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变成了一只大得吓人的害虫,硬如铁甲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头,就看见自己的褐色腹部高高隆起,分成许多块弧形的硬壳,被子在上头快盖不住了,随时可能滑落。和庞大的身躯相比,那许多双腿细得可怜,无助地在他眼前舞动。
“我怎么了?”他想。这不是一场梦,他的房间静卧在熟悉的四壁之间,的确是人住的房间,只是稍微小了一点。桌上摊放着布料样品——萨姆沙是推销员——桌子上方挂着一幅画,是他不久前从一本杂志里剪下来的,并以漂亮的镀金画框裱起。画中是一名仕女,头戴毛皮帽子,颈上一圈毛皮围领,端坐着,朝着看画之人抬起裹住整个前臂的厚重毛皮手笼。
格里高尔把视线移向窗外,天色灰暗,雨点滴滴答答打在窗檐上,让他心情郁闷。“不如再睡一会儿,把这些蠢事全忘掉。”他想,却完全办不到,因为他习惯向右侧睡,在目前的情况下却根本无法翻身。不管他再怎么使劲往右翻,总是又倒回仰卧的姿势。他试了大概有一百次,还闭上眼睛免得看见那些踢个不停的腿,直到体侧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隐痛才罢休。
“唉,天哪,”他想,“我挑的行业真是辛苦!日复一日在外奔波,比坐办公室累多了。加上旅途劳顿,要担心车班的衔接,三餐不定,吃得又不好,和人来往总是短暂仓促,没法持久,永远也不会真心相待。我受够了!”他觉得肚皮有点痒,于是背贴着床慢慢往床头挪,以便把头抬起来看。他找到发痒的部位,上面布满了小小的白斑。他弄不清那是怎么回事,伸出一条腿想去碰碰看,却立刻又缩了回来,那一碰让他全身打了个寒战。
他又滑回原来的位置。“这样早早起床,”他想,“真会让人发疯。人需要充足的睡眠。别人出差时过得就像后宫佳丽,上午我已跑完业务返回旅馆处理到手的订单,这些大爷才开始吃早点。我要是跟老板来这一套,当场就会被开除。不过谁知道,那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若不是为了爸妈,我早就辞职不干了。我早就走到老板面前,把心底的话全告诉他。他肯定会从桌子上摔下来!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对员工说话,这作风还真是奇特。再加上老板重听,做员工的不得不走到他面前去。再过个五六年吧,等我存够了钱,还清爸妈欠他的债务,我就一定会这么做,到时候我就转运了。不过,眼前我还是得起床,因为火车五点就要开了。”
闹钟在柜子上嘀嗒作响,他一眼望去,暗叫一声:“我的老天爷!”已经六点半了,而指针仍然平静地往前走,甚至已经超过六点半,将近六点四十五了。难道闹钟没响吗?从**能看见闹钟的确是拨在四点,想必已经响过。是啊,可是,在这种足以震动家具的铃声下居然会安稳地睡过头吗?嗯,其实他睡得并不安稳,但说不定因此睡得更沉。现在他该怎么办?下一班火车七点钟开,要搭上这班车,他得拼命赶才行。样品还没装好呢,他自己也谈不上精神抖擞。再说就算赶上这班车,老板免不了还是会大发雷霆,因为店里的工友等着他搭五点那班火车,一定早就把他没赶上车的事呈报上去了。那人是老板的奴才,没有骨气,也没有头脑。那么,请病假如何呢?这样做不免尴尬而令人起疑,毕竟格里高尔任职五年以来还不曾生过病。老板多半会和医疗保险公司的医生一起来,责怪他父母养出了这么个懒儿子,仗着医生的说法反驳他所有的借口。在那名医生眼里,世上根本就只有身体健康却懒得工作的人。何况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医生这样想不也有点道理?除了一阵在久睡之后实在不该有的睡意之外,格里高尔的确觉得自己蛮健康的,甚至还格外饥肠辘辘。
种种念头在他脑海飞快闪过,他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起床。闹钟走到六点四十五分,有人小心翼翼地敲着他床头的门。“格里高尔,”那人喊,是他母亲,“六点四十五了,你不是要出门吗?”多温柔的声音!格里高尔听见自己的回答时吓了一跳,那分明是他的声音,却掺杂着一种痛苦的唧唧声,像是从下面发出来的,难以抑制,使得他说的话只有在刚出口时很清晰,之后就面目全非,让人不知是否听错。格里高尔本想详细地回答并说明一切,但在这种情况下只得简略说声:“是,是,谢谢妈,我就要起床了。”隔着那扇木门,从外面大概听不出格里高尔声音的改变。母亲似乎放下心来,踢踢踏踏地走开了。不过,由于这番对话,家里其他人注意到格里高尔居然还在家里,父亲也已经在一扇侧门上敲着,下手很轻,但用的却是拳头。“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喊道,“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声催促,“格里高尔!格里高尔!”妹妹则在另一扇侧门外担心地轻声问道:“格里高尔,你不舒服吗,需要什么东西吗?”格里高尔朝着两边答道:“马上就好了。”同时力求咬字清晰,并在字与字之间停顿许久,借此消除声音中所有异常之处。父亲也就回去吃他的早饭,但妹妹却低语道:“格里高尔,开门,我求求你。”可是格里高尔根本不想开门,暗自庆幸自己在出差时养成了谨慎的习惯,即便在家,夜里也总是把所有的门都锁上。
起初他想不受打扰地静静起床,穿好衣服,先吃早饭最要紧,然后再考虑下一步,因为他明白躺在**胡思乱想是想不出什么名堂的。就像从前吧,也许是因为睡姿不佳,在**常感到轻微的疼痛,起床后才发现那纯粹是心理作用,现在他倒要看看自己今天这番幻觉将如何烟消云散。声音的改变不过是重感冒的前兆,推销员的职业病罢了,对此他毫不怀疑。
掀开被子很容易,只要把身体稍微拱起来,被子就会自然滑落。但是下一步就难了,尤其因为他宽得出奇,原本只需要借由手臂和手掌把自己撑起来,现在那许多不停向八方舞动的细腿却不听使唤。他试图弯起其中一条腿,这条腿反而伸得笔直。好不容易让这条腿依他的意思活动了,其余的腿又像脱缰似的乱踢乱蹬。“千万别赖在**无所事事。”格里高尔对自己说。
起初他想靠下半身下床,但这个他其实还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模样的下半身实在太过笨重,挪动起来十分缓慢。最后他发疯似的使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往前一甩,却弄错方向,狠狠撞上床柱下部。他感到一阵灼热的痛楚,于是明白这下子他的下半身成了全身最敏感的部分。
他遂试着先让上半身离床,小心地把头转向床沿,也轻松地做到了,尽管他身宽体重,身体总算也慢慢随着头部转动。可是等他终于把头悬在床外,却不敢再继续往前挪,因为如果让自己这样栽下去,得要有奇迹出现,他的头才不会受伤。此时此刻他绝不能撞晕过去,宁可还是待在**。
不过,等他同样费劲地恢复之前的姿势,叹着气,又看见自己的细腿彼此纠缠不休,想不出办法来维持秩序,他又告诉自己绝不能继续待在**,不惜一切地摆脱这张床才是明智之举,哪怕希望微乎其微。但他同时也没有忘记,冷静三思远胜过情急之下的莽撞决定。此刻他努力集中目光望向窗户,只可惜入眼那片晨雾实在没法给人什么精神和信心,就连狭窄的对街都笼罩在雾里。闹钟又“嗒”地响了一声,“都七点了,”他对自己说,“都七点了,雾还这么浓。”有那么一会儿他静静躺着,呼吸微弱,仿佛盼望在完全的寂静中,那真实、自然的状态就会恢复。
但他随即对自己说:“闹钟走到七点十五分以前,我非得彻底离开这张床不可。再说到时候公司也会派人来探问我的情况,因为公司在七点前开门。”于是,他开始有节奏地把整个身体往床外摇,如果以这种方式掉下床,他打算在跌落时把头高高抬起,这样一来头部多半不至于受伤。背部似乎很坚硬,摔到地毯上大概不会有事。他最担心的是这一摔必然发出巨响,就算不致引起惊慌,却会让每一扇门后的家人担忧,但是他不得不冒这个险。
这种新方法与其说是吃力的工作,倒不如说是一种游戏,只需要一直来回摇晃就行了。格里高尔已经把半个身子伸出床外,突然想到倘若有人来帮他一把,事情该有多么容易。来两个强壮的人就绰绰有余,他想到父亲和女佣,他们只需要把手伸到他隆起的背下,把他从**抬起,再放下他这个重物,最后只要稍待片刻,等他在地板上翻身即可,但愿那些细腿届时能安分一点。嗯,姑且不论门全都锁着,难道他真该叫人来帮忙吗?尽管处境堪忧,想到这一点,他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此刻他在大力摇晃时几乎已经无法保持平衡,马上就得做出最后的决定,因为再过五分钟就是七点十五分。这时,公寓的门铃响了。“是公司的人。”他对自己说,几乎呆住了,那些细腿舞动得更加急促。有一瞬间毫无动静,“他们不会去开门。”格里高尔怀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自言自语。可是,一如平日,女佣随即踩着沉稳的步伐去应门。那位访客一开口打招呼,格里高尔就知道是谁了,是经理本人。为什么格里高尔偏偏得替这样一家公司工作?只要有一丁点疏忽马上就招来最大的怀疑?难道员工全是些无赖?难道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个人尽忠职守,只不过因为早晨有几个钟头没替公司卖命,就受到良心的谴责,变得疯疯癫癫的,简直下不了床?就算真有需要前来探问,派个实习生来不行吗?非得要经理亲自出马,借此昭告无辜的家人,这桩可疑事件唯独经理才有能力调查?与其说是下定了决心,不如说是这些念头让格里高尔心情激动,他使劲把自己摇下床。落地时发出“砰”的一声,但还称不上巨响,地毯消去了几分跌落的力道,而背部也比格里高尔想象中更富弹性,因此只发出一声不至于惊动任何人的闷响。只不过他不够小心,没把头抬好,撞到了头。他又气又痛,转动头部,蹭了蹭地毯。
“房间里有东西掉下来了。”经理在左边的房间里说。格里高尔试着想象,类似今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没有可能哪一天也发生在经理身上,毕竟这不无可能。此时经理在隔壁房间里坚定地踱了几步,漆皮靴子嘎吱作响,仿佛粗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妹妹从右边房间里轻声向格里高尔通报:“格里高尔,经理来了。”“我知道。”格里高尔喃喃地说,却没敢提高音量。
“格里高尔,”父亲在左边房间里说,“经理来了,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搭早班车出发。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再说他也想亲自跟你谈一谈。请你把门打开,就算房里凌乱,他也不会见怪。”“萨姆沙先生,早。”经理和气地喊道。父亲还在门边说话,母亲对经理说:“他人不舒服,真的,经理先生,他人不舒服,否则格里高尔怎么会没搭上火车!这孩子脑袋里就只有公事,晚上从不出门,我看在眼里几乎要生气。这几天他没有出差,每天晚上都待在家里,和我们一起坐在桌旁,不是静静地看报,就是研究火车时刻表。如果他用钢丝锯做点小东西,对他来说就算是消遣了。譬如说他花两三个晚上刻出一个小木框,真是漂亮,您一定会大为赞赏。这木框现在就挂在他房间里,等格里高尔开了门,您马上就能看见。还有,我很高兴您来了,单靠我们没法让格里高尔开门,他固执得很,而且一定是身体不舒服,尽管他早上说他没事。”“我马上就来了。”格里高尔慢条斯理、深思熟虑地说,却一动也没动,唯恐漏听了他们的谈话。“萨姆沙太太,我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原因,”经理说,“但愿不是什么严重的病。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做生意的为了公事,就算有点小毛病往往也只好忍耐,至于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那就见仁见智了。”“经理先生现在可以进去了吗?”父亲不耐烦地问,又敲起门来。“不行。”格里高尔说。左边房间里一片难堪的沉默,右边房间里妹妹开始啜泣。
妹妹为什么没和其他人在一起呢?她多半是刚刚起床,连衣服都还没穿好。她又为什么哭呢?是因为他没起床而且不让经理进来吗?因为他有丢掉工作的危险,而老板就会再向父母追讨旧债?眼前担心这些其实都太多余,格里高尔还在这里,一点也没有想过要抛下家人。此刻他就躺在地毯上,家人若是知道他目前的状况,就不会当真要求他让经理进来。这么一点小小的失礼,日后很容易就能找个理由解释,格里高尔总不会当场遭到开除。格里高尔觉得,与其又哭又劝地来烦他,还不如别来打搅他。但其他人就是因为情况不明才着急的,他们的举止情有可原。
“萨姆沙先生!”经理提高了音量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只回答‘是’或‘不是’,平白让父母操心,还离谱到——我只是顺带一提——离谱到无故旷工。在此我代表你的父母和老板,郑重地请你立刻做出明确的解释。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我原以为你是个安分、可靠的人,现在却突然闹起脾气。虽然今天早晨老板向我暗示了你旷工的可能原因,他指的是最近委托你收取的账款,我当下几乎拿名誉向他担保这绝无可能。但现在看见你倔强得莫名其妙,我再也没有半点兴致替你说话了。你的职位并不十分稳固,这些话我本来打算私下对你说,可是既然你白白在这儿浪费我的时间,我想让你的父母知道一下也无妨。近来你的工作表现不怎么令人满意,现在虽然是淡季,可是也不能一整季都做不成生意。萨姆沙先生,这种状况不容发生。”
“可是,经理先生,”格里高尔一激动就忘了一切,气急败坏地喊道,“我马上就把门打开。我有点不舒服,头有点晕,所以起不来。现在我还躺在**,但是已经有了精神,我这就起床,只要再稍等一下!情况还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好,但是已经好多了。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这样不舒服!昨天晚上我还好好的,我爸妈也知道,或者应该说,昨晚我已经有了一丝预感,别人应该看得出来我有点不对劲。为什么我没有先跟公司说一声呢!但我总是想,不必请假休息也能撑得过去。经理先生!别为难我爸妈!您对我的指责全都毫无根据,也从来没人跟我提过半句。也许您还没看见我送出去的最后一批订单,还有,我待会儿就搭八点钟的火车上路,休息了这几个钟头让我有了体力。您不必在这儿多耽搁,经理先生,我马上就到公司去。麻烦您替我跟老板说一声,也替我向老板问好!”
格里高尔急急吐出这一番话,几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就在此时,大概是多亏了之前在**的练习,他轻易地逐渐接近那个柜子,试图靠着柜子把身体直立起来。他真心想开门,想出面和经理谈话。他很想知道,大家这么渴望见到他,一旦见到了又会说些什么。如果他们吓呆了,那么格里高尔就不再有责任,大可心安理得。如果他们对这一切泰然处之,那么他更没有理由大惊小怪,只要动作够快,的确还能在八点钟赶到火车站。一开始,他好几次从光滑的柜子上滑下来,最后猛一使劲,总算站直了。虽然下身火辣辣地作痛,他也不在意,让身体就近靠在一张椅背上,细腿紧紧攀住其边缘。他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再作声,因为现在他能听听经理在说些什么了。
“你们听懂哪一个字了吗?”经理问他父母,“他该不是把我们当傻瓜耍吧?”“天哪!”母亲哭了起来,喊道,“他也许病得很重,我们却还在折磨他。葛蕾特!葛蕾特!”她大声喊。“妈?”妹妹从另一边喊,母女两人隔着格里高尔的房间说起话来。“你得马上去找医生,格里高尔生病了,赶快去请医生。你听见格里高尔现在是怎么说话的吗?”“那是野兽的声音。”经理说,和母亲的叫喊相比,声音出奇的轻。“安娜!安娜!”父亲隔着前厅向厨房里喊,拍掌说道:“马上去找个锁匠来!”两个女孩随即跑着穿过前厅,裙子窸窣作响──妹妹怎么这么快就换好衣服了?──猛然拉开了大门。没听见关门声,她们大概就让门开着,遭逢不幸的人家,大门往往就这样开着。
格里高尔的心情却平静多了。别人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话,他却觉得自己说话够清楚,比之前清楚,也许是因为听惯了。无论如何,现在他们总算相信他有点不对劲,而且准备帮他,他们采取这些初步措施时所展现的信心和把握让他感到欣慰。他自觉又被纳入人类的圈子里,盼望医生和锁匠能有了不起的惊人表现,其实二者也没什么差别。为了在行将来临的重要谈话中尽可能口齿清晰,他清了清嗓子,但刻意压低声音,因为这听起来很可能已经不像人类的咳嗽声,而他自觉已无法判断。隔壁房间里一片寂静,也许父母正和经理坐在桌旁窃窃私语,也说不定大家都倚在他门边偷听。
格里高尔攀住椅背,连同椅子一起慢慢向房门移动,在门边放开椅子,扑向房门,靠着门让身体保持直立──他的细腿底部有些黏液──在那儿喘口气休息片刻,然后开始用嘴转动锁孔里的钥匙。只可惜,他好像没什么牙齿──该用什么来咬住钥匙呢?──幸好他的下颌很结实,靠着下颌他果然让钥匙转动了。但他没注意到这么做弄伤了自己,褐色的**从他嘴里流出,顺着钥匙滴在地板上。“你们听,”经理在隔壁房间说,“他在转动钥匙。”这给了格里高尔很大的鼓舞,包括父母在内,大家其实都该对他喊:“格里高尔,加油!”“继续向前,紧紧顶住门锁!”怀着这番想象,以为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在观察他的努力,他倾全力死命咬住钥匙。随着钥匙继续转动,他也跟着转,现在全靠着嘴让身体直立。视情形所需,他一下子吊在钥匙上,一下子借全身的重量往下压。门锁终于“啪”的一声弹开,那清脆的声响让格里高尔感到如梦初醒。他松了一口气,对自己说:“用不着锁匠了。”他把头搁在门把上,想把门整个打开。
由于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开门,门虽然敞开了,别人却还看不到他。他得慢慢绕着门板转,而且得十分小心,才不会在走出去之前重重地仰面摔倒。他还在费力地移动,无暇顾及其他,就听见经理大喊一声“噢”,听起来犹如风在呼啸。他看见站得最靠近门的经理伸手捂住张开的嘴,慢慢往后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地把他往后拉。母亲站在那儿,尽管有经理在场,她仍旧披散着一头蓬松乱发。她先是合起手掌,看着父亲,然后朝格里高尔走了两步,跌坐在摊开来的裙子上,把脸深深埋在胸前。父亲狠狠地握紧拳头,似乎想把格里高尔推回房里,然后踌躇不安地环顾客厅,双手蒙着眼睛哭了起来,结实的胸部随之颤动。
如此一来,格里高尔不踏出房门了。他倚着两扇门板中固定住的那一扇,躲在门板后头。从外面只看得见他半个身子和侧向一边的头,他歪着头偷偷瞄向其他人。此时天色渐亮,对街那排看不见尽头的灰黑色房屋有一截清晰可见,是家医院,正面是一排整齐的窗户。雨还在下,颗颗分明的大雨滴逐一掉落地面。桌上摆着早餐餐具,数量极多。对父亲来说,早餐是一天当中最重要的一餐,他一边阅读各家报纸,一顿早饭可以吃上几小时。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格里高尔服役时的照片,他身穿少尉军服,手按佩剑,笑得无忧无虑,姿势与制服令人萌生敬意。通往前厅的门打开了,由于大门也敞着,可以看见公寓门口和下楼楼梯的头几级。
“嗯,”格里高尔心下明白自己是唯一保持镇静的人,说道,“我马上就穿好衣服,装好样品,搭车出发。怎么样?你们让不让我出发呢?经理先生,现在您该知道我并不顽固,而且乐于工作。出差固然辛苦,但是不出差我就活不下去。经理先生,您要去哪里,回公司吗,对吧,您会如实报告一切吗?谁都可能暂时无法工作,而这正是回顾他过去表现的大好时机。何况一旦排除了障碍,日后他将会更加兢兢业业。我对老板非常感激,这一点您很清楚,再说我要养家,不能不顾爸妈和妹妹。现在我身处困境,但我会努力脱困,请别让我的处境雪上加霜,回到公司请替我说几句好话!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推销员,都以为推销员赚进大把钞票,生活惬意,人们从来没有认真检讨过这种成见。可是经理先生,您比其他员工更了解这种情形。让我私下告诉您,您比老板还更有概念,身为企业家,他很容易就会做出对一名员工不利的误判。您也很清楚,推销员几乎整年都不在公司,容易成为闲言碎语、偶发事件和不实指控的牺牲者。对于这一点,推销员根本防不胜防,因为当事人往往一无所知,要等他筋疲力尽地出差回来,才会亲身感受到恶果,而原因已无法追究。经理先生,您先别走,至少回我一句话,让我知道您至少同意我说的话有一小部分是正确的!”
然而,格里高尔才开口,经理已转过身去,嘴也合不拢,颤抖着肩膀回过头来看格里高尔。格里高尔说话时,他丝毫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一边盯着格里高尔,一边退向门口,但动作很慢,仿佛有一道不准离开房间的神秘禁令。他已经到了前厅,倏地把脚抽离客厅,让人以为他刚刚烫到了脚跟。他从前厅朝着外头的楼梯伸出右手,仿佛有一个超自然的救星在那儿等他。
格里高尔明白,若不想危及自己在公司的职位,绝不能让经理在这种情绪下离开。父母对这一切并不清楚,多年来他们渐渐认定格里高尔能在这家公司做一辈子,再加上此刻他们只顾得到眼前的烦恼,根本无法预见未来。可是格里高尔能预见未来,他一定得把经理给留住,加以安抚和说服,力求博得他的好感。格里高尔和全家人的未来全系于此!要是妹妹在这儿就好了!她很懂事,格里高尔还平静地躺着时,她就已经哭了。而且她想必能转移经理这个花花公子的注意力,或许她会关上客厅的门,在前厅里劝他不要惊慌。可是妹妹偏偏不在,格里高尔必须自己应付。他没考虑到如今他的身体究竟该怎么活动,也没考虑到别人可能还是听不懂他说的话,甚至是铁定听不懂,只顾放开门板挤过门洞,想朝经理走过去。经理双手牢牢抓住公寓门口的栏杆,模样滑稽。格里高尔才一动立刻就摔了下来,他设法寻找支撑,那许多细腿在他的轻声尖叫中着了地。这么一来,脚踩到了实地。在这天早晨,他头一次感到通体舒畅,还高兴地发现那些细腿完全听从指挥,甚至热切地想负载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以为一切苦难即将结束。可是当他放慢脚步,摇摇晃晃地在离母亲不远处正对着她趴在地板上时,刚才看起来好像在发呆的母亲猛然一跃,伸长了双臂,十指张开,大喊:“救命!老天爷,救命啊!”她偏着头,似乎想把格里高尔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又矛盾地不自觉往后退,忘了摆着早餐的桌子就在她身后。她退到桌边,失魂落魄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好像根本没发现咖啡正从她身旁那个打翻了的大壶汩汩流出,流到地毯上。
“妈,妈。”格里高尔轻声说,仰头看着她,瞬间把经理完全给忘了,可是看见流出来的咖啡,他不禁咂咂嘴。母亲见状再次尖叫,逃离了桌子,投入朝她迎面赶来的父亲怀里。然而格里高尔此刻无暇顾及父母,经理已经走下楼梯,下巴抵着栏杆,回过头来看他最后一眼。格里高尔急走了几步想追上他,经理想必有所预感,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好几级阶梯,不见踪影了。“哎哟!”他的叫喊声还在整个楼梯间里回**。经理这一跑,似乎把到目前为止还算镇定的父亲给弄糊涂了,他非但没有去把经理追回来,或者至少不要妨碍格里高尔去追,反而以右手抄起经理连同帽子和外套一起留在沙发上的手杖,左手从桌上拿起一大张报纸,一边跺脚,一边挥动手杖和报纸,把格里高尔赶回他的房间去。格里高尔怎么恳求都没用,怎么恳求都没人懂,尽管他低声下气地转过头去,父亲却更大力地跺脚。在另一边,母亲不顾天寒,打开了一扇窗户,探出身子,双手捂住探出窗外的脸。楼梯和走廊之间刮起一阵风,掀起了窗帘,桌上的报纸沙沙作响,有几张被吹到地板上。父亲步步进逼,毫不留情,嘴里发出嘘声,像个野人。可是格里高尔还根本没练习过后退,笨手笨脚移动得很慢。假如允许格里高尔掉个头,他马上就回到他房间里了,可是他担心浪费时间转身会让父亲不耐烦,而且父亲手中的手杖随时可能往他背上或头上敲下致命的一击。然而格里高尔最后还是不得不掉头,因为他惊慌地发现,他在倒退时连方向都掌握不了,于是他一边惴惴不安地不断斜眼瞄向父亲,一边伺机尽快掉头,实则动作还是很慢。父亲也许明白了他这样做是出于善意,不但没有加以干扰,反而还不时以手杖的尖端遥遥地指挥他转身。要是父亲别发出这种令人难受的嘘声就好了!嘘声让格里高尔心慌意乱。他几乎已经掉过头去,因为一直注意听这嘘声竟弄错了方向,又转回来一些。好不容易顺利地把头对准房门,却发现他的身体太宽,一下子还进不去。父亲此刻一心一意只想着要格里高尔尽快回房,当然绝对想不到要去把另一扇门板打开,好让格里高尔有够宽的通道。他也绝不会容许格里高尔大费周章地让自己直立起来,好以这种方式通过房门。父亲无视格里高尔眼前的障碍,提高了嗓门催他向前,听起来好像不再只是父亲一个人的声音。这下子真不是开玩笑的,格里高尔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挤进门里,身子的一侧竖了起来,他斜卧在门中,侧腹整个擦伤了,在白色的门上留下难看的污渍。他旋即卡住,单靠自己动弹不得,一边的细腿悬在半空中颤抖,另一边的则压在地板上疼痛难当。父亲猛然从后面给了他一击,确实使他得以解脱,他血流如注,飞身跌落在房间里面。父亲以手杖“砰”地把门关上,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二
直到黄昏,格里高尔才从近似昏迷的沉睡中醒来。就算没人打扰,他也会在不久之后醒来,因为他实在是睡饱了。不过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惊醒似乎是由于一阵匆促的脚步声,还有通往前厅的门被小心关上的声音。街灯苍白的光线疏疏落落地照在天花板和家具上,但下方格里高尔所在之处一片阴暗。他慢慢向门口挪动,略显生疏地用他刚学会珍惜的触角摸索着,想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左半身宛如一道长疤,不舒服地绷紧,他只能靠那两排细腿瘸着走。一条细腿在上午的事件中受了重伤──只伤了一条腿简直是个奇迹──这条腿此刻病恹恹地垂在身后。
到了门边他才明白究竟是什么吸引他过去,原来是食物的气味。那儿放着一个盆子,装满甜牛奶,上面浮着切碎的白面包。他高兴得差点笑出来,因为他比早上还要饥肠辘辘,立刻就把头浸在牛奶里,差点没淹到眼睛。可是他随即又失望地把头缩回来,不单因为他那碍事的左半身让他吃东西很不方便,得要气喘吁吁地全身一起配合,还因为他根本不喜欢牛奶的味道了,虽然牛奶本是他最喜欢的饮料,而妹妹想必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替他把牛奶放在那里。他几乎觉得恶心地撇下了那个盆子,爬回房间中央。
格里高尔从门缝里看见客厅里点着煤气灯,平常这个时候父亲习惯高声朗诵下午出刊的报纸给母亲听,偶尔也读给妹妹听,此时却听不见一点声音。不过,他妹妹经常谈到并在信中提起的这种朗读也许在前些日子就已经搁置。四周一片寂静,虽然家中肯定有人。“家人的生活还真是安静。”格里高尔自言自语地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又对能让父母和妹妹在如此漂亮的公寓里过着这等生活而感到自豪。可是,如果所有的宁静、富裕和满足就这样骤然结束,又会如何呢?为了挥开这些念头,格里高尔觉得自己最好动一动,便在房间里爬来爬去。
漫长的夜里,两扇侧门各有一次被打开了一条细缝,随即又迅速关上,多半是有人想进来,却有太多顾虑。格里高尔此时停伫在通往客厅的门边,决心设法把那个犹豫不决的访客给请进来,至少要弄清楚那人是谁。但门没被打开,格里高尔的期待也落空了。这天早晨当每扇门都锁着时,大家全想进来见他;如今他打开了一扇门,其余几扇门显然也从白天开到现在,却没有人要进来了,连钥匙都改从外面插上。
夜深了,客厅的灯光才熄,可想而知父母和妹妹一直没睡,因为三个人踮着脚尖离开的声音清晰可闻。这下,天亮以前不会再有人到格里高尔这儿来了,他可以好整以暇地静静思索该如何重新安排生活。可是,他无奈地匍匐在地,挑高的空旷房间让他害怕,他也不明白原因何在,毕竟这是他住了五年的房间。他不自觉地转身,匆匆钻进沙发下,不无一丝惭愧。尽管背部微受压迫,头也抬不起来,他却顿时觉得十分舒适。唯一的遗憾是他的身体太宽,没法全部塞进沙发下。
整整一夜他都待在那里,半睡半醒,不时饿得惊醒,满怀忧愁和模糊的希望。但忧愁也好,希望也罢,最后只有一个结论:现在他得保持冷静,以耐心和最大的体谅对待家人,协助他们度过他目前的情况势必造成的不便。
黎明时分,天色仍暗,格里高尔就得到机会来检验他刚才所下的决心有多坚定,因为妹妹从前厅打开了门,她几乎已经穿戴整齐,紧张地向房里张望。她没有马上看到他,等到发觉他在沙发下──唉,他又不能飞走,总得找个地方待呀──受惊之余,不由自主又“砰”地把门从外面关上。不过,她似乎后悔自己这么做,立刻再把门打开,踮着脚尖走进房里,仿佛里面住着病重之人,甚至是个陌生人。格里高尔把头探到沙发边上观察她。她会不会注意到牛奶还在,能不能明白这并不代表他不饿,会不会带来更适合他的食物?除非她主动发现,他情愿饿死也不去提醒她,虽然他心中其实有股莫大的冲动,想从沙发下飞奔而出,拜倒在妹妹跟前,求她拿点好吃的来。不过,妹妹很快就愕然发现那个盆子还是满的,只有少许牛奶洒了出来,她随即拿起盆子端了出去,但并非直接用手,而是用一块抹布垫着。格里高尔相当好奇,不知道她会改拿什么食物来。他左思右想,做了种种猜测,但怎么也猜不到好心的妹妹会怎么做。为了试探他的口味,她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食物供他选择,全都摊放在一张旧报纸上。有半腐烂的蔬菜,有晚餐剩下的骨头,裹着已凝结的白色酱汁,还有几颗葡萄干和杏仁、一块两天前格里高尔声称难以下咽的奶酪、一块干面包、一块奶油面包,再加上一块涂了奶油也撒了盐的面包。她把那个大概从此就属于格里高尔专用的盆子搁在旁边,里面装了水。她知道格里高尔不会当着她的面进食,旋即出于体贴离开了,甚至转动钥匙锁上门,好让格里高尔知道他可以随心所欲、舒舒服服地用餐。格里高尔往食物走去,他的细腿嗖嗖前行,伤口似乎也痊愈了。他活动自如,觉得十分惊讶,想起一个多月前手指受了一点刀伤,直到前天都还在作痛。“莫非我现在变迟钝了?”他想,一边贪婪地吸吮那块奶酪,在所有的食物中,这块奶酪最先强烈地吸引了他。一样接一样,他很快地吃掉了奶酪、蔬菜和酱汁,满足地噙着泪水。那些新鲜的食物他反倒觉得不好吃,就连气味都难以忍受,因此还把他想吃的食物拖开一点。他吃完了东西好一会儿,懒洋洋地躺在原地,此时妹妹缓缓转动钥匙,示意他该回避了。尽管他已经昏昏欲睡,仍顿时惊醒过来,赶紧回到沙发下。然而待在沙发下需要很大的自制力,即便只是妹妹在房里的短短时间,因为在那顿丰盛的大餐之后,他的身体鼓了起来,在那个窄小空间里几乎无法呼吸,几度透不过气。他那双略微凸出的眼睛看着毫不知情的妹妹拿着扫帚,把吃剩的食物连同那些格里高尔碰都没碰的食物扫成一堆,仿佛这些东西一概吃不得了。格里高尔看着她急忙把东西全倒进一个桶里,盖上木盖提了出去。她才一转身,格里高尔就从沙发底下钻出来,舒展身体。
就这样,格里高尔如今天天有饭吃,早上一次,那时爸妈和女佣还没起床;第二次则是在大家吃完午饭之后,这时爸妈也要小睡一会儿,女佣则被妹妹打发去办点事。想来他们也不希望格里高尔饿死,至于他吃了什么,听听就好,他们大概无法忍受亲眼一睹。也可能是妹妹不想让他们难过,哪怕只是一丁点忧伤,因为他们所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至于在第一天上午家人用了什么借口打发医生和锁匠,格里高尔根本无从得知,因为别人听不懂他说的话,所以没有人想到他听得懂别人说的话,就连妹妹也没想到。于是,妹妹在他房里时,他只听见她的叹息和她对神明的祈求。后来,等她对这一切稍微习惯了──当然不可能完全习惯──格里高尔才会偶尔听见一两句出于善意的话,或者说是能解释成出于善意的话。如果格里高尔把食物吃得一干二净,她会说:“今天的东西倒是很合他胃口。”情形相反时,她就会有点难过地说:“又统统剩下来了。”而这种情形日益频繁。
虽然格里高尔无法直接得知什么消息,却从隔壁房间偷听到一些话。只要一听到有人说话,他就马上跑到门边,整个身体贴在门上。尤其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每次谈话多多少少都和他有关,哪怕只是暗中提及。整整两天,家人用餐时都在商量该怎么办,三餐之间谈的也是同一个话题。不论何时,至少会有两名成员在家,想来是没有人愿意单独在家,而家里又绝不能没有人。厨娘在第一天就跪下来央求母亲让她离职,即刻生效。至于她对所发生的事究竟知道多少,这一点并不清楚。她在十五分钟之后告别,流着泪感谢得以离开,仿佛这家人施与她莫大的恩惠,并在没有人要求她的情况下,立下重誓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丝一毫。
如今妹妹得和母亲一起下厨,不过这并不吃力,因为大家几乎什么也吃不下。格里高尔一再听见有人白费心思地劝另一人多吃点,而得到的回答不外是“谢谢,我吃饱了”。饮料大概也没有人喝了,妹妹常问父亲要不要喝啤酒,还自告奋勇要去买,见父亲默不作声,为了让父亲安心,又说她也可以请门房太太代劳。但最后父亲斩钉截铁地说了声“不要”,大家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第一天,父亲便已向母亲及妹妹说明了家中的财务状况和前景。他不时从桌旁站起来,从小保险箱里拿出一张凭据或一本簿册。那个保险箱是五年前他公司倒闭时幸存下来的,格里高尔听得见他打开那把复杂的锁,取出要找的东西,然后再度锁上。父亲这番说明有一部分是格里高尔被囚禁之后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他一直以为那家公司耗尽了父亲的财产,至少父亲没否认过,而格里高尔也不曾问他。当年父亲事业失败,使全家人陷入绝望,格里高尔一心只想竭尽所能,让家人尽快忘记这个不幸,因此格外热忱地投入工作,几乎一夜之间就从小伙计变成了推销员,自然而然有了完全不同的赚钱机会,而工作成果立刻就以佣金的形式化为现金,可以拿回家放在桌上,让家人又惊又喜。那是一段美好时光,之后再也不曾重现,至少没有这么辉煌,尽管格里高尔后来赚的钱足以负担全家开销,他也确实承担了家计。家人和格里高尔都已习以为常,家人感激地接过钱,他也乐意拿钱回来,但这之中却不再有特别的温情。只有妹妹和格里高尔还算亲近,不同于格里高尔,妹妹喜欢音乐,拉得一手动听的小提琴,他私底下计划要送妹妹进音乐学院,虽然这要花一大笔钱,但他会设法筹措。格里高尔暂时回到城里时,经常跟妹妹提起音乐学院,但一向只当作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美丽梦想,至于爸妈则连这种随口提提的话都不太想听,不过格里高尔心意已定,打算在圣诞夜郑重宣布此事。
当他竖起身体,贴在门旁偷听,这些以他的现状而言毫无用处的念头在他脑海闪过。有时候他因为太累而无法专心聆听,一不小心头就磕在门上,但立刻又把头拉直,因为发出的声响虽小,在隔壁却听得见,使大家顿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父亲显然转身向着门说:“他又在搞什么?!”随后大家才慢慢重拾中断了的谈话。
由于父亲在说明时往往一再重复,一来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去管这些事了;二来是因为母亲不见得只听一次就能听懂,如今格里高尔已充分了解,尽管生意失败,昔日的财产还是略有剩余,虽然数目很小,但加上这段时间里不曾动用的利息也稍有增加。此外,格里高尔按月拿回家的钱──他自己只留下一点零用──也没有全部花掉,攒成了一笔小小的资金。格里高尔为这种出乎他意料的谨慎和节俭感到高兴,在自己的房门后频频点头。他本来可以用这笔余钱把父亲欠老板的债再还掉一些,这样一来,他能辞掉工作的日子就会更早来临,不过现在看来,父亲的安排无疑更妥当。
然而,要让一家人靠利息过日子,这笔钱绝对不够,也许能维持家计一年,顶多两年,就只有这么多。换言之,这笔钱其实不能动用,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过日子的钱得另外去赚。父亲固然身体健康,却已年迈,五年来不曾工作,肯定不能过度操劳。他一生劳碌,却并无成就,这五年是他这一生首度休息,在这段时间里他胖了很多,变得行动迟缓。年迈的母亲患有气喘病,光是在家里走一圈都嫌吃力,每两天就有一天因为呼吸困难而整日开着窗躺在沙发上,难道要她去赚钱?十七岁的妹妹还是个孩子,理应让她享受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穿得漂漂亮亮,睡到日上三竿,帮忙做点家事,从事一些花费不大的消遣,她还要拉小提琴呢,难道要她去赚钱?家人一谈起赚钱的必要,格里高尔就会离开门边,扑倒在门旁冷冷的皮沙发上,由于羞愧、伤心而浑身发热。
他往往就趴在那儿度过漫漫长夜,彻夜不眠,接连几个钟头磨蹭着皮面。有时他不嫌麻烦地把一张椅子推到窗前,然后爬上窗台,靠着椅子凭窗而立,显然只是在回忆昔日临窗眺望的那种自由舒畅,因为只要稍微有点距离的东西在他眼中都一天比一天模糊。从前他讨厌老是看见对面的医院,现在则根本看不见了,若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住在市区静巷的夏洛蒂街,他会以为窗外一片荒芜,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大地连成一片,无法区分。细心的妹妹只不过有两次看见椅子立在窗边,之后每次整理完房间就把那张椅子再推到窗前,甚至从此让内窗敞着。
假如格里高尔能和妹妹说话,为了她不得不替他做的一切谢谢她,他就能比较坦然地接受她的协助,然而像现在这样却让他很痛苦。妹妹虽然力求减轻格里高尔的尴尬,时间越久,她也越得心应手,但与此同时,格里高尔也把一切看得更为透彻了。她走进房间后的表现就能把格里高尔吓坏。她一向留心不让任何人看见格里高尔,尽管如此,她一踏进房间,顾不得关门就直奔窗边,好像快窒息了,双手慌张地拉开窗户,天气再冷也会在窗边驻留片刻,大口深呼吸。格里高尔每天都要被这样的奔跑和声响吓到两次,她在房里的时候,格里高尔都在沙发下发抖,心里却明白,假如她有办法关起窗户和格里高尔共处一室,定然不会让他忍受这番惊吓。
有一次,大概在格里高尔变形一个月之后,妹妹其实已经没有理由再为格里高尔的外表吃惊,她来得比平常早了一点,刚好看见格里高尔吓人兮兮地直立着,一动也不动地从窗口向外望。假如她不进来,格里高尔也不会觉得意外,因为他所站的位置让妹妹无法马上把窗户打开。可是她不仅没有进来,甚至还退回去关上了门,这在陌生人眼里,简直会以为格里高尔埋伏在那里想伺机咬她一口。格里高尔当然马上躲到沙发下,可是一直等到中午,妹妹才又再来,而且样子比平常紧张得多。由此可见,她仍然无法忍受看见他,也许永远无法忍受,也看得出来她势必得发挥超凡的意志力克制自己,才不至于一看见他就逃跑,哪怕只是他从沙发底下露出来的一小块身体。为了让妹妹连这一小块身体也不必看见,有一天格里高尔把床单扛在背上,拖到沙发上,这足足花了他四小时。他把床单铺成能将他完全遮住,妹妹就算蹲下来也看不见他。假如她觉得没这个必要,大可以把床单拿开,因为对格里高尔而言,这样完全把自己封住当然不是什么享受,这一点应该显而易见。可是她就让床单留在那儿,有一次格里高尔小心翼翼地撑着头,把床单稍微掀起来,想看看妹妹对这番新安排有何反应,他甚至觉得看见了一抹感激的眼神。
最初两个星期,爸妈都不敢进房来看他,而他常听见他们对妹妹现在所做的事大表嘉许,从前他们却常生妹妹的气,觉得她是个没用的女孩。如今妹妹在格里高尔房里打扫时,爸妈常在门外守候,等她一出来,就要她一五一十地叙述房间里的情形。格里高尔吃了什么,这一回他表现如何,是否有好转的迹象?母亲倒是早就想进来探望格里高尔,可是父亲和妹妹提出种种理由,劝她不要去。格里高尔竖起耳朵倾听,也深表同意,到了后来他们得强力把她拖住。她会大喊:“让我去看格里高尔!我可怜的儿子!你们难道不明白我非去看他不可吗?”而格里高尔就会想,也许还是让母亲进来比较好。当然不是每天,但也许每个星期一次。母亲毕竟比妹妹能干,妹妹虽然勇敢,终究只是个孩子,而且说穿了,她也许只是由于少不更事才担下这么艰巨的任务。
格里高尔想见母亲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白天里,格里高尔单是因为顾虑到爸妈就不愿在窗前露面,在只有几平方米的地板上也爬不了多远。静静地趴着吧,连在夜里他都觉得难以忍受,吃东西对他来说很快就毫无乐趣可言,于是为了解闷,他养成了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爬来爬去的习惯。他特别喜欢攀在天花板上,这和趴地板完全不同,可以更自由地呼吸,一股微微的震**穿过全身。当格里高尔在那上头,沉浸在简直称得上幸福的放松之中,有时他会出乎自己意料地松开腿,“啪”的一声跌落下来。不过比起之前,现在他当然更能掌握自己的身体,即使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能毫发无伤。妹妹很快就发现了格里高尔的新消遣──爬行时他会在四处留下黏液的痕迹──于是打定主意要让格里高尔有更大的空间爬行,想把妨碍他的家具搬走,尤其是柜子和书桌,可是单靠她自己却办不到。她不敢去请父亲帮忙,女佣想必也不会帮她的忙,在之前那个厨娘辞职之后,这个大约十六岁的女孩虽然勇敢地留了下来,却请求准许她随时锁上厨房门,只在有人喊她时才打开。因此妹妹别无他法,只有趁父亲不在时去请母亲来帮忙。母亲也兴高采烈地来了,到了格里高尔的房门口却默不作声。妹妹当然先检查过房间里是否一切正常,才让母亲进去。格里高尔急忙把床单再拉低一点,弄出更多的皱褶,看起来果真就像一条随意扔在沙发上的床单。这一回格里高尔也没有从床单下偷窥,没打算这一次就能见到母亲,只是高兴她终于来了。“进来吧,看不到他的。”妹妹说,显然牵着母亲的手。接着格里高尔听见这两个弱女子在挪动那个实在笨重的旧柜子,也听见妹妹不顾母亲的告诫,老想承担大部分的工作,母亲则担心妹妹会过度劳累。她们搬得很慢,大概过了十五分钟,母亲说还是把柜子留在这里算了,一来柜子太重,在父亲回来之前搬不走,若留在房间中央就会堵住格里高尔所有的路;二来也根本无法确定把家具搬走是否真帮了格里高尔的忙。母亲觉得情形正好相反,看到那空空的墙壁让她心里难受,格里高尔难道不会也有同感吗?毕竟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家具,在空****的房间里不免觉得孤单。“而且这样一来,”母亲小声地做了结论,几乎像在耳语,她并不知道格里高尔此刻究竟在哪儿,也深信他听不懂她说的话,但似乎连讲话的声响都不愿让他听见,“而且这样一来,我们岂不像是借着搬走家具来表示我们对他不抱任何好转的希望了,狠心地任由他自生自灭?我认为最好是保持原样,这样一来,格里高尔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时才会觉得一切不曾改变,也就更容易忘记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
听了母亲这番话,格里高尔明白,这两个月来不曾与人交谈,加上生活单调,他多半是神志不清了。否则他怎会希望把房间腾空,难道他真想让人把这间摆着祖传家具的舒适房间变成一个洞穴吗?在洞穴里他固然能通行无阻四处爬行,但也得迅速、彻底地忘记自己身为人类的过去,此刻他已经差点忘记了,是母亲的声音唤醒了他,这声音他好久不曾听见。什么也不该搬走,一切都得维持原状,他不能缺少家具对他产生的良好影响,如果说家具妨碍了他漫无目的地到处爬行,那也算不上损失,而是一大优点。
可惜妹妹的看法不同,说到和格里高尔有关的事,她已经习惯了在父母面前摆出专家的姿态。当然她这么做也不无道理,所以此刻面对母亲的建议,妹妹偏要坚持己见。原先她只打算搬走柜子和书桌,现在则想搬走所有家具,仅留下那张不可或缺的长沙发。她之所以想这么做,当然不只是出于孩子气的执拗和近来意外赢得的自信,而是确实看出了格里高尔需要宽敞的空间来爬行,那些家具又似乎根本用不到。不过,喜好幻想的少女情怀也起了一点作用,这种情怀一触即发,此刻葛蕾特在这种情绪的牵引下,想把格里高尔的情况变得更吓人,以便能替他做更多事情。因为除了葛蕾特之外,大概没有人敢进到一个四壁空空如也、由怪虫格里高尔所独占的房间。
因此,她不容许母亲动摇她的决心,而母亲在这间房里也由于不安而显得缺乏自信,旋即不再作声,尽力帮忙妹妹把柜子搬出去。嗯,万不得已时,格里高尔可以不要这个柜子,但书桌非留下不可。母女两人才气喘吁吁地推着柜子出了房门,格里高尔就从沙发下探出头来,想看看该如何谨慎而周全地出手干预。不巧的是,偏偏是母亲先回来,葛蕾特还在隔壁房间里,独自抱住那个柜子,将之摇来晃去,却无法移动分毫。母亲没看惯格里高尔的样子,说不定会吓出病来,于是格里高尔慌忙后退到沙发的另一头,但已阻止不了床单前端微微晃动,而引起母亲的注意。她停下脚步,静立片刻,然后回到葛蕾特那儿去。
尽管格里高尔一再告诉自己,事情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挪动几件家具罢了,但也不得不承认,母女两人这样走来走去,轻声呼唤,再加上家具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就像一场大混乱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紧紧缩着头和脚,身体贴地,不由得对自己说,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她们要把他的房间清空,拿走他心爱的一切,装着钢丝锯和其他工具的柜子已经被搬出去,此刻她们正在挪动那张已牢牢陷入地板中的书桌,他读商学院、中学,甚至小学时都在那张书桌前做功课。此时他再也无暇细细体会母女两人的一片好意,况且他几乎忘了她们还在,因为她们筋疲力尽,不再作声,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
于是他钻了出来──母女两人正在隔壁房里,倚着那张书桌稍作休息──四度变换方向,不知道该先抢救哪一样。他看见那张一身皮草的仕女画像醒目地挂在那几乎已经空无一物的墙上,便急忙爬上去紧贴着玻璃,玻璃吸住了他,他热乎乎的肚子觉得很舒服。至少格里高尔此刻完全遮住的这幅画谁也拿不走吧。他把头转向客厅的门,想看着母女两人回来。她们只休息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葛蕾特以手臂环住母亲,几乎像是抱着她走。“现在我们该搬哪一样呢?”葛蕾特边说边环顾四周,顿时与在墙上的格里高尔四目相接。大概是因为母亲在场,她力持镇定,转过脸去面向母亲,想防止母亲四处张望。葛蕾特来不及多想,颤抖着声音说:“来,我们先回客厅一下,好不好?”格里高尔很清楚葛蕾特的用意,她想把母亲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把格里高尔从墙上赶走。哼,尽管试试看!他趴在画上,宁可扑上葛蕾特的脸,也不把画交出去。
可是葛蕾特的话反而让母亲不安,她走到一旁,瞥见印花壁纸上那个巨大的褐色斑点,还没意识到她看见的是格里高尔,就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噢,天哪!噢,天哪!”她张开双臂,仿佛彻底绝望,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格里高尔!你……”妹妹抡起拳头,恶狠狠地看着他。自从他变形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对他说话。她跑到隔壁房间,想去拿瓶精油,帮助晕过去的母亲醒过来,格里高尔也想帮忙──要抢救那幅画有的是时间──但他已牢牢黏在玻璃上,得使劲才能挣脱。接着他也跑到隔壁房间去,以为能给妹妹出点主意,就像从前一样,结果却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她身后。妹妹在瓶瓶罐罐中翻找,一转身又吓了一跳,一个瓶子掉在地上,摔破了,碎片划破了格里高尔的脸,某种具有腐蚀性的药水流淌在他身边。于是葛蕾特不再逗留,尽她所能地拿了一堆小药瓶,跑到母亲那儿去,脚一踢关上了门。就这样,格里高尔和母亲分处两室,由于他的错,母亲也许生命垂危。妹妹必须待在母亲身边,如果不想吓跑她,他就不能开门。此时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受到自责和忧虑的煎熬,他开始在墙壁、家具和天花板上爬来爬去,最后觉得整个房间绕着他旋转起来。在绝望之中,他跌落在那张大桌子的中央。
格里高尔无力地躺在那儿好一会儿,四周静悄悄的,这也许是个好兆头。门铃响了,女佣自然是把自己锁在厨房里,葛蕾特得去开门。父亲走进来,脱口就问:“出了什么事?”葛蕾特的神情大概已经透露一切,她显然把脸埋在父亲胸前,闷声回答:“妈妈刚才昏了过去,不过现在好多了。格里高尔跑了出来。”“这早在我意料之中,”父亲说,“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可是你们这些女人家就是不听。”格里高尔知道父亲把葛蕾特简短的说明往坏的方面想,以为格里高尔做出了什么暴行,因为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向父亲解释,只能想办法平息父亲的怒气。于是他逃到自己房间门口紧贴着门,让父亲一从前厅进来就能看见他一心想马上回房去,无须赶他,只要把门打开,他就会马上消失无踪。
然而父亲没有心情去注意这种微妙的暗示,一进来就喊了声“啊”仿佛又喜又怒。格里高尔从门边缩回头,抬起头来面向父亲,很意外父亲竟是此刻站在那里的这副模样。不过,因为最近他只顾着爬来爬去,没像从前一样关心家里所发生的事,应该料想得到家中情况已有变化。话虽如此,这果真还是父亲吗,还是从前那个人吗?从前格里高尔动身出差时,父亲还困倦地缩在**;傍晚格里高尔回家时,他身穿睡袍坐在椅子上迎接他,根本站不起来,只抬抬手臂表示高兴。一年当中,全家人难得有几次在星期天和重要节日一起散步,格里高尔和母亲走得已经够慢了,走在他们之间的父亲还要慢。他裹着旧大衣,小心翼翼地伸出拐杖,费力地向前移动,每逢有话要说,几乎总是停下脚步,让同行的人聚拢在他身边。然而此刻他却站得很挺直,身穿一件笔挺的蓝色制服,镶着金色的纽扣,像是银行工友的穿着。外套衣领又高又硬,凸显出厚实的双下巴。浓眉之下,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平日散乱的白发一丝不乱地梳成油亮的旁分发型。帽子上有金色的字母缩写,大概是一家银行的标志。他把帽子一扔,撩起制服外套的长下摆,双手插在裤袋里,满脸怒色地朝格里高尔走过去,帽子呈一道弧线飞过整个房间,落在沙发上。父亲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却把脚抬得特别高,鞋跟之巨大让格里高尔吃了一惊。但格里高尔并没有多想,从他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他就知道父亲认为对他只宜采取最严厉的态度。于是他从父亲面前跑开,父亲站住不动他便停下,父亲稍微动一下,他便急忙往前跑。他们就这样在房间里绕了好几圈,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由于速度缓慢,看起来并不像一场追逐,于是格里高尔暂时留在地板上,再说他也担心自己若是逃到墙壁或天花板上会被父亲视为罪加一等。然而格里高尔不得不承认:就连这样跑他也快撑不下去了,因为父亲走一步,他就得爬不知多少步,爬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他的肺一向不怎么中用。他就这样踉踉跄跄、集中全副力量奔窜,几乎连眼睛都没睁开,迟钝到只知道逃跑,根本没想到还有别的办法自救,也忘了他随时能爬上墙去,只不过此处的墙壁被做工讲究、有棱有角的家具给挡住了。就在此时,一样东西飞过来,微微旋转,落在他身边,滚到他眼前,那是一颗苹果。第二颗随即向他飞来,格里高尔吓呆了,停下脚步,再跑也没有用,因为父亲已经下定决心要轰炸他。父亲把餐具柜上水果盘里的苹果装满口袋,一个接一个地扔,并未特别瞄准地乱丢一通。这些红色小苹果仿佛带了电,在地板上滚动,互相碰撞。一颗投掷力道不强的苹果擦过格里高尔的背,没伤到他就滑了下去,紧接着飞来的一颗却几乎嵌进他背里。格里高尔想挣扎向前,仿佛以为一旦换个地方,这种突如其来的剧痛就会消失,可是却觉得自己好像被钉住了,六神无主地瘫在那儿。他最后一瞥,看见他房间的门猛然打开,母亲跑出来,后面跟着尖叫的妹妹。母亲只穿着衬衣,因为妹妹替她脱掉了衣服,好让她在昏迷时能顺畅呼吸。格里高尔看见母亲朝父亲跑去,被解开的衬裙一件接一件地滑落在地,绊住了她。她就这样跌跌撞撞冲向父亲抱住他,两人合而为一──此时格里高尔的视觉已然失灵──她的双手抱着父亲的后脑,求他饶了格里高尔一命。
三
格里高尔受了重伤,吃了一个多月的苦。那颗苹果因为没人敢拿走,仍然嵌在肉里,成了触目惊心的纪念。就连父亲似乎也因此想起格里高尔毕竟是家中成员,就算他目前形貌丑恶,也不该待他如敌人,而应善尽家人的义务,咽下嫌恶之情,容忍再容忍。
受伤的格里高尔也许再也不能灵活行动,眼前他像个伤兵一样,不知得花上多少分钟才能从房间的这一头爬到那一头,往高处爬则根本不可能。尽管如此,在他看来,自身情况的恶化却得到了充分的补偿,即每到傍晚时分,通往客厅的门就会打开,而他常在一两小时前就密切注意那扇门的动静。门开后,他躺在自己房间的暗处,从客厅里看不见他,他却能看见全家人坐在灯下桌旁,还能倾听他们谈话。现在家人算是默许他的存在,他不需要像先前那样偷听了。
然而,昔日的谈笑风生已不复见。从前当格里高尔在旅馆窄小的房间里,疲惫地钻进潮湿的被窝,常常怀着渴望思念那番情景。如今家人多半很沉默,吃过晚饭不久,父亲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母亲和妹妹互相提醒对方别出声。母亲在灯下弯着腰,替一家时装店缝制精致内衣。妹妹找到了售货员的工作,利用晚上学习速记和法文,以便将来能谋得更好的职位。有时父亲醒过来,似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觉,对母亲说:“你今天又缝了这么久!”说完又睡着了,母亲和妹妹则疲倦地相视一笑。
父亲脾气固执,在家里也不肯脱掉那身工友制服。睡袍挂在衣钩上无用武之地,他则穿戴得整整齐齐,在座位上打瞌睡,仿佛随时准备去上班,即使在家里也等候上司差遣。如此一来,不管母亲和妹妹再怎么费心,他那身原本就非簇新的制服还是越来越脏。格里高尔常常整晚望着这套污渍斑斑的衣服,上面的金色纽扣却因经常擦拭而闪闪发光,年迈的老父就穿着这身衣服,毫不舒适但却十分平静地睡着。
十点的钟声一敲,母亲便轻声细语,设法叫醒父亲,劝他上床睡觉,在沙发上毕竟睡不安稳,父亲六点就要上班,需要睡个好觉。但是自从他当了工友以来就固执得很,总是坚持要在桌边多待一会儿,尽管他频频打瞌睡,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说动他从沙发移到**。不管母亲和妹妹怎么好言相劝,他总要慢慢摇上十五分钟的头,闭着双眼,就是不站起来。母亲扯他衣袖,在他耳边说些好话,妹妹也放下功课过来帮忙。可是这对父亲都毫无作用,他在沙发里坐得更牢了。直到母女俩伸手到他腋下要架起他,他才睁开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妹妹,往往会说:“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我晚年的清福。”然后在母女俩的搀扶下站起来,颇费周章,仿佛他就是自己最沉重的负担。他让母女俩扶他到门口,示意她们回去,独力继续往前走。但母亲和妹妹还是搁下各自的活儿,追上父亲,继续助他一臂之力。
在这个家里人人操劳过度、疲倦不堪,除了非做不可的事之外,谁还有时间来多照顾格里高尔一点呢?家庭开支日益紧缩,终于辞退了女佣,换成一个高大瘦削、满头蓬乱白发的老妈子早、晚各来一次,负责最粗重的工作,其余家务都由母亲在缝纫之余一并承担。从前母亲和妹妹在外出和节庆时开心佩戴的那些家传首饰也变卖了,晚上大家谈起卖得的价钱,格里高尔于是得知此事。不过,家人最头痛的还是没法搬出这栋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太大的公寓,因为实在不知如何搬动格里高尔。但是格里高尔看得出来,有碍迁居的不仅仅是对他的顾虑,因为只要找一个合适的箱子,钻几个透气孔,就能轻易把他运走。阻碍家人搬迁的主要原因其实是那种彻底的绝望,想到在所有的亲戚故旧当中,没有人遭受和他们一样的不幸打击。穷人在世间所需承受的一切,他们已尽力担起。父亲替银行里的小职员买早餐,母亲辛辛苦苦为陌生人缝制内衣,妹妹听从顾客的使唤在柜台后来回奔忙,这已经是家人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待母亲和妹妹把父亲送上床,回到客厅,放下工作,挨坐在一起,脸贴着脸,母亲指着格里高尔的房间说:“去把门关上吧,葛蕾特。”等格里高尔再度置身于黑暗中,母女俩在隔壁一起流泪,或是欲哭无泪地凝视着桌子,格里高尔背上的伤口就似乎又阵阵作痛。
格里高尔几乎无眠地度过日日夜夜。有时候他想,等门再打开,他就要像从前一样挑起家计的担子。过了这么久以后,他又想起老板和经理、店员和学徒、那个反应迟钝的工友、在别家公司任职的两三位朋友、乡下一家旅馆里打扫房间的女服务生(那是一段甜蜜的短暂回忆)、一家帽子店的收银小姐(他认真追求她,但慢了一步),这些人全都和陌生人或业已遗忘的人一起浮现脑海。他们全都表情冷漠,无意帮助他和他的家人。当他们从眼前消失时,格里高尔反倒高兴。然而有时候他又完全没有兴致替家人操心,只顾为没受到妥善照顾而满腹怨气。虽然他想不出自己会对什么东西有胃口,却仍然计划潜入食物储藏室里,拿走他理应享有的东西,就算他根本不饿。如今妹妹根本不去想什么东西能讨格里高尔欢心,而是每天早上和中午趁上班前随便找点吃的,匆匆以脚推进格里高尔房里。到了晚上,再用扫把一挥,把食物扫出去。那食物也许只被尝了几口,往往根本动也没动,但她一概不管。如今她都在晚上打扫他的房间,也总是草草了事,墙上出现一道道肮脏的条纹,到处都是成堆的灰尘和秽物。起初格里高尔会在妹妹进来时跑到这类特别肮脏的角落,借此表示指责之意。但就算他在那儿窝上几个星期,妹妹也不会加以改善。其实她跟他一样看见那儿很脏,但是打定主意不予理会。另外,她又认定格里高尔的房间归她所管。对于这一点她现在很敏感,事实上,全家人现在都很敏感。有一回母亲在格里高尔的房间大扫除,只用了几桶水就大功告成,可是水汽让格里高尔很不舒服,他摊开身子趴在沙发上,心中怨恨,一动也不动。母亲更因此尝到苦头,晚上妹妹一发现格里高尔房里的改变,就满脸委屈地跑进客厅放声大哭,不理会举起双手哀求的母亲。爸妈先是诧异而无奈地看着她哭,父亲吃惊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随后按捺不住,朝右边的母亲责怪她为什么不留给妹妹打扫,又朝左边的妹妹大吼,说从此不准她再去清理格里高尔的房间。母亲想把激动得失控的父亲拉进卧室,妹妹哭得全身发抖,攥起一双小拳头捶着桌子。格里高尔则气得咝咝叫,因为居然没有人想到把门关上,省得他目睹这场闹剧。
其实就算妹妹上班累得筋疲力尽,无心像从前一样照顾格里高尔,也犯不着由母亲来代劳。格里高尔更无须受到冷落,因为家里现在有了那个老妈子。这名上了年纪的寡妇在漫长的一生中大概是靠着身强力壮熬过苦难艰辛,对格里高尔她并无嫌恶之感。有一次,她打开了格里高尔的房门,并非出于好奇,只是碰巧。格里高尔吓了一跳,四处乱窜,虽然没有人追赶他。看见此情此景,她把双手交叉在身前,吃惊地站在原地。从此她每天早晚都会把门打开一条缝,匆匆向格里高尔瞥一眼。一开始她还会以自认为友善的话唤他过去,像是“过来一下,老粪虫!”或是“瞧瞧这只老粪虫!”而格里高尔置若罔闻,一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处,仿佛门根本没有打开。与其让老妈子这样无聊地来打搅他,为什么不干脆吩咐她每天来打扫他的房间呢?有一天清晨,一阵大雨敲打着窗玻璃,也许是春天即将来临的前兆,当那个老妈子又开始啰唆,格里高尔被激怒了,转身面向她,状似准备攻击,只是动作迟缓无力。老妈子并不害怕,只不过把放在门边的一张椅子高高举起,张大嘴巴站在那儿,看那架势,显然是要等手中的椅子砸到格里高尔背上,她才打算合上嘴巴。待格里高尔再度转身,她问道:“怎么样,不敢过来了吧?”这才镇定地把椅子放回角落。
如今格里高尔几乎什么也不吃了,只在凑巧经过替他准备的食物时,好玩似的往嘴里送一口,含上几个钟头,然后往往又再吐掉。起初他以为是房间的现状令他难过,因而食不下咽,实则他对于房间的改变很快便释怀了。大家已经养成习惯,把别处放不下的东西堆到这里来,而这样的东西现在很多,因为家人把一个房间租给了三位房客,格里高尔有一次从门缝中看见这三人都留着大胡子。这三位严肃的先生非常讲究整洁,不仅是他们的房间,因为既然他们已经住了进来,便要求整个家里都要井然有序,尤其是厨房。他们受不了无用乃至于肮脏的杂物,再说他们自己带来了一大半家具,因此许多东西变得多余,既不能变卖,也舍不得扔掉,这些东西就全进了格里高尔的房间。厨房里的煤灰箱和垃圾箱也一样,凡是眼前用不着的东西,一向匆匆忙忙的老妈子就随手往格里高尔房里一扔,还好格里高尔通常只看见那样东西和拿着那样东西的手。老妈子也许原本是想找机会再把这些东西拿走,或干脆一次把所有东西处理掉,但事实上这些东西往往就留在当初第一次被扔进来的地方,完全不管格里高尔在这堆杂七杂八的物品间迂回前进难以移动。起初格里高尔这么做是不得已,因为已经没有能让他自由爬行的地方。后来他却逐渐乐在其中,尽管他在这样的漫游之后累得半死,而且悲从中来,又是几小时动也不动。
由于那几位房客偶尔也会在共享的客厅里吃晚饭,有些晚上客厅的门便始终关着。格里高尔并不十分在乎,反正有些晚上门虽然开着,他也没加以利用,只是趴在房间最暗的角落,家人也并未察觉。可是有一回老妈子把通往客厅的门打开了一点,那几位房客在晚上走进来亮起灯时,那门仍旧开着。他们坐在桌子前端,从前父亲、母亲和格里高尔所坐的位子,打开餐巾拿起刀叉。母亲随即在门口出现,端着一碗肉,妹妹紧跟在后,端着一碗堆得高高的马铃薯。这些食物热气腾腾,房客朝着摆在他们面前的碗弯下身子,似乎想在食用前先检查一下,而坐在中间、似是三人之首的那一位果真把一块还在碗里的肉切开,显然是想确认煮得够不够烂,该不该再送回厨房去。待他觉得满意,紧张地在旁注视的妈妈和妹妹才松了一口气,微笑起来。
家人则改到厨房用餐。尽管如此,父亲在进厨房之前先到客厅来,帽子拿在手里鞠个躬,绕着桌子转一圈。房客全都站起来,喃喃地说几句话,声音从胡子底下传出来。等到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他们便几乎不发一言地吃饭。格里高尔觉得奇怪,从吃饭时发出的种种声响中,总是一再听见他们的咀嚼声,仿佛在向格里高尔表明吃东西得用到牙齿,没有牙齿的下颌再怎么漂亮也无济于事。“我想吃东西,”格里高尔抑郁地自言自语,“但不是那些东西。像这几位房客这种吃法,我准会没命!”
格里高尔不记得在这段时间听见过小提琴的声音,而就在这一晚,琴声在厨房响起。房客已经吃完晚餐,中间那位拿出一份报纸,递给另外两位一人一张,三个人靠在椅子上看报,一边抽着烟。当小提琴开始演奏,他们竖起了耳朵,踮着脚尖站起来,走向通往前厅的门,在那儿挤成一堆。厨房里的家人想必是听见了他们的动静,父亲喊道:“是琴声打扰各位了吗?我们可以马上停止。”“正好相反,”中间那位先生说,“这位小姐想不想到客厅来演奏?这里宽敞舒适多了。”“哦,好的。”父亲高声说,好像拉小提琴的人是他。三位先生回到客厅等候,没多久父亲拿着谱架,母亲拿着乐谱,妹妹拿着小提琴一起来了。妹妹沉着地为演奏做准备,爸妈因为以前没当过房东,对房客礼貌得过了头,连自己的沙发都不敢坐。父亲靠在门上,右手插在制服外套的两个纽扣中间;母亲则坐在一个房客拿给她的椅子上,那位先生随手把椅子一摆,母亲也没有再加以移动,就这样坐在远远的角落里。
妹妹开始演奏,父亲和母亲各从一边专注地看着她拉琴的动作。受到琴声吸引,格里高尔壮起胆子往前走了一点,头已经伸进客厅。变形后的他本来处处替别人着想,也为此深感自豪,最近却不太在乎,甚至对自己的莽撞习以为常了。然而,现在他才更有理由躲起来,由于他房里到处都是灰尘,稍微动一下就四处飞扬,连他也沾得浑身都是。拖着背上和体侧的头发、线头和食物残渣到处爬,如今他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不再像从前那样每天好几回躺下来,磨蹭地毯把背擦干净。即使以他现在这副模样,他也毫无顾忌地往前踩上了客厅一尘不染的地板。
不过,倒也无人注意他。家人完全被琴声吸引,至于那三位房客,起初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妹妹的谱架后面,站得太近了,几乎能看见乐谱,对妹妹来说势必是种干扰。但没多久他们便轻声说话,低着头,退到窗边,之后就待在那儿,父亲则担心地看着他们。此刻看起来确实好像他们原以为会听见一场优美动听的小提琴演奏,这会儿却失望了,仿佛已经厌倦这场表演,只是基于礼貌才继续忍受这扰人清静的琴声。尤其是他们把雪茄烟从鼻子和嘴往空中吐出的样子,让人觉得他们很不耐烦。可是妹妹其实演奏得十分动听,她的脸侧向一边,顺着一行行乐谱往下看,目光专注而悲伤。格里高尔又往前爬了一点,把头紧贴着地板,希望能接触到她的目光。难道他是只野兽吗?音乐怎会对他有如此魔力?他觉得似乎有一条路在他面前展开,通往他渴望已久、不知名的食粮。他决定要到妹妹跟前,扯一下她的裙子,向她暗示不如带着小提琴到他房里来,因为这儿没有人像他一样欣赏这场演奏。他再也不想让她离开他的房间,至少在他还活着时不想。他的恐怖模样终将派上用场,他要同时守卫他房间的每一扇门,向侵入者怒吼。妹妹留在他身边则不该是出于被迫,而应该出于自愿,她该在沙发上坐下,坐在他身边,竖起耳朵聆听。他想告诉她,他本已打定主意要送她进音乐学院,若非出了这个不幸,早在去年圣诞节──圣诞节应该已经过了吧?──他就向大家宣布此事,不顾任何反对。听完这番说明,妹妹会感动得热泪盈眶,格里高尔会直起身子,到她肩膀的高度,吻她的脖子。自从她去店里上班,就没有围丝巾或穿高领,而让颈子露在外面。
“萨姆沙先生!”中间那位房客向父亲喊,食指指着缓缓前进的格里高尔,没有多说一句话。小提琴的声音戛然而止,中间那位房客先是摇摇头,对他的朋友笑了笑,随后又望向格里高尔。父亲似乎觉得先安抚房客要比赶走格里高尔来得要紧,虽然那几位先生根本不紧张,似乎觉得格里高尔比小提琴演奏更有趣。父亲急忙向他们跑过去,张开双臂,想把他们推回他们的房间里,同时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们投向格里高尔的视线。此刻他们倒真有点恼怒,不知道是由于父亲的举止,还是由于他们恍然大悟,原来隔壁房间里住的居然是像格里高尔这样的邻居。他们要求父亲解释,也举起手臂,不安地捻着胡子,缓缓退回他们的房间。此时,在演奏被骤然打断后恍惚失神的妹妹回过神来,原本她垂下的双手仍拿着小提琴和琴弓,她也继续看着乐谱,仿佛仍在演奏中。此刻她蓦地打起精神,把乐器搁在母亲怀里,往隔壁房间跑去。三位房客在父亲的催促下加速回房,母亲则由于呼吸困难,仍坐在椅子上。被子和垫褥在妹妹训练有素的双手下翻腾,那几位先生还没进到房间里,她已经把床铺好,溜了出来。父亲似乎又犯了顽固的毛病,忘了对房客应有的尊重,只是一个劲儿地催赶,直到中间那位房客在房间门口重重跺脚,父亲才停下脚步。“我郑重宣布,”房客说着举起一只手,向母亲和妹妹看了一眼,“基于这间公寓和这个家庭里令人作呕的情况,”说到这里,他狠狠地往地板上啐了一口,“我要立刻解除租约。至于已经住了的这几天,我当然也不会付半毛钱。不但如此,我还要考虑要不要向你索赔。信不信由你,我很容易就能找到理由来要求赔偿。”他不再说话,直视着前方,像在等待什么。他的两个朋友果然立刻插进话来说:“我们也马上退租。”此话一出,中间那位先生就握住门把手,“砰”的一声关上门。
父亲步履踉跄,双手摸索着回到他的椅子旁,跌坐下去,看似如平日晚上一般伸展四肢准备小睡,但他的头点个不停,显然不是在睡觉。这段时间里,格里高尔始终静静地趴在那三位房客发现他的地方,无力动弹,也许是由于计划失败而感到失望,也许是因长期挨饿而变得虚弱。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担心众人的怒气在下一瞬间就会一股脑儿地宣泄在他身上,他屏息以待。小提琴在母亲颤抖的手指下自她怀中滑落,发出了震耳的声响,但就连这声音也没有吓着他。
“亲爱的爸妈,”妹妹说,拍了一下桌面当作开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就算你们还看不出来,我已经看出来了。我不想在这只怪物面前说出哥哥的名字,所以只说:我们得摆脱这东西。我们已经尽力照顾他,容忍他,算是仁至义尽了,我想谁也不能对我们有半点指责。”
“说得对极了。”父亲喃喃自语。母亲仍在喘气,眼神错乱,捂着嘴巴,闷声咳了起来。
妹妹急忙跑到母亲身边,扶住她的额头。听了妹妹这番话,父亲似乎起了某种念头。房客用过晚餐后,碗盘还留在桌上。父亲坐直身子,在碗盘之间把玩他的制服帽子,偶尔望向安静的格里高尔。
“我们得设法摆脱它,”现在妹妹只对着父亲说,因为母亲在咳嗽,什么也听不见,“他会要了你们的命,我能看见这个结局。我们都已经得这么辛苦地工作,没法再在家里忍受这种无尽的折磨。我再也受不了了。”她号啕大哭起来,眼泪落在母亲脸上,她木然地伸手将之擦去。
“孩子啊,”父亲深有同感地说,谅解之情溢于言表,“可是我们该怎么办?”
妹妹却只耸耸肩膀,表示一筹莫展。刚才她还意志坚决,如今在哭泣中却没了主意。
“如果他听得懂我们的话……”父亲半带着询问的口吻说,妹妹一边哭一边用力摆摆手,表示这根本不可能。
“如果他听得懂我们的话,”父亲又说了一次,闭上眼睛,认可妹妹认为此事绝无可能的想法,“也许我们还能和他达成某种协议,可是像现在这样……”
“他得离开这儿,”妹妹喊道,“爸爸,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只要别再以为他是格里高尔就行了。我们的不幸就在于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相信他是格里高尔,但他怎么可能会是格里高尔呢?假如他是格里高尔,他早该看出人类不可能跟这样一只动物一起生活,早就自动离开了。那样我们就没有了哥哥,但却能生活下去,会想念他。可是这只动物却在迫害我们,他赶走了房客,显然想占据整间公寓,让我们露宿街头。爸爸,你看,”她突然大叫,“他又来了!”格里高尔完全不明白她何以如此恐慌。她甚至从母亲所坐的椅子旁一跃而起,好离他远一点儿,仿佛宁愿牺牲母亲,也不愿待在格里高尔身边。她慌张地跑到父亲身后。父亲由于妹妹的举止而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她身前半举起双臂,像是要保护她。
可是格里高尔压根儿没想过要吓唬谁,更别说要吓唬妹妹。他纯粹是转身想回房里去,只不过这动作太引人注目,因为他身上有伤,要转身很困难,不得不靠头部来帮忙,几度把头抬起又撞向地板。他停下来,环顾四周。大家似乎看出他其实是一片好意,只惊慌了一下,此时都悲伤地默默看着他。母亲伸直并拢的双腿,瘫坐在扶手椅上,由于疲惫,几乎闭上了眼睛。父亲和妹妹并排坐着,妹妹搂着父亲的脖子。
现在我该可以转身了吧。格里高尔心想,开始继续努力。他压抑不住因为费力而发出的喘息声,偶尔也得稍作休息,反正没有人催他,一切全由他做主。当他完成了转身的动作,立刻笔直地往回爬,很惊讶自己距离他的房间竟然这么远,不明白以他的虚弱刚才怎能不知不觉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他一心只想赶快爬,几乎没注意到家人一句话也没说,没发出任何呼叫来干扰他。等他到了房门口,这才转过头去,虽然他觉得脖子僵硬,没有完全转过去,但还是看见在他身后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有妹妹站了起来。他最后朝母亲望了一眼,她已经睡着了。
他才进房间,门就被匆匆关上,上了闩,锁住了。身后这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把格里高尔吓得腿都软了。这样匆匆忙忙的是妹妹,她早已站起来等,轻巧地往前一跃,格里高尔根本没听见她走过来。她一边转动锁孔中的钥匙,一边向父母喊道:“好不容易!”
“现在呢?”格里高尔自问,在黑暗中环顾四周。很快他便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对此他并不讶异,反倒觉得截至目前居然能用这些细腿走动有违自然。除此之外,他其实觉得很舒服,虽然全身疼痛,那疼痛却似乎逐渐在减轻,终将完全消失。背上那颗腐烂的苹果和周围蒙着柔软尘土的发炎部位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他带着满心的感动和爱想起家人,甚至比妹妹更加坚信自己应该消失。他就这样内心空洞而情绪平静地沉思着,直到凌晨时分,钟敲了三下。他瞥见窗外天色开始转亮,然后不由自主地垂下头,从鼻孔中呼出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
清晨时,老妈子来了。因为力气大,性子又急,她总是用力关上每一扇门,不管别人再怎么拜托她别这么做。从她一来,整间公寓里的人就别想好好睡觉。她跟平常一样先去看看格里高尔,起初没发现什么异状,以为他故意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装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她相信他其实大有头脑。因为她手里刚好拿着一把扫帚,就试着从门边伸出扫帚去搔格里高尔的痒。当这样做也不起作用时,她发火了,往格里高尔身上戳了戳,直到她在毫无阻力的情况下把他推离了原来的位置,她才警觉起来。她很快就明白事情的真相,睁大眼睛,吹了声口哨,但没有多作停留,一把拉开卧房的门,扯着嗓子往黑暗中喊:“快来看哪,他翘辫子了,他躺在那儿,完完全全地翘辫子了!”
萨姆沙夫妇从**坐起,得先克服老妈子造成的惊吓,才能理解她在嚷嚷什么。随后萨姆沙夫妇急忙各自下床,萨姆沙先生把毯子披在肩上,萨姆沙太太只穿着睡衣,两人就这样走进格里高尔的房间。此时客厅的门也打开了,自从那几位房客搬进来后,葛蕾特就睡在客厅里,她已经穿戴整齐,似乎根本没睡,苍白的面孔像是也证明了这一点。“死了?”萨姆沙太太边说边抬起头,带着询问的表情看着老妈子,虽然她自己就能检验这一切,甚至无须检验也看得出来。“我想是的。”老妈子说,用扫帚把格里高尔的尸体再往旁边远远推开作为证明。萨姆沙太太动了一下,仿佛想拉住那把扫帚,却没这么做。“嗯,”萨姆沙先生说,“现在我们应该感谢上帝。”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三个女人也照做。葛蕾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具尸体,说道:“你们看,他好瘦!他好久没吃东西了,送进来的食物总是又原封不动地拿出去。”大家现在才发现,格里高尔的身体确实又干又瘪,因为不再有那些细腿支撑。房里除了尸体,也没有别的东西转移大家的视线。
“来吧,葛蕾特,到我们这儿来一下。”萨姆沙太太说,露出一丝忧伤的微笑。葛蕾特跟在父母身后走进卧室,边走边回头望向那具尸体。老妈子关上门,把窗户整个打开。尽管还是一大清早,清新的空气中已带有几分暖意,毕竟已经三月底了。
三位房客从房间里走出来,环顾四周,没看见他们的早餐,很惊讶大家把他们给忘了。“早餐在哪儿?”中间那位先生不高兴地问老妈子。她却把手指搁在嘴上,无声地匆匆向那几位先生示意,要他们到格里高尔的房里来。他们也就来了,双手插在已有点旧的外衣里,围着格里高尔的尸体站着,房间里已经大亮。
此时卧室的门开了,只见萨姆沙先生穿着制服,一只手挽着妻子,另一只手挽着女儿。三个人看起来都哭过,葛蕾特不时把脸贴在父亲胳膊上。
“请各位马上离开我的公寓!”萨姆沙先生说,指着大门,并未松开母女俩。“这是什么意思?”中间那位先生说,有点愕然,脸上带着假笑。另外两位房客把手放在背后,不停地搓着,像是乐见一场结局必然对他们有利的激烈争吵。“我的意思很明白。”萨姆沙先生说,在母女俩的陪伴下笔直地朝那位房客走去。对方起初默默站着,看着地板,仿佛事情正在他脑海中形成一种新秩序。随后他说:“那我们就走了。”抬眼望向萨姆沙先生,仿佛突然变得谦卑,渴望这个决定获得批准。萨姆沙先生只是睁大眼睛,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那位先生果真迈开大步往前厅走,他的两个朋友已经不再搓手地聆听了好一会儿,此刻紧跟在他身后,简直是用跳的,仿佛害怕萨姆沙先生会比他们先进入前厅,阻挠他们与领袖之间的联系。在前厅,三个人都从挂钩上取下帽子,从手杖架里抽出手杖,默默欠了欠身,离开了公寓。怀着一种其实毫无理由的不信任,萨姆沙先生和母女俩走到公寓门口,靠在栏杆上,看着那三位先生走下长长的楼梯,虽然走得很慢,却一直往下走。每到一层楼,他们的身影便在楼梯间的转角暂时隐没不见,倏忽又再度出现。他们抵达的楼层越低,萨姆沙一家人对他们的兴趣也就越发消退。当一个肉铺伙计头上顶着篮筐,昂首阔步地面向他们爬上楼梯,随后越过他们继续往上爬,萨姆沙先生和母女俩就离开了栏杆,一起回到公寓,似是如释重负。
他们决定今天一天就完全用来休息和散步,他们不仅理应休假,甚至可谓迫切需要一些调剂。于是他们在桌旁坐下,写了三封请假信。萨姆沙先生写给管理部门,萨姆沙太太写给下订单的客户,葛蕾特写给老板。写着写着,老妈子进来了,说她早上的工作已经做完,现在要走了。三个人起初只是点点头,没有抬眼看她,直到发现那老妈子仍无意离去,才有人生气地抬起头来。“怎么了?”萨姆沙先生问。老妈子面带微笑,站在门边,像是要告诉这家人一个天大的喜讯,只不过要等到有人问个究竟时她才要说。她帽子上有一小根鸵鸟羽毛,几乎竖着,她在此工作期间萨姆沙先生始终看这根羽毛不顺眼,此时这根羽毛朝四方轻轻摇晃。“你究竟有什么事呢?”萨姆沙太太问,在这家人当中,老妈子最尊敬的还是她。“这个嘛!”老妈子答道,开怀大笑得没法马上往下说,“关于隔壁那东西该怎么弄走,你们不必操心,我已经处理好了。”萨姆沙太太和葛蕾特朝她们所写的信低下头,像是想继续往下写。萨姆沙先生发觉老妈子打算详细叙述一切,果决地伸出手作势制止。既然别人不让她说话,她就急着要走,俨然一副被得罪的样子,一边喊道“那再见了”,一边猛地转身,“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离开了公寓。
“晚上就把她辞退。”萨姆沙先生说,但是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回话,因为老妈子似乎又扰乱了她们才平静下来的心情。她们站起来,走到窗边,搂着彼此,就这样站在那儿。萨姆沙先生从椅子上朝她们转过身去,默默看着她们好一会儿,然后喊道:“过来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们也该稍微顾念到我。”母女俩立刻听从了,急忙朝他走过去,搂搂他,很快地把信写完。
一家三口随后相偕离开公寓,搭电车到郊外去,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这么做了。温暖的阳光洒进车厢,里面只有他们三个人。他们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商量着未来的前景,结果发现仔细想想,一家人的前景并不差。迄今他们还根本不曾详细问过彼此的工作情形,而三个人的工作其实都不错,尤其是将来还大有前途。眼前最能够轻易改善他们处境的当然就是搬家,比起现在这间当年由格里高尔所找的公寓,他们想换一间小一点、便宜一点的。但位置要更方便,整体说来要更实用。他们一边聊着,萨姆沙夫妇看着越来越活泼的女儿,几乎同时发现,这段时间以来女儿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丽丰满的少女,尽管种种辛苦、烦恼让她脸色苍白。他们沉默下来,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想着该替她找个如意郎君了。车子抵达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时,女儿头一个跳起来,伸展她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仿佛认可了他们的崭新梦想和一片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