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这烦人的遗传
离职之后,我有整整半个月没有出门。只要有外卖软件,就算躺在**也能饱餐一顿,甚至连咖啡、点心之类的都可以解决。这就是活在灿烂的信息时代的福气啊!
虽然离职之后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很多,我却只是看着记在手机备忘录里的“离职后愿望清单”,然后躺在**。我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沉重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尽管我试图“逃出”房间几次,却总是以失败告终。而其中最大的困难,就是从**起来和洗澡。
结果最终我的身体从**起来,不是对于肮脏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也不是向往新生活的意志,而是“痛”。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果头发很久不洗,不只会痒,也可能会痛。我带着比湿棉花还重的身体向浴室挪动,打开热水,站在温暖的水柱下,遍布全身的紧张感似乎稍微缓解了。我往头上挤了满满的洗发露,却怎么也揉不出泡沫来。我总觉得手指像被什么卡住似的,于是用镜子照了后脑勺,看起来头皮上长了像痘痘一样的疹子。我又挤了一点洗发露,花了三十多分钟仔细洗干净。出来之后,我照了全身镜,再转过头来一看,发现果然是熟悉的疹子形态——脂溢性皮炎。以防万一,我也抬起胳膊看了腋下,果然也长了少量的干癣。
最终,我出于寻求医治的目的才在半个月后跨出家门,最先前往的地方是小区的皮肤科。我曾有十年都在这里进行大大小小的治疗(虽然这么说,但大概就是除痣或用激光除去大颗疣之类的)。我给医生看了患部,并询问治疗方法。如我预想的那样,医生说我这两种疾病都是无法完全治好的慢性疾病,只能在减缓症状的层面上给予治疗。发现他给出的建议都是“要注意身体”“不要太有压力”等小学二年级也差不多知道的医学常识后,我开始走神。
我到药店去领含有类固醇的药膏,想起小时候爸爸整天抓挠身体的模样。爸爸也跟我一样是干癣患者。他擦了在皮肤科按处方领的药膏,发痒的情形也没有好转,于是开始寻遍全国的名医,从韩医到中医,展现了踏破铁鞋的精神。当然,爸爸的病况一点也没有好转,家里的财政状况却每况愈下。再加上又买了综合频道涌出的健康节目和电视购物中推销的无数健康食品,状况变得更糟糕。我开始独居生活后,在家里放了在超市能看到的那种超大橱柜,里面堆满了健康食品。这让我不禁认为,疑病症可能会发展成购物成瘾。一想到说不定我也即将参与这趟漫长的旅程,头就开始痛了。总之,我先用手机搜索,购买了没有表面活性剂的洗发精。
随后我前往耳鼻喉科,因为我有一边的鼻孔完全塞住了。医生果然也提到鼻炎之类的常见慢性疾病名称,并建议我做矫正鼻骨弯曲的手术(这个手术,我之前也被建议过几次)。因为见过很多人在手术后鼻炎的症状仍会复发,我摇了摇头。
最后,我抵达的地方是精神医学科。我以前也曾为了情绪障碍和失眠而定期来这里。今天没有预约就过来了,才发现在等待的患者多到不行。我为了消磨漫长的等待时间,就拿放在医院书架上有关情感缺失的书来看。
书里将小时候的养育环境和遗传因子列为情感缺失的主因,果然所有的事情都是父母的错。原本因为莫名找到可以怪罪的“目标”感到高兴(?),但这高兴很快就又消失了。之后,又在医院等了两个多小时,我好不容易进了诊室,跟专科医生吐露我离职后经历的症状。他默默听完我的讲述,说这些都是我这段时间太过忽视自己的身体而自然产生的反应,并(专业地)告诉我这是人生中必经的过程。
这么说来,我过去三年根本没有休息。工作日基本都在为截稿而写作,周末虽然会一觉睡到下午,心里却总是为好像该做些什么的强迫感所苦。我一直想着,就算短暂,也要从我心中好像该做些什么的想法(不对,是从所有的想法)中逃脱。我问医生,我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些状况,比如身体累了一整天,但不暴饮暴食就睡不着;明明知道对自己不好,却仍然重复这样的生活模式,导致无法好好过日常生活,也无法维持生计;甚至别说是完全自由的身体了,我还陷入自我厌恶的旋涡中,无暇顾及其他。医生说,这种现象的原因来自很多层面,幼年时期的情绪被忽视,环境因素抑或遗传因素也可能会有很大的影响。
又是遗传?
在我出生前,我的人生到底有多少是已经被决定好的?我领了成堆的药,重新去翻找小时候的记忆。
我的父母是近年来很常见的双薪夫妇,两个人都有各自经营的事业。这也代表,在父母双方的人生中排最优先顺位的,都是家庭以外的东西。
妈妈在换季或人生遇到困难时,会在下班后把包丢在客厅,衣服也不换就直接躺到**。她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我在想,也许她当时的眼神就跟我现在的眼神差不多吧。
爸爸也没什么不同,总是抓着电话,或是去外地出差。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不在家。就算是休息日,他也只是在家里睡觉,睡梦中还不断痛苦呻吟,一直到下午都不起来的模样。他一直重复呈现在某个地方疯狂把精力耗尽后,再像这样躺着的状态。这也是我过去十年间不断重复的日常模式。
虽这么说,我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跟父母一样。既然遗传因子之类的话题都出来了,我也有对此感到委屈的地方要说。我的父母都拥有完美的正常体重,甚至以他们的年纪而言还算轻的了。他们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超出正常体重,直到年过花甲的现在也还是维持一样的身材。虽然我小时候也算是有点块头,但从没像这样肥胖过。一生都是以稳定的体重度日的他们,无法理解我那体重增减超过一百公斤的生活。他们无法对我减肥时的努力,还有看到肉重新长回来时的绝望感同身受。他们没有共鸣是当然的。对他们来说,只有我变胖的现实,还有眼前看到的现象而已。因此对我来说,在节日或家庭活动之类的日子要去面对父母或亲戚,有一种恐惧,就像左撇子独自在充满右撇子的国家奋斗的感觉。
之前,有一次回爸妈家,我曾遇到过说不上是遭殃的遭殃。我就像平常一样,洗完澡后只穿着内衣出来,开始吹头发。妈妈原本在看电视,她瞄了一眼我的身体后渐渐皱起眉头,突然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到底是受到多大压力,才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我笑了出来。连刺猬都会说自己的子女漂亮,怎么生我的母亲会看着有一半自己遗传因子的身体流泪呢?这超现实的情景令人发笑,我一直笑,心情却渐渐变得很差。即使是父母和子女,看到对方的身体哭出来也非常失礼吧?我像平常一样对妈妈发了火。
吞了一把药、没暴饮暴食、期盼安稳入睡的现在,我又开始想起遗传因子的奥秘。说不定现在的我是爸爸的依赖和成瘾倾向,与妈妈的情绪起伏和无运动神经均匀混合在一起的结晶。会不会是爸爸那里的股票投资或购物上瘾之类的依赖倾向,在我这边变成“暴饮暴食”,跟妈妈的躁郁症与失眠倾向合起来,变成现在过度肥胖的我?我深切感受到我全身有关遗传因子的证据,很开心发现又多了一件可以怪罪祖先的事情。尽管如此,我用自己的钱买的食物、用自己的手把它们放进嘴里的事实,并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