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敌友难分
哲宗绍圣二年春,广南路提刑程之才已经到了广州城,开始审办刑狱。广州知府王古是苏夫子的朋友,暗中知道苏、程两家有旧怨,急忙把这个消息告诉在惠州的苏夫子。
听说程之才千里迢迢巡视广南路各州府,不日就到惠州,苏轼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虽然嘴里不和家人说,那份忧急的神色却被朝云看了出来,就问:“大人有什么心事?”
苏轼一辈子的心思瞒不过朝云的眼,一旦对她说了,或得抚慰,或有主意,总比闷在心里好。就把早年苏家与程家之间的宿怨都对朝云讲了一遍。
苏、程两家之间的恩怨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程家先辈累世为官,到大理寺丞程文应这一代已经是眉州府一大富豪。程文应看中了苏轼父亲苏老泉,把女儿嫁给了他,生了三个孩子,长女苏八娘,长子苏轼、次子苏辙。而程家自程文应去世后,家业由其子程浚继承。程浚有两个儿子,长子程之才,次子程之邵,都有才学。因为苏、程两家世交亲戚,苏洵就把女儿八娘嫁给了程浚之子程之才。
然而苏老泉没想到,程浚的脾气和他父亲程文应大不相同,仗着家中势力在地方上胡作非为,对苏家这门穷亲戚也看不起。八娘人又老实,在公婆面前不会奉承,过门之后被程浚夫妇嫌弃,日子过得很不顺心。
后来苏八娘为程之才生下一个儿子,程家对儿媳十分怠慢,照顾不周,八娘在月子里生了病。苏家和程家这时已生嫌隙,听说女儿受气,苏洵就把八娘接回娘家照顾。哪知孩子才满周岁,程家却以八娘“不能侍亲”为名把苏家告上公堂,又把孩子夺去,意思是要休了八娘,苏八娘本就有病,再受了这气,没多久郁郁而终。
因为女儿之死苏家和程家彻底反目,苏洵嘱咐儿孙不准和程家来往,连夫人去世举丧也不叫程家人来观礼。程浚本就霸道,也把苏家视为仇敌,两家长辈在亲友面前互相诋毁,从此再无来往。
后来苏老泉因为科举不顺,一怒之下全家迁往京师,苏轼、苏辙做官以后外放到京东、两浙等地做官。而苏轼那位姐夫程之才做赤夔州判官、梓州判官,做官的地方总在蜀中一带。程、苏两家后人再也没有谋面的机会,四十多年不通消息。
苏家两兄弟是人中龙凤,一位做了尚书,一位做了副宰相。程家两兄弟宦途却平常,程之才勉强算是“三司系”的小角色,在神宗朝从没得到像样的提拔。直到这一次哲宗皇帝亲政,早年“三司系”的人都得了好处,程之才借着章惇的力量升了上来。
可怕的是,程之才被章惇亲自任命为“广南路提刑”,直奔惠州而来!不知是不是要找东坡居士的麻烦。
听苏轼把两家旧怨说了一遍,朝云皱起眉头,半天才问:“大人为什么认定程之才是来害你?”
“程家和苏家有仇,程之才偏偏就做了广南提刑,这不是章惇派他来害我吗?”
苏学士担的就是这个心。朝云却不以为然:“章惇要害大人,在朝廷里说几句话就把大人害了,何苦派个人千里迢迢跑到岭南来害你?若说章惇和大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必要杀害大人才甘心,可我记得大人说过,这个章宰相以前跟咱们不但没仇,还算是朋友呢!再说,大人被贬到惠州,只是闲人一个,闭门家中坐,有什么把柄给提刑大人抓?程之才就算到了惠州能把大人怎样?所以我觉得程之才大概只是恰好到岭南做官,未必会与大人作对。”
朝云的想法有些道理。但要说程之才只是“恰好到岭南做官”,似乎又太天真。
其实章惇派程之才到岭南来害苏轼,这事本就古怪。章惇上台后贬了那么多人,苏轼只是其中之一,而章惇对所有政敌的迫害都只限于“痛贬”而已,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面对面“杀害”过谁。若章惇专派程之才来害苏轼,则说明章惇跟苏轼必有深仇大恨,可这两人早年本是朋友,何来如此深仇?
另外,章惇要害苏轼,在政事堂上害他,比派人来岭南害他厉害得多!何苦费这力气,专门派个人来私下“整治”苏轼?
怎么看都没道理。
至于程之才与苏家“有仇”,这也难说。
从人情来说,以前苏轼、苏辙在朝廷做那么大的官,并没去害过程家,程之才何苦非要来害苏家?要说两家仇恨极深,又说不通:在这件事上苏家死了一个人!不管怎么看都是程家亏了理。苏家兄弟不报复程家,程之才能恨苏家什么?
东坡居士天性单纯,本来就喜欢把人往好处想。刚才朝云把事情分析了几句,虽然未必全对,苏轼却已茅塞顿开。口中喃喃道:“难道章宰相对我还念旧情?”
是啊,除去种种“不可能”,程之才来岭南似乎只有一个答案——虽然这个答案出人意料,但只有它才说得通:章惇命程之才到岭南,是想给苏轼一些额外的关照。
章惇和苏轼有很深的交情。不管朝廷发生怎样的变化,这两人之间没起过冲突。以前章惇遭贬,是司马光要逐“三司系”,不关苏子瞻的事;后来苏轼遭贬虽是哲宗皇帝授意,可这事和章惇有些关系,毕竟苏轼贬到惠州的时候章惇已经做了宰相……
——如此看来,章惇颇有对不起老朋友的地方。
政治利益和私人感情有时候混为一谈,有时候又可以分成两件。对章惇而言,他和苏子瞻是政敌,但不是对头,更不是仇人。为了政治利益把老朋友贬了,实属无奈,可老苏在岭南过得怎么样?能不能想办法让他过得好点儿?这对章惇是举手之劳。这么做,也能让章宰相心里得个安慰。
程之才忽然杀到面前,朝云也怕。忽听丈夫说章惇对他还念旧情,忙说:“大人何不写封信问问程之才呢?”
半天,苏轼缓缓摇头:“我不问他,也不躲他,反正我就在此,他们要如何便如何吧。”
“三苏”都是一个脾气,倔得很,一生不肯向人低头。反正躲不开,也不躲,人家要如何便如何吧。
几天后,刚刚吃过中饭,苏学士正在房里闲坐着,一个戴高帽穿黑袍、白须如雪的老头子进了嘉祐寺,直入僧舍,进门就高叫:“子瞻何在?”苏轼忙迎出来,半天才认出,来人正是程之才,忙应道:“兄长好,子瞻在此。”
程之才把苏轼上下打量几眼,伸手在他肩头一拍:“你这老家伙真结实!”又摊开两手问苏轼:“看我如何?”
苏轼忙笑道:“兄长比我更结实!”
只两句话,苏程两家四十年恩怨都给说破了。
程之才的热乎劲儿有些做作。毕竟两家四十年不来往,忽然见面,他也紧张。只得用“咋咋呼呼”表示自己的善意。苏轼立刻回应了他的善意,程之才终于放心。
苏过和朝云都出来和程之才见面,说了一阵子闲话,程之才叹口气:“我以前只在蜀地做官,没到过远处,这次被放了个广南提刑,一路走来又热又累,心里埋怨这个官做得无趣。哪知到了贤弟这里,看到破房两间,四壁萧然,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难处。贤弟有什么困难都跟我说,我必尽力。”
程之才话里是给苏轼帮忙的意思。然而一大半的话都是牢骚,因为程之才生在富豪之家,一辈子虽然没做大官,也没吃过大亏,生活太平顺,所以牢骚多。
苏学士这一生似乎与程之才相反,生在穷人家,过惯了苦日子,做官以后波折重重,什么苦都吃过。如今贬到惠州,知府对他不错,手里还有闲钱,吃住都不发愁,觉着日子过得挺好,并不想请程之才帮什么忙,听他牢骚满腹就笑着说:“老兄说这一路太辛苦,其实还是去得地方少。我这辈子到处漂泊,西边到过凤翔,东边到过密州,南边到杭州、湖州,岭南之地我也来了,到老了回头一想,还是老家眉山最亲切。可眉山虽是故乡,咱这条命卖给了朝廷,朝廷不让回去我就回不去。再一看惠州,除了稍微热一些,山川草木处处和眉州相似,有时候走在路上,自己都忘了这是惠州还是眉州,又一想,天下不过这么大,我们一辈子走的路不如一只鸟一天飞过的地方多。计较这些事等于自找苦吃。”说到这里想起来,起身翻找了几下,拿出一张纸来,“这是我前几天写的一首诗,兄长看看。”
程之才接过诗笺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
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
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
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
东坡居士质朴豁达,慧根深厚,再经这些磨砺,境界越发高远,“苏诗”已入化境,天下人不但比不得,连学都学不来了。程之才把这诗连读了几遍,嘴里叹道:“贤弟如此境界,愚兄惭愧莫名。”
苏轼笑道:“境界这东西难说。我年轻时考了个榜眼,居然只放一个九品主簿,那时候心里的愤恨简直没法说!后来做了官,老老实实呆在那儿,忽然就有人出来弹劾,说我借着送父亲棺木回家乡的时候夹带苏木、瓷器赚钱,气得我不知说什么好!再后来无缘无故捉回朝廷,又打又骂,非说我写的几首诗是要‘造反’,害我不算,连我的朋友都给害了,那时候真是快要气死了!我当时就想:一生没害过人,为什么人家总要害我!真想不通……哪知后来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让我当了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也写札子弹劾起别人来,正风光得意,没几年,又被人家弹劾,流落到岭南之地。这时候我就想,人家害我,就因为我在朝廷,我自己说是不害人,细想想,似乎也害过……越想越糊涂,什么都说不清,干脆不要想。就当自己是个和尚,在朝廷当翰林学士,就像穿着袈裟拿着法器到大雄宝殿去做经忏功课,如今贬到岭南,仿佛是功课做完回到僧舍,把外衣脱了,法器收起来,无非煮些糙米,吃顿白饭,寺前庙后走几步,硬板**躺一躺。哪里是朝廷?什么是翰林学士?都是虚妄!这一想,心平气和,觉得碗里的白饭比别人的香甜,睡得板床比别人软和。这么过日子,怎会不知足?若说岭南有瘴气,我在密州也见过瘟疫,若说南方的瘴气容易死人,北方人生了病还不是一样要死?京师那些名医治死的人尤其多,兄长说是不是?”
苏轼这些话很能劝人。程之才听得连连点头,到这时就笑道:“我听过一个笑话:阎王生了病,叫判官去阳间请个大夫。判官问:‘怎么知道大夫的手段?’阎王说:‘看他门前死鬼,死鬼多是庸医,死鬼少是良医。’判官就去找。到了大夫门前,只见死鬼成群,找遍各处都是一样,忽见一家医馆,门前只两个鬼,觉得必是良医,急忙请回来,当夜就把阎王治死了。一问,这医馆中午才开业。”
程之才一个笑话说得众人都笑,连躲在房里的朝云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程之才在嘉祐寺一直呆到天黑,吃了顿简单的晚饭才走。第二天就在合江楼摆宴请苏轼过来饮酒。惠州知府詹范和判官傅广元都被请来作陪。到这时詹范才知道苏、程两家原来没有“旧怨”,程提刑到岭南第一个要关照的就是苏子瞻,想起自己刚刚把苏轼赶出合江楼,心里忐忑,怕苏学士当众提起。好在苏轼为人厚道,对这些事一个字也没提。
饮了几杯酒,程之才说起:“我曾祖父程仁霸曾任摄录参军,到地方上审问官司,遇到一个被判了死罪的贼,一问才知,此人家穷,到人家地里偷了几个萝卜,被主人发现,撕打之时用手中刀杀了主人,结果被判斩刑。我曾祖觉得案子有冤情,请求重审,想不到县尉贪功不肯改判,终于把人杀了。我曾祖气愤难平,向上司递札子说明此案,谁知案子还没审,县尉暴病而死,这事就罢了。后来过了三十年,忽有一天,曾祖睡觉时梦见早前冤死的那个贼跪在面前说:‘当年的案子已告到地府,县尉魂魄被拘,可阎王知道大人是个好官,不忍惊动,所以拖到今天案子还未审结。如今大人阳寿已尽,我来接大人去和县尉对质,等案件审清,大人可登仙籍,子孙也多富贵。’第二天,我曾祖更衣安睡而亡。后来程家果然富贵,此事传为佳话,都说善恶昭彰,报应不爽。”讲了这个故事就问苏轼,“子瞻大笔如橼,可否为我曾祖写一个故事?”
程之才请苏轼写文章称赞曾祖,是想彻底弥合两家的矛盾。因为苏轼的母亲是程之才的亲姑姑,苏程两家以文论亲,惠州官员就知道苏轼和程之才的交情了。
这篇文章苏轼当然要写,就在合江楼上写了一篇《外曾祖程公逸事》,程之才看后连连称谢,又当众问苏轼:“子瞻在惠州有何难处,都告诉我,让愚兄为你尽点儿力。”
昨天程之才已经拿这话问苏轼,如今当众又问,是说给惠州官员们听。苏轼早前对程之才一无所求,现在当着知府的面他却有了想法,忙说:“我在惠州一切都好,只是从嘉祐寺到惠州城要过东江,江上只有一架竹子浮桥,平时晃得厉害,让人害怕,大水一来桥就断了,长此下去不是办法,老兄能否解囊,为惠州百姓们把桥好生修一修?”
苏轼所求令人意外,程之才愣了一下才笑道:“身在‘惠’民之‘州’当然要做惠民之事!”扭头看着詹范,詹知府忙笑道:“夫子说的这道桥本官也早想修了,已经算过,造舟四十艘,每两船联成一舫,共二十舫,即可横贯江面。每舫以巨石为锭,两端以铁链为锁,固于江中,就不易坏。如今款项已在筹措。”
听詹知府这么说,程之才就问:“还差多少钱?”
其实詹范对东江浮桥根本就没上心,更没有什么“筹款”的事。现在程之才忽然问他,詹范只得胡乱应道:“还差七百贯。”
程之才当即点头:“架桥的事我出五百贯。”
有提刑大人一句话,惠州官员们哪个好意思做“铁公鸡”?傅判官忙说:“大人为惠州百姓尽心,我们做父母官的哪能落在人后?下官也出五十贯。”其他人也都凑趣儿,这个十贯那个二十贯,不大功夫把七百贯钱凑了出来。
詹范原本没想修桥,现在平白得了七百贯钱,稍加些就把事办了,于他是个大大的政绩,乐不可支,忙对程之才拱手道谢,又对苏轼说:“亏得夫子一句话,为惠州人造福不浅!”
东江上的浮桥就这么修成了,建成的新浮桥唤作“东新桥”,后来这座浮桥一直用了几十年,真让惠州人得了不少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