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Seven 初恋
前一年秋天保罗去了威利农场很多次。雷沃思家的两个幼子和他已经成了朋友。长子埃德加起初还不愿意屈尊和他结交。而米兰也离他远远的。她害怕走得近了他就会鄙夷她,就像她自己的兄弟对她那样。女孩子的心里充满了浪漫。在她眼里到处都是沃尔特·司各特笔下的女主人公,她们的爱人都是顶盔戴羽的英雄。而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她也是某位公主殿下,现在沦落在农场充当养猪姑娘。难得眼前的这个男孩有点司各特笔下男主人公的意思,他会画画,会说法语,懂得代数,每天还要乘火车去诺丁汉。她生怕他看不透自己的身份,而真的错把自己当成不折不扣的养猪姑娘,因此也就摆出一副高冷的模样,拒他于千里之外。
她最大的知己就是自己的母亲。两个人都长着一双褐色的眼睛,也都对玄学的东西心驰神往。她们这样的女人在心里把宗教当珍宝一样来对待,一呼一吸之间都透着虔诚。在她们眼里整个生活都像迷雾一般朦胧多彩。因此对米兰来说,在璀璨的落日烧红西天之际,她会突然在那里看见耶稣和上帝合二为一的影像。她对着这影像衷心膜拜,激动得浑身发起抖来。抑或是外面在下雪,她会想象伊迪丝、露西、罗威娜、布里恩·德·布瓦·吉贝尔、罗布·罗伊和盖伊·曼纳令这些司各特书中的人物正在屋外轻轻走动,蹭得朝阳映照下的叶子沙沙作响,又或者他们正静静地孤坐在她的卧室里。这些对她才是真正的生活。其他的时候她就安静地做着那些乏味的家务活。其实她本来也可以安之若素,可是红色的木地板刚刚才擦干净,就又被兄弟们在农场里踩来踩去的脏脚给弄得一塌糊涂,这实在让她气愤不已。她狂热地爱着四岁的小弟弟,只想用自己的爱把他整个包住,裹得他透不过气来。去教堂的时候她毕恭毕敬,头垂得低低的。不过唱诗班里的其他女孩是如此庸俗,还有副牧师的声音是如此寡淡,她痛苦得都要打起颤来。时不时地她要和兄弟们吵上一架,在她看来他们就是一群粗俗的乡巴佬。而父亲的形象在她眼里也未见得有多高大,因为他心里没有什么玄之又玄的神秘偶像,成天想的也仅仅是得过且过,饿了能有口饭吃而已。
她对自己现下养猪姑娘的身份极其不满意,一心向往能被人赏识。她也想学习,因为她思忖着要是自己能读懂那些法语书,比如像保罗声称他可以做到的那样,会读《高龙巴》《在自己房间里的旅行》什么的,那世人就会对她刮目相看,会多给她一些敬重。从财富和出身来讲她都没可能成为公主,所以她就疯狂地希望能多一些学问,这样才可以抬起头来做人。因为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不愿意自甘堕落,跟他们同流合污。也只有增加学养,才可以显示出自己高人一等之处。
这是个外表害羞、内心狂野、时时会因为敏感而激动得战栗的小姑娘,坐拥美貌而浑不自知,心灵擅于编织浪漫的狂想却也不自足,只是一心一念要从外界把握那些能增强自尊的资本,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和周围的庸人不同。保罗在她心目中是个鹤立鸡群的人物。总体上来说她对男性嗤之以鼻。可他却是个异类,敏锐、柔和、优雅,有时可以很温柔,有时也会伤春悲秋,他那么聪明,知道的又多,家里又出了丧事,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人吗。男孩本来的学识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然而此等情境之下却被她惊为天人。可即便这样她还是不遗余力地在心里嘲笑他,因为他居然没能慧眼识珠,看出她原来是个公主,还只是把自己当成那个养猪姑娘。而且他都没怎么正眼看过她。
后来他病得那么厉害,她觉得他肯定会很虚弱。这样的话她就比他强壮了,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爱他了。要是她能在他最虚弱的时候作为情人体贴入微地照顾他,要是他肯与她相依为命,要是她可以把他抱在怀里,那她将会怎样一心一意地爱他啊!
天刚蒙蒙亮,李花悄悄地绽了出来。保罗搭着笨重的送奶车往威利农场驶去。雷沃思先生亲热地跟他大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吆喝着马儿慢慢往山上爬去。早春的清晨,群山萌动,空气清新,白云在身边飘过,渐渐地都挤到山背后去了。幽冥湖幽幽地平卧于山脚,在枯黄的草地和荆棘树的映衬下愈发蓝得瘆人。
整段路有四英里半长。树篱上铜绿般艳亮的小小花苞正慢慢张开花瓣,团成花环,画眉跟他们打着招呼,黑鸟则是在尖叫和怒斥了。这真是个鲜活奇妙的世界。
米兰从厨房的窗子里向外张望。外面的大院里空****的,后面就是橡树林。她瞧见马匹踱着步通过白色的大门进入到农庄里来。接着一个身着厚重大衣的小伙子爬下车,抬手接过英俊的红脸农场主递过来的马鞭和围毯。
米兰走到门口来。她将近十六岁,出落得很漂亮。她肤色红润,神情肃穆,可这时眼睛却突然睁得大大的,好像遇到了很开心的事一样。
“我说,”保罗腼腆地走到一旁开口道,“你家的水仙都快要开花了,是不是太早了啊?可是看上去好像有点冷冰冰的。”
“哪里冷冰冰了!”米兰说道,声音轻柔悦耳。
“它们花骨朵上那点绿——”他有点害羞得说不下去了。
“我来拿围毯。”米兰这时却客气得厉害。
“我自己能拿。”他答道,感觉被瞧不起了,不过他还是让了步。
接着雷沃思太太跑了出来。
“你肯定又累又冷吧。”她说道,“把大衣脱下来给我。嘿,可真沉,走远路可不能穿它啊。”
她帮他解下大衣,扛在身上,几乎要给死沉的大衣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对如此的关怀感到有点不太适应。
“哈哈,孩子他妈,”农场主笑道,他正提着两只大牛奶桶晃悠悠地从厨房中穿过,“这么重的东西你拿得动吗?”
她拍松了沙发垫,让男孩坐下。
厨房很小,形状也很不规则。这地方原本是个工人住的小房子,家具都已经老旧不堪了。不过保罗却很喜欢。他喜欢麻袋做的炉前毯,喜欢楼梯下那个有意思的小角落,还有角落深处那扇小小的窗子,只要低低头,就能透过窗子看见后院里的李树和更远处那些可爱的小圆山丘。
“你还是躺一躺吧。”雷沃思太太说道。
“噢,不用了,我不累。”他说道,“出来走走还真是好,你说是不是?我看见有株黑刺李已经开花了,还有好多燕子草也开花了呢。今天日头足,可真不错。”
“那我给你拿点什么吃的或者喝的吧?”
“不用了,谢谢啦。”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我觉得她应该是累坏了。她要忙的事情太多。过几天她可能要跟我去趟斯凯格内斯,之后她就可以歇一下了。我好希望她能喘口气。”
“确实如此。”雷沃思太太说道,“她自己没病倒就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
米兰四下走来走去准备午餐。保罗把周围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的脸依旧苍白瘦削,可他的眼睛却一如既往的明亮敏锐、生机勃勃。小姑娘时而端着只巨大的炖锅放到烤炉那里,时而探头向平底锅里瞧瞧。他注视着她的身影,感到她一举一动都与众不同,忙碌中透着些喜不自胜,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狂想之中。这儿的气氛有别于他自己家里。他觉得自家的一切都是那么平淡无奇。雷沃思先生突然在外面大喊一声,原来是马儿要把头伸进院子里去啃玫瑰,他正叫它出来。女孩子吃了一惊,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四下张望,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闯入了她原本平静的世界一般。在这个地方,家里家外都是静悄悄的。米兰正神游物外,仿佛是个失去自由的少女,身陷囹圄之中,精神却在远方的魔幻大地上徜徉。而身上那旧得褪色的蓝外套和磨破了的靴子在她看来也无异于传说中科菲多亚王心仪的丐女身上那套破烂而浪漫的衣装。
她突然意识到他那双敏锐的蓝眼睛正落在自己身上,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那双破靴子和磨糙的旧外套登时让她心里刺痛不已,她恨他那明察秋毫的犀利眼神,甚至连自己的长筒袜没有拉上去他都肯定一清二楚。她面红耳赤地躲进了洗碗间,之后再干活儿的时候手都微微发起了抖,差不多什么东西到她手里都拿不稳了。每次心里深藏的梦受到了惊扰,她整个人都会惶恐地战栗起来。她恨他,恨他让自己无所遁形。
雷沃思太太坐着跟男孩聊了好一会儿天。其实她还有不少活儿等着要干呢。她太客气了,不肯就此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她抱了声歉,起身出去了。又过了些时候,她去往铁皮平底锅里看了看。
“哎呀,老天,米兰哪,”她叫道,“土豆都烧干了你也没瞧见?”
米兰惊得好像被马蜂蜇到了一般。
“真的吗,妈妈?”她喊道。
“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米兰。”她母亲说道,“可这是托付给你的事情啊。”她盯着平底锅看。
女孩目瞪口呆,仿佛挨了当头一棒似的,深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是,”她答道,整个人深陷在愧疚之中无法自拔,“我记得五分钟之前才刚刚看过的呀。”
“这也正常,”母亲说道,“土豆很容易就烧煳的。”
“看上去也没有多糊啊,”保罗说道,“应该无所谓的,是吧?”
雷沃思太太用她那双褐色的大眼睛看着男孩,眼神里含着痛心。
“要不是那几个小子的话确实是无所谓的,”她对他说道,“只有米兰最清楚,土豆糊了他们可要大惊小怪地闹腾一番了。”
“那样的话,”保罗心道,“你不让他们闹起来不就得了吗?”
不多会儿埃德加回来了。他下身打着绑腿,靴子上沾满了泥巴。他个子矮矮的,人也很刻板,看上去不太像个农民。他瞥了一眼保罗,冷淡地冲他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接着问道:
“饭好了吗?”
“就快了,埃德加。”母亲抱歉地说道。
“我就等着开饭了。”小伙子说道,顺手拿起报纸来看。很快剩下的一家子人都到齐了。饭菜摆上了桌子。大伙儿狼吞虎咽起来。母亲对儿子们事事迁就,态度过于温和,动不动就道歉,这让他们变本加厉地蛮横起来。埃德加尝了口土豆,像兔子那样很快地咂咂嘴,然后就气呼呼地冲自己的母亲说道:
“土豆糊了啊,妈妈。”
“是糊了,埃德加。我一下子没顾上看,要是不愿意吃的话就吃面包吧。”
埃德加生气地看向米兰。
“米兰是干什么吃的,她就不能去看着点儿吗?”
米兰抬起头来。她张开嘴,深色的眸子里闪动着怒火,可是又缩了回去,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她垂下一头褐发的脑袋,把气愤和羞愧都咽进肚里。
“我担保她已经尽力了。”母亲说道。
“她那猪脑子连煮煮土豆这种简单的事儿都做不好,真不知道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干吗?”
“这样才好把食品间里的东西都干掉嘛。”莫里斯说道。
“他们还老是记得米兰偷吃土豆饼的事儿啊,哈哈。”父亲笑道。
她感到羞愤难当。母亲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心里默默地难过,仿佛是圣人走错了地方,不得已要和蛮夷同坐一桌似的。
保罗见状大惑不解。只不过是烧糊了几个土豆罢了,为什么大家要为此剑拔弩张的,这让他有些惊诧。在这个家里,做母亲的把所有事情都抬到宗教的高度,哪怕是琐碎的家务也被当成是上帝信托的任务。几个儿子对此咬牙切齿,他们觉得在这样的情形下自己根本无所凭依,一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好在母亲说教的时候粗横地作答,同时还要摆出一副高傲不屑的姿态来。
保罗此时正在走出童年,慢慢成人。在这个地方,什么事情都被赋予了宗教的意味,这让他感到有些奇妙,有些入迷。这样的气氛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他自己的母亲非常理性,而这里却有些不同,这让他有时很喜欢,有时却又很讨厌。
米兰和几个兄弟还是大吵了一架。下午晚些时候,等男孩子又都出去了,她母亲说道:
“午饭的时候你那样真让我失望,米兰。”
女孩垂下了头。
“是他们太粗鄙!”她突然抬起头喊道,眼里迸着怒火。
“可你不是答应过我不跟他们计较了吗?”母亲说道,“而且我还信你了。你们吵架的样子真是让我看不下去。”
“但是他们太可恨了!”米兰喊道,“而且——而且还很卑鄙。”
“说是这么说,亲爱的。可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埃德加说你的时候不要还嘴。你就不能让他随便说说吗?”
“可是我为什么要让他随心所欲地乱说?”
“难道你就这么软弱吗?忍着让他说两句都不成?就算是为了我都不行吗?你就这么没信心,一定要在嘴上跟他们争出个高低?”
雷沃思太太认为“别人打你右脸,你就把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她在生活中坚定不移地抱持着这个信条。不过无论她怎么灌输,几个儿子始终无动于衷。对女孩她就比较成功了。米兰是她最中意的孩子。她的兄弟最恨别人把脸转过来由他们打,可米兰时不时就会臭屁地在他们面前摆出这副姿态来。那时他们只能啐一口走人,同时心里暗恨。而她就这样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谦卑中体味清高。
雷沃思一家似乎老是吵吵闹闹,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母亲一向喋喋不休地要儿子更有内涵,能逆来顺受,用谦卑来体现尊严。尽管他们对此深恶痛绝,然而却也潜移默化地受到了影响。他们无法和外人建立普通的情感和平淡的友谊,而总是要不倦不休地寻求更深层的东西。常人在他们看来过于浅薄、琐碎、不值一提。因此最简单的社交都让他们痛苦不堪,一方面是不知所措之下便着意表现得很粗蛮,另外在焦灼中却又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孤傲模样。他们在心底里渴望着能有知己,然而这样的情谊总是可望而不可即。因为他们拙于言辞,一不小心就会表现出对他人的鄙夷,因此挡住了任何关系走向深入的可能。他们也希望能和别人真的亲近,可是却连正常的接近都无法做到,因为他们不屑于迈出建立关系最初的几步,认为人和人之间打交道时那些繁文缛节通属无用。
保罗为雷沃思太太深深地着迷。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地神圣,所有事都被赋予了强烈的意义。他那正在走向成熟的心灵在备受创痛之下急急地向她靠拢,仿佛是在寻求滋养一般。他们在一起似乎就能从共同的经历中体会出事实的真意。
米兰和母亲形影不离。母女俩在午后的阳光下和他一起去田野上漫步。他们四处找着鸟窝,结果在果园边的树篱上发现了一只雌鹪鹩的窝。
“你一定要过来看看。”雷沃思太太说道。
他俯下身子,手指小心地避过荆棘,探进了圆圆的窝口。
“感觉就好像摸进了鸟儿活生生的身体里去一样,”他说道,“窝里可真暖和。据说鸟儿是用胸口压来压去才把窝做成圆圆的像个杯子这样的。可是我不太明白,它是怎么把窝顶也弄成了圆的呢?”
在这两个女人的眼中,鸟窝似乎就此有了生命。之后米兰每天都会过来看一看这个鸟窝,感觉它好像和自己很亲近。后来又有一次,保罗和她一起沿着树篱走。他留意到了沟边溅落的一摊摊金色的圆齿状花瓣,那是盛开的燕子草。
“我可喜欢燕子草了,”他说道,“花瓣本来是卷着的,阳光一晒就会平展起来,好像是在太阳底下把自己熨平了似的。”
自此以后,燕子草就仿佛有了魔力一般老是吸引着她。按理她自己就很喜欢想象,喜欢给周围的东西披上人的色彩,可他却受她激发,先一步给接触的事物带来拟人的想象,之后这些事物就好像为她活过来了一般。她似乎需要自己的想象或精神先被这些东西燃起来,之后才能跟它们产生共鸣。她对宗教的信仰是如此强烈,平凡的生活对她已经完全断绝了可能,所以她的世界要么是没有罪恶也没有知识的修道院或是天堂,要么就是个丑恶、残酷的地方。
对自然的领会让他俩心意相通,由此萌生了一种微妙而亲密的气氛,就这样,爱情在他们之间滋生了。
就他自己而言,真正了解她是在很久以后了。生病后他不得不在家窝了整整十个月。之后他跟母亲一起去斯凯格内斯待了些时候,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开心的日子。不过,就算是在那个滨海城市,他还是给雷沃思太太写了好几封长信,告诉她大海和海岸边的景色。他给平坦的林肯海滩画了几幅心爱的素描,回来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要给他们看。雷沃思一家对这些画产生的兴趣甚至比他自己的母亲还要多一些。因为孟若太太关心的并非是儿子的艺术,而是他这个人本身和他的成就。而雷沃思太太和她的儿女们却几乎成了他的信徒。来自他们的欣赏让他在创作时愈发兴致勃勃、热情似火。相形之下母亲施加的影响则是让他默默地坚定自己的信念,并能为之孜孜不倦、锲而不舍、持之以恒。
很快他就成了雷沃思兄弟的好朋友。其实他们只是表面粗鲁罢了,只要碰上了可以信任的人,他们就一个个地变得温和又可爱了,尽管这温和与可爱还是与众不同。
“你要跟我一块儿去田里吗?”埃德加有些迟疑地问道。
保罗欢天喜地地去了,在那儿帮朋友锄地、挑拣甘蓝,整个下午都忙忙碌碌的。他还经常跟三兄弟跑到谷仓里,躺在那里码着的干草堆上,跟他们讲诺丁汉和乔丹工厂的事。而作为交换,他们就教他挤奶,由着他找些轻活干,像切切干草,捣捣甘蓝什么的,干多干少他自己随意。仲夏的时候他跟他们一起割草,直到干草全部收割完为止,就这样他喜欢上了这些人。雷沃思一家与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地隔绝,简直就像法语里说的“先民最后的遗族”。尽管雷沃思兄弟身体强健,可是他们过于敏感,对外界总是迟疑不定,因此异常孤独。可一旦赢得了他们的认可,这几个小伙子又可以成为如此亲密、体贴的好朋友。保罗发自内心地喜欢他们,而他们也同样喜欢他。
米兰的加入是后来的事了。不过在她给保罗的生活留下任何印记以前,他却早已成为了她心灵中的常客。一个沉闷的下午,成年男人都去地里干活了,其他人还在学校里,只有米兰和母亲在家。女孩子犹豫了大半晌,终于对他说道:
“你见过秋千了吗?”
“没有。”他答道,“在哪里呢?”
“在牛棚里。”她回答说。
每次她准备给他东西,或是有东西让他看,之前准会迟疑一番。男人的价值观跟女人实在是天差地远,她所珍爱的东西,那些她以为宝贵无比的东西,却时常遭到兄弟的嗤笑和不屑。
“那我们就去吧。”他答道,身子一跃而起。
农场里有两个牛棚,谷仓两侧一边一个。矮一点黑一点的那个牛棚里有四头奶牛。进去以后只见头顶上黑乎乎的有根粗大的绳子从房梁上悬下来,另一头拉紧了栓在墙上的一根桩子上。男孩和女孩走向绳子,食槽里的几只母鸡惊得飞起来冲他们直叫。
“绳子倒是挺像那么回事的!”他赞叹道,然后就坐了上去,急不可耐地想试一试感觉。不过他马上就站了起来。
“来,还是你先玩吧。”他对女孩说道。
“瞧,”她边答边进了谷仓,“我们**的时候会在上面先铺几个袋子。”她为他把秋千铺好,弄得舒舒服服的,这让她乐在其中。他把绳子抓在手里。
“那就先上来吧。”他对她说道。
“不要,我不要先来。”她答道。
她站到一旁,脸上一如平时的安静和淡然。
“为啥不要?”
“你先来好了。”她诚恳地说道。
虽然这是对男人的谦让和宠溺,她却由衷地感到快活,这在她这一辈子可算是第一遭。保罗看了她一眼。
“那好,”他说着坐了下来,“看好了!”
他**了起来,一会儿就在空中来回飞了,远的时候差不多要飞出牛棚的门去。门的上半截敞开着,可以看见天空中正飘着雨丝,外面的院子脏乱不堪,几头牛闷闷不乐地站在黑黢黢的车棚边上,还能瞥见远处灰绿色的树林组成的后墙。她就戴着顶深红色的苏格兰圆扁帽站在下面看着他**。他向下望了望她,她看见他那双蓝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芒。
“这么**可真开心。”他说道。
“嗯。”
他在空中**来**去,全身上下轻盈飘然,就像一只鸟儿在快乐地来回飞扑似的。他在上面朝下张望,看见那深红的帽子挂在她深色的卷发上,看见她美丽而温和的脸蛋正微微地仰起来看他,眼里还带着平时那种思索的神情。牛棚里黑乎乎的,而且还很冷。突然间有只燕子从高高的房顶上飞下,倏地冲出门去。
“真不知道还有只鸟在看着呢。”他叫道。
他完全放松下来。她感到他的身子在空中前俯后仰,好像背后有什么力量在撑着似的。
“现在我要死了。”他梦呓般说道,声音超然物外,一如那渐渐停下来的秋千。她瞧着他入迷了。突然,他踩在地上,从秋千上跳了下来。
“我**了好一会儿了,”他说道,“不过这秋千可真不错,**得我神魂颠倒。”
米兰没想到他**秋千也这么认真,而且还大加称赞,不由得感到很开心。
“别停下,接着**吧。”她说道。
“为什么?你不想**吗?”他惊讶地问道。
“嗯,不是特别想。那我就**一下下吧。”
他把绳子上的口袋整理好,让她坐了下来。
“真的很好玩儿,”他说着把她推了起来,“记着脚后跟要抬起来,不然的话就会撞到食槽的。”
她能感到他每次抓住自己的时机都很准,恰恰好就在秋千**到最高点的时候,而且每次推她的时候用的力气也恰到好处。其实她心里很害怕,一阵阵心悸的热流穿过她的全身,让她头皮发麻。现在她的一切都由他来控制了。她的心悬着,可是每一次他的手都会按时出现,有力而坚定地推动着她。她紧紧地抓住绳子,感觉快要昏过去似的。
“哈,”她心虚地笑了,“可不要再高了!”
“可现在一点也不高啊。”他反驳道。
“那也不要再高了。”
他听出来她是真的害怕了,于是就住了手。她等着他再次来推她,一颗心煎熬在惶恐之中,但是他的手没有再碰到她。她松了一口气。
“你真的不要再高一点了?”他问道,“那我就给你**这么高好了。”
“不用了,我自己**吧。”她答道。
他走到一边看着她**。
“唉,你根本就没有**起来嘛。”他说道。
她惭愧地笑了笑,不一会儿就下了秋千。
“据说**秋千没事儿的话就不会晕船。”他说道,又坐到了秋千上,“这样说来我是绝对不会晕船的了。”
他又开始**了起来。他身上有些东西让她着迷。此时此刻他已经跟秋千融为一体了,好像全身上下无处不随秋千在空中飞扬。她自己就没办法放得这么开,她那些兄弟也没有一个能做到这样的。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就仿佛他在空中飞**的时候变成了一团火焰,点燃了她的内心,让她感到暖洋洋的很舒服。
渐渐地,保罗跟雷沃思一家的三个人走得很近,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埃德加,另一个就是米兰。他愿意靠近做母亲的,寻求她和自己心意相通的那种感觉,还有她那种感染力,这可以让他解放自己。埃德加是他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对米兰他或多或少有点屈尊就卑的意味,因为她总是那么低声下气。
可慢慢地这女孩子也敢于找他来玩了。要是他带了自己的素描本,她就会过去仔仔细细地看,眼神总是在他最近画的那幅素描上停留最久。她那深色的眼眸会突然间闪闪发亮,好像黑暗中**漾着金光的溪水一般,接着她就会问道:
“为什么我这么喜欢这幅画呢?”
她的赞叹是如此无所保留的亲昵,让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畏缩。
“你自己觉得是为什么呢?”他问道。
“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特别真切。”
“这是因为——因为这里几乎没有阴影,亮度更高一点,似乎是我把叶片和所有其他地方那种亮闪闪的原生质都画了出来,而忽略了它们僵硬的外形。我觉得外形是死的,只有这种晶亮是真正活生生的。形状不过是死去的躯壳而已,光亮才是发自内在的真实。”
她咬着自己的小指头,细细地思索着他的话,仿佛有生命注入心中一般,那些原本没有任何意义的词语变得生动起来。她从他那抽象矛盾的话中体味出一丝真味。这些进而成为一种媒介,让她能够更清楚地认识自己喜爱的东西。
另有一天,日落时分,她在一旁坐着,他正在画一些松树。西边的天际一片赤红,映照在松树上十分美丽。他只是静静地画着。
“看那儿!”他突然说道,“我就喜欢那个。你仔细看那里,然后告诉我,这到底是松树的树干呢,还是烧红的巨炭?你看那像不像黑暗里竖起来的火堆?这是上帝为我们把树林给点燃了,这烧不尽的熊熊大火。”
米兰看着他指的地方,心里感到有些害怕。可是这些松树的树干在她眼里确实奇妙,而且清晰无比。他收好自己的画箱,站了起来。突然他定定地望向她。
“你看上去为什么总是那么凄凉?”他问她。
“凄凉!”她惊讶地说道,一边瞪大了美丽的褐色眼睛看着他,一副受惊的样子。
“是的。”他答道,“你看上去总是很凄凉。”
“没有,我一点儿也不凄凉啊!”她喊道。
“可就算你高兴的时候,也仿佛只是凄凉中迸出来的一点火星罢了。”他还是这么说,“你从来都不快活,甚至连正常的无悲无喜都算不上。”
“是吗?”她思索着,“那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就是不开心啊。因为你内心深处和别人不一样,就像那松树,平时静静的,然后会忽地燃烧起来。不过你可不是一株普通的松树,不是那种叶子哗啦啦乱响,高高兴兴的——”
他话头打了结说不下去了,不过她却沉思起来。他有种新奇的激动的感觉,好像感知到了新东西一般。她离他太近了,这对他是种奇异的刺激。
可其他有些时候他却讨厌她。她最小的弟弟只有五岁,是个孱弱的小家伙,清秀文弱的脸蛋上长着一对大大的褐色眼睛,很像雷诺兹的画作《天使唱诗班》中的小天使,又让人想到传说中尖耳大眼的小精灵。米兰时常会跪到地上,把他拉到身边。
“噢,我的休伯特!”她会哼起来,声音低沉,充满了爱意。“噢,我的休伯特!”
然后她会把他横抱在怀里,爱怜地轻轻摇来摇去。她的头微微抬起,眼睛半合着,声音里洋溢着对他的疼爱。
“不要!”小孩子会不舒服地叫起来,“放我下来,米兰。”
“是啊,你爱我的,不是吗?”从她嗓子深处发出这样的低语,仿佛已经恍惚了一般,手臂还在不停地晃着,好像正陶醉在爱的狂喜之中。
“放我下来!”小孩子又叫道,两道浓眉拧成一个结。
“你爱我的,不是吗?”她喃喃道。
“你这样爱他有点过分了!”保罗叫道。他目睹她如此病态的情绪心里很不舒服。“你就不能对他正常一点吗?”
她放开弟弟,起身走了,什么话也没说。她人紧张得要命,所以有什么情绪都无法维持在正常的层面上。这有时会触怒保罗,让他火冒三丈。在这种小事情上发生的接触使保罗了解到她更真实的一面,他震惊之余又感到害怕。相比之下他更适应自己母亲的那种含蓄。遇到这样的情形让他不由得打心眼儿里感谢上天,因为自己母亲的心智是如此理性、健全。
米兰所有的生命力都体现在眼睛上。她的眸子如同黑暗的教堂一般深幽,然而又随时可以燃起熊熊大火。她脸上总是一副沉思的表情,很少有什么改变。耶稣受难之际,有几个神情肃穆的女人陪着圣母玛利亚一路跟随。她这样子就像其中的某一位似的。她的身体并不灵巧,也缺乏活力,走起路来有点摇晃,步子总是很重,头也总是向前低着,一边走一边想心事。她倒没有笨手笨脚,不过动作看起来总是不对劲。擦餐具的时候她时常会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满脸的沮丧,因为不知不觉手里的茶杯或酒杯又裂成了两半。然而这并非是因为她粗心大意,抑或是散漫不经,却更像是出于内心的顾忌,又不敢相信自己,因此做什么事情都会用力过度。她紧张得身体僵硬,牢牢地抓住手边的东西,结果过犹不及,用力太大反而坏了事。
她走路时大抵都很紧张,身子晃来晃去的,脑袋往前伸,这种体态难得有什么变化。有时她眼里会突然亮起一种不加掩饰的狂喜,让他看了害怕。可是她天性比较胆小。如果是要爬过篱笆围着的阶梯,她就会怕得慌了神,紧紧抓住他的手掌不放。要哄她从根本不高的地方跳下来也几乎是不可能。她会瞪大双眼,露出一副胆战心惊、楚楚可怜的样子。
“不要!”她叫道,因为害怕而勉强地笑着,“我不要跳!”
“你必须跳!”有一次他一边喊,一边直接推了一把,跟她一起从篱笆上跳了下来。她发出“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凄厉,仿佛疼得要失去知觉似的,把他吓得不知所措。其实她的脚已经安然着地,这让她之后再做类似的事情时有了更多的勇气。
她对自己的际遇十分不满。
“可你不愿意待在家里吗?”保罗问她道,心里很惊讶。
“谁会愿意?”她答道,低沉的声音有些激动,“这算什么事儿?我辛辛苦苦清理了一整天,结果那几个小子用不了五分钟就让我前功尽弃。我不要这样待在家里。”
“那你想干什么呢?”
“我想有点作为,想跟别人一样能有个机会。凭什么我就一定要待在家里,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儿吗?谁给过我任何机会?”
“你要什么样的机会?”
“我要懂点什么,能学点儿东西,做点儿事儿。现在这样子太不公平,就因为我是女的。”
她看起来义愤填膺。保罗对此不太理解。在他自己家里安妮就没这个问题。不过安妮没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责任要轻好多。安妮对自己身为女性差不多是心满意足的,从来就没想过要和男人一样。可是米兰却心心念念地希望自己是个男人。而她同时又那么憎恶男性。
“可是做女人和做男人没什么不同啊。”他皱着眉头说道。
“哈,真的吗?做男人可是想干啥就干啥。”
“我觉得女人应该乐于做女人,就像男人该乐于做男人一样。”他答道。
“错了!”她摇着头,“才不是呢,只有做男人才能想干啥就干啥。”
“那你想怎么样?”他问道。
“我想学点东西。凭什么我就啥也不知道?”
“这样啊!想学数学和法语吗?”
“想!凭什么我就不能学数学?”她大声叫道,神情倔强,眼睛睁得愈发大了。
“那好,我知道多少,你就可以学多少。”他说道,“我来教你好了,要是你没意见的话。”
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心里对他教书的能力存疑。
“你到底愿不愿意?”他问道。
她垂下头,手指又放在嘴里吮了起来。
“我愿意。”她沉思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说道。
这些事儿他统统都讲给母亲听了。
“我打算接下来教米兰代数。”他说道。
“好吧,”孟若太太答道,“但愿她不辜负你这一番辛苦。”
周一傍晚,他跑去了农场,到那里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米兰正在打扫厨房,他进门时刚巧看见她跪在炉子前的地毯上。屋里除了她以外空无一人。她转过头来,瞧见了他,脸登时红了,深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细密的头发飘散在脸上。
“你好啊!”她说道,声音温柔悦耳,“我就知道是你。”
“你怎么知道?”
“我听得出来。你走起路来又快又有力,其他人都跟你不一样。”
他坐下来,叹了口气。
“准备好了吧,咱们学点代数?”他从口袋里掏出本小册子,向她问道。
“可我——”
他感觉她要打退堂鼓。
“你不是说自己想学的嘛?”他给她加了把劲儿。
“一定要今晚吗?”她嗫嚅道。
“可是我已经特地跑来了。再说你想学的话,总归还是要开始的吧。”
她拿起那一畚箕炉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声音都有点发抖了。
“学当然要学,不过今天晚上也太紧了。你看,我都还没想好呢。”
“好啦,真是的。倒完炉灰就过来,咱们马上开始。”
他走去后院,坐在一只石凳上。院子里有几个大牛奶罐,斜竖着晾在那里。家里的几个男人在牛棚里忙碌。他听见牛奶挤进桶里发出的那种轻而单一的噗噗声。很快她就找了来,手里拿了几个青色的大苹果。
“你喜欢这个吧。”她说道。
他啃了一口。
“坐吧。”他嘴里含着苹果说道。
她是近视眼,只能站在他背后眯着眼睛看。这让他很不舒服,就马上把书给了她。
“我跟你讲,”他说道,“代数就是用字母来代替数字。比如说你写了个a,其实代表的是2或者6。”
他们就这样一起学习。他自顾自地讲着,而她则一直低着头看书。他讲得很快,很匆忙,不过她却什么也没问。偶尔他要她讲讲“你懂了没有?”她不作声,只是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带着那种怯怯的笑意。“你到底懂了没有啊?”他喊道。
他的进度太快了。不过她什么也没说。他又问了她几个问题,结果火就上来了。她就那样坐在那里,嘴巴半张着,大睁的眼睛里满是那种怯生生的、抱歉的、羞惭的笑意,这种听由他处置的姿态让他气不打一处来。正好埃德加拎着两桶牛奶走过。
“你好啊,”他说道,“在干什么呢?”
“学代数。”保罗答道。
“代数!”埃德加嘴里好奇地念叨了一声,然后就笑着走了。保罗这才发现苹果都忘吃了,就又啃了一口。他看着院子里那些可怜的卷心菜,都给鸡啄得千疮百孔了,心里真想去把它们都给拔了。接着他又瞥了一眼米兰。她还在盯着书看,似乎是看进去了,可是身子却微微地发着抖,因为生怕自己弄不懂。这样子又让他火大。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很漂亮。可她的内心却好像是在不住地求他放过自己。她知道他生气了,就畏畏缩缩地合上书本。看见她因为无法理解而如此难过,他的心不由得软了,对她马上温柔起来。
可是她学得真的很慢。而且她那样紧张地缩成一团,因为上课而表现得这么卑微,他看到了血都涌到头上来了。他冲她大发雷霆,然后为自己感到羞愧,接着继续上课,然后又忍不住火气,恶言恶语地羞辱了她一番。她就一直静静地听着。偶尔她也会睁着水汪汪、乌溜溜的眼睛为自己辩解两句,但是这种情况很少。
“你没给我时间消化啊。”她说道。
“那就如你所愿。”他气呼呼地把书丢在桌上,点起一支烟抽。没过一会儿他就后悔了,又跑回来,继续开始上课。他就这么折腾着,一会儿暴跳如雷,一会儿又温声细语。
“你魂不守舍地干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吗?”他冲她喊,“你害怕就能学好代数了吗?拜托你脑子清醒一点,仔细看着点行不行?”
他回厨房去的时候雷沃思太太时常会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道:
“保罗,你不要这么逼米兰。也许她的脑袋的确没那么灵光,可是她很努力啊。”
“我也管不住自己,”他惨兮兮地道,“一不留神就发作了。”
“别生我的气,米兰,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他后来向米兰问起。
“没有,”她那悦耳低沉的声音安慰着他,“没有,我没生你的气。”
“千万不要在意啊,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