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拜托,把腿放下来!
我不久前见了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金。电影系出身的金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他在学生时代曾入围过数一数二的影展决赛。因为这样的背景,我在写《无人知晓的艺术家眼泪和宰桐意大利面》这部以电影导演为主角的小说时,他帮了我很大的忙(因此,虽然他没当电影导演而成为内容制作公司的职员,我还是叫他“金导演”)。我和他对电影的喜好很像,所以会定期一起去看电影。我们这次也一起看了部热门电影,并分享了很多事情。我们谈到这部讲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故事的电影台词的语法和词汇的使用方式很具文学性,他便突然讲起自己最近看的小说。他说那是在业界引起巨大话题的书,还给我看了小说内文的照片,看了之后发现是我朋友金世喜作家写的小说中的一段话。那是主角晶儿的男朋友连胜为了拍电影而从公司离职的章节。晶儿跟自己的朋友花英说了这件事后,花英这样回答:“喂,你刚刚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什么声音?”
“人生丧钟敲响的声音。”
我们反复看这段对话,笑得此起彼伏。如果是电影系的学生,不对,不只电影系,只要是决心从事艺术领域的人,都会被这段文字笑到上气不接下气。我笑了好一阵之后问金:
“金,你现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人生丧钟敲响的声音?”
“不是,丧钟早打过了,是从我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就这样,我们一起去吃饭。今天的菜单是意大利面。平常总是让朋友请客的我,难得决定请朋友吃一顿。餐点出来前,我们还聊得不亦乐乎,餐点一上来,便瞬间安静下来。我们只在吃东西的时候才会停止说话。当我们把食物疯狂送进嘴里时,我想着,听说在法国,晚餐会吃上三四个小时,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不知道是我性格本来就很急,还是韩国人共有的“快点快点”的习性,我再怎么悠闲吃饭,吃饭时间通常都不会超过三十分钟。尤其我跟朋友吃饭时几乎是用吸的方式,所以通常花不到十分钟,跟金一起吃饭的时候更是如此。那天,我们也是不到十分钟就把数万韩元的意大利面清空,然后在位子上等点心。我感受到某种程度的饱足感,以及与其不相上下、有些微妙的不快感。我问金:
“喂,金导演,为什么只要我们两个见面就吃这么快啊?好像被谁追赶似的。”
“我们吃很快吗?我还真没这么觉得。”
金专心想过后又开口:
“可能是因为我弟弟的关系吧。”
金那从小食欲就异于常人的弟弟,会用比任何人都快的速度吃东西,说是看不下去冰箱里放满东西的样子,听说到现在还是会把金买回家的零食、点心之类吃到一点也不剩。仔细一想,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金家族照里他弟弟小时候的模样。
“你弟弟现在还是大块头吗?”
“嗯,现在还是很胖。”
“很胖吗?比我还胖?”
“没有,没到这程度。”
我一边笑一边骂脏话。
我们是那种可以对彼此的身体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什么嫌隙的关系,但是,即便是相识很久的朋友,也似乎没什么共同点。特别是对于时尚这块,我们的看法相差甚远。金导演就像穿着长袍的朝鲜时代闺秀,把除了脸之外的身体部位都遮得严严实实。夏季闷热气息还浓烈残留的那天,金也是穿着牛仔裤和格子衬衫,头上戴着一顶帽子(我把他的装扮当作电影导演的制服)。我看着金一边流汗一边喝咖啡,自己莫名也觉得闷,于是叫他把帽子拿下来,但他怎么可能听我的。即使是相隔数十年,酷热再度袭来的二〇一八年夏天,他也一样每天都穿牛仔裤,这点我还是知道的。我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他只说,他觉得把自己身体露出来很羞耻。
“那你在家里也是这样裹成一团吗?”
“疯了吗?当然是房门一关就把衣服全脱掉,开空调躺着啦!”
相反,我就像个穿登山服的中年人一样,选择了方便调整体温的外套。虽然知道别人可能会觉得很丑,但我还是旁若无人地穿短裤,坦然地把腿露出来,顺利撑过夏天。
这样的我也不是一出生就这样,二十几岁时,我也面临各种只属于我的外貌烦恼。我跟金类似,觉得腿上的汗毛很多、很浓,所以害羞,即使在很热的夏天也还是坚持穿长裤;如果头发没有好好整理,就没办法踏进教室;因为觉得戴眼镜看起来很丑,即使有干眼症,也还是戴了五年多的(超贵)日抛隐形眼镜,甚至果断拿着大学时期所赚不多的钱做了视力矫正手术。
现在呢?每天晚上我都下定决心要饿着肚子睡觉,却还是暴饮暴食,然后早上尽选一些露出身体的衣服出门。二十几岁的我如果看到现在的自己可能会晕倒吧?我不只让大幅超过一百公斤的身体穿上松垮的T恤、露出一大截大腿的短裤,还顶着刚洗完、随便吹过的头发到处跑,他应该会觉得这是在噩梦里才会见到的场景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说我离职之后时间变多,我从很多地方收到演讲或新书座谈会之类的活动邀请。这个月的行程特别多,甚至超越了文坛的洪真英(1),以洪吉童(2)的境界跑遍全国了。但同时,我也努力不让好不容易养成的运动习惯断掉。我一周至少会做四次的早间肌肉训练和有氧运动,并经常在健身房的浴室吹干头发、快速打理后,就跑去搭客车或火车。因为常在运动之后赶到很远的地方,服装也自然简单化,我会尽可能选比较方便的衣服穿。平常我对于这样的自己没什么特别感觉,但偶尔看到别人在网上上传有关活动的批评或反馈的照片时,我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那个时候穿着短裤啊!
(觉得我平常很奇怪又邋遢,但一上台又会讲些冠冕堂皇的话,实在让人无法适应,所以)不太常来我的活动的金,在我的第二本书《大都市的爱情法则》上市后,初次来到我的新书座谈会。出版社租借了图书馆宽广的大厅来举办盛大的活动,因为空间很大,交通又方便,所以有很多平常对我的活动没什么兴趣的朋友也跑来参加了。我在众多观众面前以十分紧张的姿态出席访谈活动,但坐在舞台前的金一直暗示我确认手机。我假装确认时间,瞄了一眼手机,却看到整个屏幕都被金发来的数十条消息所覆盖。
“快把腿放下!”
“朴相映,腿放下!”
金着急发来的信息显示,我因为裤子太短,又把腿跷起来,结果里面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不久前在一个网络书店运营的播客公开节目,我也是没想太多就穿着平常的衣服过去,果不其然,又因为裤子太短被嘲笑了。幸好主持人兼活动高手(?)的金荷娜(音译)作家也穿着跟我类似长度和设计的裤子,让我多少安心了一点。我厚脸皮地把我们二人称作“短裤派”。
刚作为作家出道时,只要是跟书有关的活动,我就像中坚企业的业务员般坚持只穿西装。因为跟读者接触的机会少,所以我会有每个瞬间都必须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的压力。但随着我一天天变胖,可以穿的衬衫渐渐变少,我的原则就开始崩坏了。尽全力注意外表这件事从某一瞬间开始,对我来说变成一种假象,我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我到目前为止感受到那些无谓自我施压的一种延伸?在这个每分每秒都必须创造出更高价值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可能有所谓的“最好”。颁奖典礼、新书座谈会也是一种节庆(?)和宴会,既然如此,不是应该好好享受吗?因此除了规定穿西装的活动场所,我决定只穿轻松的衣服出席。
比起在意紧身西装裤的横向皱褶,身为作家和演讲者,我更应该在意的是说话的内容、态度和我被赋予的话语权吧?这或许是我对在成衣店买不到衣服这件事的自我安慰。是啊,优质的谈话内容比较重要吧?服装有什么重要的(虽然我随意吐出的话是否可以视作优质还有待商榷)。就这样,我今天再次下定决心要饿着肚子睡觉,同时我也知道最后会失败,并试图跟自己和解。
(1)韩国Trot女歌手,商演无数,代表作为《爱情的电池》等。(编注)
(2)朝鲜王朝燕山君在位期间的一名义贼,相传他曾做了七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假人并注入生命,八个洪吉童同时出现在朝鲜八道(朝鲜全国)劫富济贫,施行义举。(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