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虽然会胖,还是想吃完炸鸡再睡

07 名为我选择的生活的困境

  

  每次在面对人生重要抉择时,我都习惯冲动地做决定。在写大学申请书时、决定专业时、找第一份工作时,我总是做出跟计划或预想截然不同的选择。其他过于急躁的选择也都是这样,我的选择总是伴随着后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冲动少了,毕竟我再怎么令人失望,还是有所谓的经验可供学习。我意识到,在冲动的决定之后倒塌的日常生活,需要花非常长的时间和努力才能复原。

  然而我自认为意识到的,其实也是错觉。

  那天也是一如往常,也就是说,我有即将截稿的稿件。我在凌晨五点左右起床后闭着眼睛洗澡,然后穿着长得像西装裤,实际却是缝着松紧带的休闲西裤进入公司前面的咖啡厅,喝双倍浓缩的美式咖啡配地瓜干,并开始写作。我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但手指一直动着。接着我一定会在上午九点上楼去公司,打开Excel,一边不停打哈欠,一边看着屏幕。我泡着亲自申请争取到的、用办公经费购买的速溶黑咖啡,感觉牙齿越来越黄,然后在十点半左右去洗手间刷牙,看着洗手间镜子一角裂开的部分,想着我到底在这个镜子前站过几次。

  不记得了。

  回到办公室坐在我的位子上时,坐我后面的崔副部长突然杵了杵我的肩膀。我一转头,崔副部长递给我一个手掌大的粉红色盒子。盒子上面有以减肥和抽脂闻名的医疗连锁店商标,还有长得像肉色年糕的卡通人物。我看到“减肥”这样的字眼,不自觉地“噗”出来。

  “副部长,请问这是什么?”

  “我从某个地方拿到的礼物,朴代理吃吧。”

  到底谁会把这个买来当礼物?不是,比起那个,办公室人这么多,为什么偏偏要给我?好吧,想来是因为我最胖。那我应该感谢你的好意吗?虽然这不是什么该笑的事,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说起来,我在第二份工作中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当时是广告公司实习生的我,被告知自己被分配到正在准备新提案的项目小组。这对实习生来说是难得的机会,我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有什么厉害的能力被认可,后来才知道,广告主(也就是崔副部长递给我的减肥茶的牌子)是有名的减肥医疗连锁专卖店,当时公司认为最胖的我应该知道最多的减肥信息,在经过考虑后才下此决定。我那时不像现在过度肥胖,只是比一般人稍微肉了一点。但在加班为必然、周末选择性工作还得在午休挤出时间去健身俱乐部减肥,深信“自我管理”是工作一环的广告产业中,我的身体当然是必须被矫正的对象。我野心勃勃准备的简报最后以失败告终,二十几岁的我用全身领教到“资本主义”之后,离开了公司。

  我出于礼貌谢过崔副部长之后,打开了盒子。盒内装有数十个长长的茶包。我按照盒上写的,在杯子里倒入冷水,撕开包装撒入粉末。原本透明的水很快就变成粉红色的了。颜色看起来真人工,我想,同时尝了尝味道,是甜的。喝下后感觉比想象中还甜还酸,有一点涩涩的味道。我把这个茶当作“点心”,所以就算知道它对我的体重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我还是一口一口继续喝着这既甜又酸,还有一点涩味的冷茶。喝茶喝得很开心,我却莫名对崔副部长感到更加厌烦,这应该可以跟人权委员会申诉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觉得毕竟是免费喝的,就决定忍下来。也是,不忍下来又能怎样?我反复想着,不好的心情终于渐渐消失,甚至开始感恩,至少是为了我才给的礼物……

  不管对方有什么意图,不管我当时处境如何,为什么只要有谁对我施予一点好意、善意,我就会觉得感激呢?这或许是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断绝与他人交流的关系吧。因此,就算只是一段关系中小小的、如一粒尘土般的好意,我也会把它当作大大的恩惠。这么说起来,我在现在的公司也不知不觉待了三年。这段时间里不仅我的外表有些变化(如说变胖),本质好像也有所改变。

  三年前,二十九岁的我进入了这家公司。那年夏天我幸运地进入文坛,实现了成为作家的梦想。周遭有很多比我早进入文坛的朋友,因此我也知道成为作家并不代表往后就一帆风顺。我也经常听说,有很多没有收到稿约而直接休业的作家。很幸运的是,我在进入文坛后一直持续收到邀约,如此才能一直维持写作。但就算每天努力写作,也还是赚不到能独立在首尔生活的费用。虽然我下定决心,只要能够通过写作赚到维持生计的费用,就毫无留恋地从公司离职,但这件事情尚未发生。

  这已经是我人生中第四家公司了。之前待过的公司,工作类型、雇用方式、年薪条件全都不一样。虽然我认为在找新工作的时候,一定要找比之前条件更优越、环境更好的,却每次都待不满一年便离开了。而我之所以在这家公司待得最久,完全是因为可以准时上下班,也就是说,我是为了让自己能顺利写作才继续待在这里的。在满三年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写了两本书,很多有关我的事情改变了。

  最近我在几个访谈中坦白我的日常生活方式(早上约五点起床,工作两三个小时后上班)后,有人说我过得很充实、意志力很强,甚至还有留言说因为我而开始自我反省,这让我感到非常讶异。我其实一点也不勤恳,生活方式也不健康。晚上回到家,我不洗澡就直接瘫倒在**发呆,然后在看Netflix(1)或电视节目的中途就昏睡过去。要洗的衣服一直堆着,家里渐渐变成鼠窝,全身的炎症越来越严重,变胖就更不用说了。我只是像把几乎用光的牙膏死命挤出来一样,努力撑着罢了,并不是有计划地充实度过每一天。

  我每天都在崩坏。我成了作家,出版了自己的书,获得刊有我的文章的版面,却失去了情绪自我调节或管理日常的方法,也完全失去了相信自己可以按照自我意识行动的信念。

  我认识的作家大都有两份职业。全职作家也像是在职场中一样,在忙碌的行程中过活;也有很多人有了家庭,还要一边育儿一边写作。我曾认为,我也是可以做到这些事的人。一边写作,一边做其他这样那样的事情,四处乱跑,可以适当调整生活状态,还能做做料理。但这些不过是完美的错觉罢了。

  我会在那些实在难以撑过的日子里这样想——这些生活都是我自己决定的,我是实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梦想的人,也就是说,我是完全按照自己的选择,活在无人指使的人生当中的。

  尽管如此,也没什么改变。屏幕前的我依旧微微驼背坐着,像乌龟一样,填着Excel的空格,在难以忍受的情绪中度日。我喝完粉红色盒子的减肥茶后从位子上站起来,接着向后转,走向办公室最角落的位子。在一步一步往前踏出的时候,我就知道马上会后悔,不对,是这个瞬间我已经在后悔,但别无他法。组长盘腿坐在椅子上,没穿带石头的按摩拖鞋,桌上的纸杯里装着他吐出的痰。我瞄了那个东西一眼,对着他的后脑勺说:

  “组长,我要辞职。”

  这是我人生中第四次离职。

  (1)美国奈飞公司,也称“网飞”,是会员订阅制的流媒体播放平台。(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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