麻木了。现在他又回来了,把那个陌生的保罗撇在了一边——那个更低等的自我(在她看来是这样),这让她感到自己又活了过来。他要她看看那个花园,希望再和她发生心灵的接触。她对铁杉石周围那田野里的景象早已看腻了,于是就走到那块番红花围着的静谧草坪上。番红花一丛丛的,花朵都紧紧闭合着。她感到全身充满了宁静的感觉,这几乎让她欣喜若狂。她觉得自己好像正跟他两个人单独待在这花园里一样。
后来他又离开她,和其他人待在了一起。没多久他们就动身回家了。米兰磨磨蹭蹭地一个人拖在后面。她不合群,一直都这样,很少能跟什么人发生正常的人际关系,因此一向以来,她的朋友、伙伴和情人都是大自然。她瞧见夕阳无力地沉下去了,而路旁昏暗阴冷的树篱上有些红色的叶子。她就在一边徘徊着,把树叶收集起来,动作轻柔,内心激动。她的指尖带着爱轻抚着叶片,心中的热情仿佛也化作了叶子上闪烁的红光。
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已是孤身一人了,而且眼前的路也很陌生。于是她急匆匆地往前赶。拐了一个弯以后她看见了保罗。他正俯身摆弄着什么东西,聚精会神地来回试个不停,看上去很耐心,然而又有些无助。她迟疑了下,没有上前,而是躲在一旁看他。
他就站在路中央凝神于手中的活计,身后那苍茫的暮色中裂开一条金色的缝隙,让他的身影仿佛是色调深暗的浮雕一般凸了出来。她看着他瘦削结实的轮廓,觉得这是太阳在下山之前特意要把他托付给自己。她感到一阵心疼痛彻骨髓。此刻她明白,自己一定要爱他。而且她又发现了他的另一面,那很少为人所知的一面,原来他是那么孤独。她全身都在颤抖,好像是圣母玛利亚听到天使向自己传达怀上了圣子的消息。她慢慢走上前。
终于,他抬起头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有些感激地说道,“你一直在等我吗?”
她在他眼中看到一抹深藏的阴霾。
“你这是怎么啦?”她问道。
“这个地方的弹簧坏了。”他给她看自己的伞哪里出了问题。
一瞬间她感到有些羞愧,因为她晓得这不是他自己弄坏的,而是乔弗里。
“只是把旧雨伞而已,干吗这么紧张?”她问道。
她有些奇怪,他一向不拘小节,为什么现在要如此小题大做。
“可这把伞是威廉的,而且坏了的话也瞒不过妈妈。”他静静地说道,手里依旧没有停下,很耐心地想把伞修好。
这些话如同刀锋一般切入米兰的心扉。她刚才看到的印象没有错!她打量着他。他的样子有些深沉,她不敢就去安慰他,甚至都不敢说些温柔的话。
“我们走吧,”他说道,“我搞不定它。”两个人一声不吭地沿着路向前走。
这天晚上,他们沿着下青岭的树林散步。他跟她说着话,语气有些气急,好像是要拼命说服他自己似的。
“你知道吧,”他有些费力地说道,“要是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也会反过来爱上他。”
“啊!”她答道,“小时候妈妈跟我讲过类似的话,说这就是‘两情相悦’。”
“嗯,跟那个差不多吧,我觉得这话一点儿都没错。”
“希望如此,否则的话,爱情就会是件恐怖的事情。”她说道。
“是的,不过这话是对的——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没错。”他答道。
米兰觉得保罗已经让自己说服了,于是也有了底气。她一直认为之前突然在路上碰到他就是个天启。而此时两人的对话也仿如律法的条文一般深深地刻入了她的脑海。
她会一直选择和他站在一起,为他说话。其实这段时间保罗羞辱了威利农场一家,其方式让人难以容忍,她家里正对他怒不可遏呢。而她却还依旧忠于他,相信他是对的。这时候的她做的梦里总是有他,而且栩栩如生,让人难以忘怀。这些梦后来还不断出现,梦境也更加微妙,因为她的情感发展到了新的心理阶段。
复活节后的那个周一,上次远足的原班人马又一起去了趟温菲尔德庄园。在这种公共假日的喧嚣中和大家一起到塞斯利桥赶火车让米兰激动不已。他们在阿尔弗雷顿下了车。保罗津津有味地看着这里的街道和遛狗的矿工。这儿的矿工有些与众不同。直到一伙人进了教堂,米兰才慢慢恢复了活力。他们进去的时候心里都有些惴惴,因为身上带着不少吃的,生怕会被里面的人赶出来。样子滑稽的瘦子莱昂那多第一个进了门。保罗就算是死也不愿意被人扫地出门,因此最后一个才进去。整个地方为复活节做了装点,圣洗池中仿佛长了几百株白水仙。五彩斑斓的窗户中射进的光线让原本暗乎乎的教堂有了色彩,空气中弥漫着百合与水仙的清香,沁人心脾。这样的气氛让米兰的心一下子热烈起来。保罗是个守规矩的人。而他此刻对这个地方的气氛尤其敏感。米兰看向他,他点头回应。两人心意相通。他不愿意越过领圣餐的栏杆。她对此十分赞同,就站在他身旁,满腹心愿化为一句句祈祷。这个幽暗的宗教场所让保罗感受到一种奇异的魅力。潜在心底的种种玄想都战栗着活了过来。米兰被他的样子给迷住了,在她看来,他正在和自己一起祈祷呢。
米兰极少和其他男孩子说话。他们跟她开口没两句就觉得很无趣。所以一般她总是静静的一个人。
他们一路往上爬,到庄园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阳光下所有东西都生机盎然地闪着柔和的光,让人感到很温暖。燕子草和紫罗兰都开花了。每个人从头到脚都充满了快乐。常春藤绿莹莹的,古老的城堡围墙灰蒙蒙的,破败的庄园周遭显得一片祥和,让人看了不禁心旷神怡。
庄园里的房子都是坚硬的浅灰色石块砌成,房子以外的墙壁则是白色的,看上去很素净。这群年轻人兴致勃发。他们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生怕有人不让他们探索这个古迹。最外面的院子由高高的断墙围着,里面有几架农用马车,车轴都随意地丢在地上,轮子上红黄斑斓的都是耀眼的锈迹。四下里静悄悄的。
所有人都很急切地付了六便士门票钱,然后小心翼翼地穿过内院干净优雅的拱门。他们感到心中有点怯怯的。铺着硬石的地面上,有棵老荆棘树正在吐芽,那里原本是大厅所在之处。他们周围的阴影里到处是各式各样奇怪的空地和断壁残垣。
他们停下来用午饭,过后又继续在古迹中探索起来。女孩子和男孩子本来是分开的,现在又聚在了一起,因为小伙子们可以充当向导和解说。角落里有栋很高的塔楼,看起来摇摇欲坠,据说是当初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被囚居的地方。
“想想看,女王当时走在这里是什么感觉!”米兰一边踩着空空的楼梯,一边低声说道。
“那也要她能爬楼梯才行,”保罗说道,“她有很厉害的风湿病,我想她当年肯定吃尽了苦头。”
“你不觉得她是罪有应得吗?”米兰问道。
“不觉得。她只不过是比较有活力罢了。”
他们继续顺着蜿蜒回旋的台阶向上爬。下面的通风孔里突然吹进一阵大风,在楼梯井里一个劲儿地往上灌。女孩的裙子像气球般吹得鼓了起来,让她感到害羞不已。他赶紧帮她抓住裙子的褶边往下扣在一起。做这事儿的时候他显得很自然,好像只是为她捡个手套一般。这一幕她一直牢牢记在心底。
塔顶已经残破,外面密密匝匝地缠满了常春藤。老藤绕着灰墙,极为漂亮。他们还发现几株喜寒的桂竹香,已经结出了惨白兮兮的花苞,看上去很冷艳。米兰想探身出去采些常春藤来,可是他却不让。她只能等在后面,他则踮着脚一枝一枝地采了递给她,很透着些骑士气概。风很大,塔楼似乎都有些摇晃了。极目之处尽是葱郁的森林,浅色的牧场漾着绿油油的光。
庄园的地宫保存完好,看上去很气派。保罗停下来作了幅画。米兰待在那里等他。她脑海里正在想着玛丽女王。这位贵妇从不知悲惨为何物,只是在塔楼上抬起疲倦无助的双眼望向远方的山峦,却没有任何人从那里跑来救自己逃离,或是静静地坐在这个地宫里,慢慢体味上帝的冷漠,一如身下冰冷的地砖。
之后他们又开心地上了路,在庄园附近漫步。庄园矗立在山顶,看上去一尘不染、雄伟壮丽,让他们心仪不已。
“想象一下,要是那个农庄是你家的该多好啊。”保罗对米兰说道。
“是啊!”
“那样的话每次跑过来见你会有多开心!”
他们走到了一片石墙林立的荒地上。保罗喜欢这个地方,可是米兰却感觉好像身处异乡,尽管这里离她家才不过十英里。大家稀稀拉拉地走着。他们沿着条小路穿过一片阳光覆盖的草坡,路上到处可见小点小点闪耀的光芒。保罗此时就走在米兰身边,他把手伸到米兰背包的带子上摩挲着。她马上感觉到背后安妮那警惕而嫉妒的眼光。可是太阳那么灿烂,整片草地都沐浴在阳光下,路上好像点缀着珠宝般折射着阳光,一切都那么美。他从来没给过她任何暗示。所以她也就把手指静静地放在背包带上,体味他手指碰触的感觉。眼前的景象金灿灿的,像画中一样。
最后,他们来到了克里奇。这个村子建在高处,房子大多是灰色的,散得很开。村外就是著名的克里奇纪念塔,保罗在家里的花园也可以看见它。一行人继续前进,一路上前后左右都是田野和乡村,下面也是。几个男孩子都急不可待地想爬到山顶去。那儿有个挖去了一半的土墩,上面立着一座古代的纪念碑,矮矮的很坚实,以前的人常在这里向下面低平的诺丁汉郡和莱斯特郡发信号。
这块地方又高又空旷,风吹得特别大,保证安全的唯一办法就是紧紧地贴在塔身上。脚下就是当地开采石灰的悬崖,在这里看得见下面稀疏的山丘和席锁村、琥珀门和石中镇这几个小村庄。几个小伙子急切地朝左边的远处望去,希望能在挤挤挨挨的村庄里找到贝斯伍德教堂,结果却看到它所在之处好像是块平原,心下都很失望。他们看到德比郡连绵的山势逐渐放缓,融入了单调平坦的中部,一路向南铺去。
风太大了,米兰有点儿害怕,可是几个男孩子却很喜欢。他们就这么走了下去,好多英里以后到了何久村。他们带的东西都已经吃光了,所有人都饥肠辘辘的,而且回去坐车的钱也快要不够了。不过他们还是想办法搞到了一块白面包和一块醋栗面包,用折刀切成几块,坐在桥旁的墙上边吃边往外看。波光粼粼的德文特河在他们眼前急流而过,一家小酒店的门口不断有席锁村来的四轮大马车停下。
到现在保罗已经累得脸色苍白。这一整天所有人都要他张罗,不过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米兰对此很理解,所以她紧紧地跟在他身边,而他也就把自己交由她来照料。
他们在琥珀门车站等了一个小时。火车来的时候上面挤满了往回赶的游客,都是从曼彻斯特、伯明翰和伦敦这些地方来的。
“说起来我们去的也完全可以是这几个远一点儿的地方,你跟车上人这样说,他们肯定都信。”保罗说道。
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米兰是和乔弗里一起走回去的。一轮圆月在空中缓缓升起,红通通的,上面好像裹了层雾一样。她感觉内心的某个愿望已经得到了满足。
她有个姐姐叫阿加莎,在学校里教书。姐妹俩相互看不顺眼。米兰觉得阿加莎世俗得厉害,不过她自己也想做个学校里的教员。
一个周六的下午,阿加莎和米兰在楼上梳妆。她们的卧室下面就是马厩。房间很矮,地方也不太大,里面空落落的。米兰在墙上挂了幅委罗内塞的复制画《圣凯瑟琳》。她喜欢画中那个女人坐在窗台上憧憬着的模样。她自己卧室里的窗台太小了,根本容不得人坐,不过却也不差。前窗上缀满了金银花和五叶爬山虎,窗外可以俯瞰院子对面橡树林的树顶。后窗很小,只有手帕那么大,是作为东面的通气孔用的,清晨在那里也可以看到曙光打在她喜欢的那些圆圆的山丘上。
两姐妹之间不太说话。阿加莎个子不高,是个漂亮而坚定的女人。她对家里的气氛很反感,早就反对“转过脸来让人打”那套家教。现在她已经入世,眼见得越来越独立。她一向看重世俗的标准,注重外表、礼仪和地位,而这些恰恰都是米兰嗤之以鼻的。
保罗要来的时候,两个女孩子一般喜欢躲开来,待在楼上。她俩更希望在听到他到来以后匆匆地跑下来,打开楼梯脚下的房门,看着他那关注、期待的神情。现在米兰正不无痛苦地把一串念珠往自己的头上套。这是他送给她的。念珠在她细细的发丝上挂住了,最后还是戴了上去。她的脖颈十分光洁,肤色略黑,配着红褐色的木头念珠很耐看。她的身体已经长成,出落得很漂亮。不过石灰墙上只钉着一面很小的梳妆镜,每次只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小部分,很不方便。阿加莎买了个小镜子,架在一旁供自己使用。米兰的位置在窗户旁,她突然听见熟悉的“咔嗒”一声门链响,然后便看见保罗撞开大门,推着脚踏车进了院子。她瞧见他往房子这边看来,就赶紧缩了回去。他从容地推着车往里走,脚踏车贴着他往前,仿佛是个活物似的。
“保罗来啦!”她叫道。
“你有那么高兴吗?”阿加莎挖苦她。
米兰愣在那里,有些惊诧,又有些迷惘。
“可是,难道你自己不开心吗?”她问道。
“开心啊,不过我可不会让他看出来,然后觉得我在心里念着他。”
米兰很惊讶。她听见他把车停在卧室下面的马厩里,然后和吉米说起了话。吉米以前是矿井里的驮马,现在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吉米呀,我的小伙子,你还好吗?怎么病恹恹的不开心啊?来,别这样啊,我的小伙子。”
她听见拴马的绳子在木孔里滑动的声音,那是因为吉米在保罗的抚摸下把头抬了起来。她多喜欢听听他这样和马说话啊,他还以为没别人能听见呢。不过这就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在引诱她吧。她害怕了,严肃地反省起来,问自己是否真的渴望着保罗。她觉得这样的情感是不光彩的。她的心里拧成了一片,生怕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他。她给自己判了罪。之后又感觉到这种新的耻辱带来的痛苦,心沉沉的,饱受着自己的折磨。她真的喜欢保罗吗?他知道自己喜欢他吗?她的心灵怎么如此丑恶?她感到羞辱不堪,心乱如麻。
阿加莎已经打扮完了,就跑着下了楼。米兰听到她快活地跟小伙子打着招呼,心里很清楚这样说话时她那双灰眼睛有多亮。要是换作自己她肯定觉得这么说话太大胆了。她就那么定定地站在那里,内心已被绑在耻辱柱上,不断地自责着不应该喜欢上保罗。她烦恼着,心里苦闷无比,于是就跪下祈祷起来。
“啊,我的主啊,请别让我爱上保罗。如果我不应该爱他的话,请你不要让我爱上他吧。”
祈祷的时候她发现有些别扭。她抬起头思索着。爱他怎么是错了呢?爱是上帝的礼物。可这刚才还让她羞惭来着。这是因为他,是因为保罗的缘故。但是话说回来,这和他并无关系,这是她自己的事情,是她和上帝之间的事情。她将会为自己的爱献身,但这是献身给上帝才对,而不是献给保罗或是她自己。过了几分钟她又把头埋进枕头里,然后说道:
“可是我的主啊,如果让我爱上他是你的意志,那就让我爱他吧,就像基督爱世人那样,他为拯救所有人的灵魂死去了。就让我轰轰烈烈地爱他吧,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她跪在**待了一会儿,一动也不动,心中激动万分,满头乌发贴在被子上。那被面是方格的,有些格子是红的,有些格子里画着淡紫色的小树杈。祈祷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完成之后她被自己勇于献身的精神所感动,又陷入了喜悦之中。上帝曾经牺牲过自己,从而拯救了芸芸众生,给他们的灵魂施以最深的祝福,而现在她与这位献过身的神之间有了更多的认同。
她下楼的时候看见保罗倚在扶手椅上。他拿来了自己的一小幅画,正口沫横飞地跟阿加莎说着。而阿加莎则对他的作品含讥带讽。他们是这样轻浮,米兰不愿多看,就走进客厅里一个人待着。
直到吃茶点的时候她的心绪才平静到可以和保罗说话了,不过态度极为冷淡,让他以为自己在哪里冒犯了她。
本来米兰每周四晚上都约了保罗一起去贝斯伍德图书馆的。现在她决定不再继续。整个春天她都按时来找保罗,结果他家里人搞出来一系列小小的动静,又或多或少地讥刺着她。她终于恍然有悟,明白了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于是她决定不再去找保罗了。有天晚上她向保罗摊牌,告诉他自己不会再在周四晚上去他家里找他了。
“为什么?”他很不耐烦地问道。
“不为什么,就只是觉得不要来了。”
“那随你。”
“不过,”她支吾道,“要是你愿意出来找我,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的。”
“到哪儿找你?”
“哪里都可以——你决定好了。”
“我不会出来找你的。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再来找我了。既然你不愿意再来家里找我,那我也不要出来找你。”
周四晚上的见面对她和他都同样宝贵,然而就这样无疾而终。他改为自己画画了。孟若太太对此满意地吸了吸鼻子。
他不承认两个人是恋人。他们是很亲密,可这种亲密却抽象难言,一直被维系在精神的层面,那来回飘**的思绪从来不曾在挣扎后让他有清醒的认识。于是他就自以为是地觉得这纯粹是柏拉图式的友谊,从而刚愎地否认两人之间有什么超出友情的东西。他如此解释两人关系的时候米兰总是不说话,要么就是平静地表示同意。他就是个傻瓜,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结果面对别人指指点点或是含沙射影的时候两个人就都心照不宣地无视了。
“我们不是恋人,我们只是朋友。”他对她说道,“我们自己清楚就好,随他们瞎说去吧。反正他们说什么也无足轻重。”
有时两个人在一起走,她会腼腆地挽着他。不过他对此总是不满,这她也了解,因为每次这样的时候他的内心就会矛盾重重。跟米兰在一起,他的脑子总是动个不停,思想也会处于很抽象的层面,所有自然而然迸发出的爱情之火最后都会化为思想的涓涓溪流。而她也乐见于此。要是他一时比较快活,或者用她的话来说,比较轻浮,她就在一边等着,等到他的想法重新沉淀下来,等到他再和自己心意相通。于是他就开始和自己的灵魂开始交战,眉毛蹙着,一心一意地要弄明白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什么。而就在他力图理解自己的时候她的灵魂和他贴得最近,此时的他整个都属于她。不过首先要让他深沉起来才行。
而要是此时她挽上他的手臂,那就会让他受刑一般的痛苦。他的意识都要分裂了。她触碰到他的地方好像由于摩擦而变得火热。他的内心天人交战,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冷酷起来。
一个仲夏的傍晚,米兰到保罗家看他,一路走上来热乎乎的。保罗正自己待在厨房,楼上可以听见母亲来回走动的声音。
“来,你跟我过来看香豌豆去。”他对姑娘说道。
他们走进花园。镇子和教堂后的天空一片橘红,温暖而奇异的光芒倾泻在花园里,每一片叶子都绚烂无比。保罗在一排明艳动人的香豌豆花前走过,不时动手摘下一些花朵,颜色不是米黄就是天蓝。米兰跟在他后面,鼻中呼吸着芬芳的香味。对她而言,花儿有着无穷的魅力,她感到自己一定要和它们融为一体。有时她弯下腰来在一朵花前闻着。此时的她仿佛和那花儿是一对热恋的情人般难舍难分。保罗不喜欢她这样,因为如此的举动和她一贯的含蓄不合,让人感觉过于亲热。
他林林总总地采了一大束花,然后两人回到了屋子里。他竖起耳朵听着母亲在楼上轻微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才对她说道:
“来,让我把花给你别上吧。”他把花别在她胸口上,两三朵一起,时不时退后看看效果。“你瞧,”他把别针从嘴里取出来说道,“女人在身上戴花的时候最好得有个镜子照。”
米兰笑了起来。在她而言,花别在裙子上就行,哪里还用管那么多,也不知道保罗为什么突发奇想,要这么郑重其事地把花给她别上。保罗见她不领情,有点恼羞成怒。
“你没见过女人戴花吗,那些有品位的女人才会戴呢。”他说道。
米兰又笑了,不过这回却不是真的开心。因为他这么说是把她当作普通女人来看了。要是旁的男人这样讲,她大抵不会在意。可是这样的话出自他的口中却让她有点伤心。
花快要别完了,楼梯上却传来母亲的脚步声。他手忙脚乱地把最后一个别针穿好,然后站到一旁。
“别让我妈知道啊。”他说道。
米兰拿起自己的书,站在门口看落日。天色很美,可她心里却充满了委屈。她不会再来找保罗了,她对自己说。
“晚上好,孟若太太。”她毕恭毕敬地说道,听起来好像觉得自己无权待在这里似的。
“啊,是米兰啊。”孟若太太冷淡地答道。
尽管保罗家里人不喜欢米兰,可他却一定要全家都认可他跟这姑娘的友情。孟若太太是个聪明人,因此面上绝不会跟她撕破脸。
保罗都已经二十岁了,他们家才终于有钱到外面去度一次假。自打孟若太太结婚以来就没出门度过假,看望自己妹妹除外。现如今保罗总算攒够了钱,所有人都要一起去。除了他们全家以外,还叫上了安妮的几个朋友,保罗的一个朋友,也是威廉以前的同事,加上米兰,大大小小一群人。
他们兴致勃勃地写信找住的地方。保罗和母亲为到底住在哪里争论不休。他们要找个家具齐全的房子,一共住两周。其实她觉得一周就够了,不过他坚持要两周。
最后,他们得到了梅博镇传来的答复,那儿有个小别墅符合他们的要求,租金是一周三十先令。大伙儿都乐坏了。保罗为母亲满心欢喜。她总算能正正经经地度个假了。晚上他跟她坐在一起憧憬着房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安妮来了,跟着她的还有莱昂那多、爱丽思和凯蒂。大家一片欢腾,对这次度假充满了各种想象。保罗跟米兰说了这事儿。她低头思索着,看上去也挺开心的。不过孟若家里可是欢天喜地吵吵得厉害。
他们准备坐周六早上七点的火车去那里。保罗就对米兰说最好前一晚睡在他家,因为路太远了,一大早不方便。于是吃晚饭时她就到了他家里。大家都兴奋得够呛,因此对米兰也就很亲热。不过她一来,家里的气氛就没先前那么放得开。保罗找到了一首简·英洁罗的诗,其中提到了梅博镇,所以他一定要念给米兰听一听。对自己家里人他就没有那么多柔情蜜意,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念诗给他们听。不过此时大家都没二话地听着。米兰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都被他迷住了。她好像总是为他着迷,只要他在场,她两眼之中就再没有旁人。孟若太太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心里充满了妒忌。她也要来听听到底怎么样。甚至连安妮和他们的父亲也来凑热闹。孟若歪仰着头,好像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听牧师布道。保罗垂着头边看边读。所有他在意的听众都已经到齐。而孟若太太和安妮暗地里还在跟米兰较着劲,要比一比谁能听得出个所以然来,以此来得到他的嘉许。他的情绪很高涨。
“可是,”孟若太太插嘴道,“《恩德比新娘》讲的是什么呢?为什么钟声要奏这首曲子?”
“应该是首老曲子。我感觉恩德比新娘应该是在洪水里淹死的,所以来洪水的时候在钟上敲出这首曲子,好提醒大家防水。”他答道。其实他对《恩德比新娘》一无所知,不过有这么多女眷巴巴地听着,他可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这么差劲。他们听了心里也都相信。连他自己也都信了刚刚编出来的说法。
“那么这些人都知道这个曲子是什么意思喽?”母亲问道。
“知道——应该很熟悉,就像苏格兰人听《森林之花》一样。一旦那首曲子反过来奏就是种警报。”
“怎么奏呢?”安妮说道,“钟敲起来不管正反不都是一个音吗?”
“不是的,”他说道,“可以先敲低音的钟,然后再敲高音的,像这样,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他按照音阶模仿了一遍钟声。大家都觉得恍然大悟,他自己也很得意。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就接下去继续念诗。
“真好!”他念完以后孟若太太神情肃穆地说道,“不过我还是希望大家不要把诗都写得这么伤感。”
“我真搞不懂,这一个个地跳在水里把自己淹死是为什么。”孟若说道。
这煞风景的话让大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安妮站起来收拾桌子。
米兰赶紧起身帮忙端那几口锅。
“我来一起洗吧。”她说道。
“那可怎么行,”安妮叫起来,“你坐吧,也没多少要洗的。”
米兰没有抢着洗,她没法装得那么近乎,于是就坐下来跟保罗一起看那本书。
出行的这群人里是保罗做主,他父亲已经不中用了。小伙子一路上心里都在煎熬,生怕托运的铁皮箱给错运到近杉镇。到了梅博镇以后要雇车,他感到羞于启齿,结果还是娇小却勇敢的母亲为他代劳。
“到这儿来!”她冲一个人喊道,“这儿!”
保罗和安妮对这么大声说话感到不好意思,躲在大家后面笑得直发抖。
“雇你的车到溪园要多少钱?”孟若太太问道。
“两先令。”
“这么贵,那儿很远吗?”
“要走好一段路呢。”
“骗人的吧,我才不信呢。”她说道。
不过她还是爬到马车里去了。八个人都挤进了这架破旧的海滨观光马车里。
“你们算算,”孟若太太道,“每人才只要三便士,要是坐电车的话——”
马车一路向前。每路过一栋小别墅孟若太太就会大呼小叫一番。
“是这儿吗?哎呀,这应该是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说话。结果车子没有停。大伙儿都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那一栋也太蹩脚了。”孟若太太说道,“可真把我吓够呛。”
车子继续往前走啊走。终于他们在一幢房子前下了车。这个宅子孤零零地建在公路旁,旁边就是海堤。进入房前的花园必须要过一座小桥,大家挤来挤去的很开心。房子挺偏僻的,不过他们却都喜欢。房子的一侧就是海边的草地,在这里放眼望去,田野上一格一格的很是美丽,白亮亮的是大麦,金灿灿的是燕麦,红艳艳的是小麦,绿油油的是块茎作物,绵延不断,一直平铺到天边。
保罗管账,他和母亲一起核算了下。所有的费用,住的,吃的,还有其他各项加起来,摊到每个人头上是每周十六先令。每天早起他都要跟莱昂那多去海里泡一会儿,而孟若则是一早就出门四处溜达。
“喂,保罗啊,”母亲在卧室里冲他喊,“你先吃块面包夹黄油再出去。”“知道啦。”他答道。
他回来的时候看见母亲已经在忙活着张罗早餐了。房东是个女的,年纪不大,丈夫眼睛看不见,平时还要做些洗衣服的活儿养家,因此孟若太太总会在厨房里把碗洗掉,还给所有人铺床。
“你还说要来正正经经度个假的。”保罗说道,“这可好,又干上活儿了。”
“干活儿!”她叫道,“这哪里算得上是干活儿!”
保罗很愿意跟母亲一起穿过田野到村里和海边去。她害怕走木板桥,他就取笑她,说她还不如个小娃娃。在这里他基本上和她形影不离,好像自己就是她的男人一样。
米兰不太有机会跟保罗独处,除非是别人都去听黑人歌曲演唱了。在米兰看来,这些黑人歌曲愚蠢无比,实在让人受不了,所以他也就这么认为了,而且还一遍遍自以为是地跟安妮讲,听这些歌儿是件多么傻的事情。可其实他自己却对这些歌了如指掌,走在路上还会摆足了架子唱个不停呢。要是他发现自己爱听这些歌,只会觉着自己愚蠢得可爱,到了安妮身上他却是另一副面孔:
“真是蠢得一塌糊涂,简直一点儿有意义的东西都没有。但凡脑子比蚂蚱大点的人都不会傻傻地专门跑去坐在那儿听这种东西。”而他对米兰说起安妮他们的时候总是嗤之以鼻:“我看他们准是又去听那些糟粕了。”
米兰偶尔也会唱这些歌,不过那情景总是让人觉得很怪异。她的下巴很直,下唇到下巴尖几乎完全是条直线,这让保罗想起波提切利画中的某个面带悲戚的天使,即便她此时口中正在唱:
“情人巷里跟我走,互诉衷肠乐悠悠。”
只有在保罗作画的时候,或者是其他人都去听黑人歌曲演唱了,她才能独自占有保罗。他滔滔不绝地跟她讲自己是如何喜欢水平线的感觉,讲林肯郡奇丽的天与地那无限延伸的平面,这对他代表的不啻是永恒不朽的自然意志,正如教堂里诺曼式的圆拱,不断重复出现,代表的就是人类精神顽强不屈的层层演进,一直保持向前,向未知的无限挺进。这和哥特式尖拱直来直去的线条截然不同,后者代表的是一步登天,触摸到天堂后迷失在不胜自喜的神圣庄严之中。他告诉米兰,自己就是诺曼式的,而她是哥特式的。他说得那么复杂,又把两个人说得泾渭分明,然而米兰却都还唯唯称是。
有天晚上两个人沿着开阔的沙滩一路往梅博镇走。碎浪在岸边吞吐,白沫咝咝作响。天气很暖和。一望无际的沙滩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除了海浪的声音一片万籁俱寂。保罗喜欢欣赏这海涛拍岸的景象,喜欢体验夹在刷刷的浪声和沙滩的静寂之间的感觉。米兰跟着他。一切都妙不可言。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回家的路上要穿过一个沙丘间的豁口,然后顺着两条海堤间凸起的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一直走。田野里黑黑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沙丘后传来哗哗的水声。保罗和米兰向前走着,两个人没有说话。突然间他吓了一跳,全身的血液都好像着了火似的,直喘不过气来。一轮巨大的橘色圆月从沙丘顶上露出头来,瞪视着他们。他站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月亮。
“啊!”米兰看见月亮之后大声叫道。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偌大的红通通的月亮,那苍茫的地平线上唯一的巨物,心怦怦地跳得厉害,臂膀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你怎么了?”米兰停下来等他,口中低声问道。
他转过头来望着她。她就站在他身旁,可仿佛总是藏在暗处,让人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她的脸遮在帽子的黑影中,在看不见的地方审视着他。可是她同时还在思索着,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她总是那么虔诚,那么容易感动。现在就是她最好的状态。他感到自己无从抵御。胸中的血液急促地涌动着,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可是他却没有向她走近。他全身上下都往外冒着火花,然而她却无动于衷。她是在期盼着某种神圣的状态驾临到他身上。她一心等待着,对他燃起的**懵懵懂懂,只是有些困惑地凝视着他。
“你怎么啦?”她又低声问道。
“月亮。”他皱着眉头答道。
“嗯,”她同意道,“是很美啊!”她对他的情绪有点好奇,却不知道危机业已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是很自然的,他太年轻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又是如此抽象。他不懂,自己心里其实是想把她紧紧搂在胸前,这样才能揉化他心中的苦痛。他有点不敢看她。也许自己在心里正渴望着她,如同男人渴望女人那般,这个事实让他无法正视,只能压抑起来,化作一阵羞耻。她在心中冒出如此念头的时候惊惧不堪地蜷成一团,饱受精神的折磨,而他则是躲到自己心灵的深处。他们崇尚相互间的“纯洁”,为此束手束脚,甚至都无法开始自己的初吻,好像肉体的渴慕带来的冲击让她无法承受,连热恋中的亲吻都经受不起似的,而他敏感犹疑,战战兢兢地避之不及,根本无法施予那心底渴求的爱吻。
他们沿着黑乎乎泥湿的草地继续往前走。他一直望着月亮,一声不吭。她跟在他身边,脚步沉重。他恨她,因为他鄙视自己,而这好像是因为她的缘故。他向前方望去,黑暗中有一点光亮,那是他们住所的窗户透出的灯光。
想到母亲和那些快活的人,他心中一振。
“看看你们,其他人早就回了!”他们进屋的时候母亲埋怨道。
“大惊小怪什么!”他暴躁地吼道,“去散散步还不行吗?我连这个自由都没有吗?”
“我是觉得你们应该早点回来,这样才好跟大伙儿一起吃晚饭。”孟若太太说道。
“我自己有数,”他顶嘴道,“现在又不晚,我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啥。”
“随你好了,”母亲挖苦道,“你就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儿去吧。”整个晚上她都再没理过他。而他也不闻不问,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坐在那儿看书。米兰也在静静地读书,并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孟若太太对她恨之入骨,就是因为她,自己的儿子才变成了这样。她眼看着儿子越来越刚愎自用、郁郁寡欢,觉得这都是米兰的错。安妮和她那些朋友也都这样想。米兰在这里除了保罗再没有一个朋友。可是她倒并未因此备受打击,因为她觉得他之外的人都微不足道,再多的意见也只是让她感到鄙薄。
而保罗心里也恨着她,因为不知怎的,她的存在让他无法再保持以往的自在从容。他痛苦不堪,感到一种深深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