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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大唐群星02

一禅陪你读唐诗 一禅小和尚 13821 2024-10-22 05:00

  

  李商隐大唐第一情诗高手

  李商隐最为著名的就是他的爱情诗,后人在抒**感中的细腻时刻,总是免不了会想到他的诗。比如: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

  李商隐自称有皇家血统,不过外界并不承认。多半与刘备的中山靖王之后一样,已经不可考证。

  他的父亲李嗣在浙江当县令,李商隐三岁就跟随父亲前往浙江生活。十岁的时候,父亲病逝,作为家中的长子,李商隐很早就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苦。年少的李商隐靠给人抄书和舂米赚点家用,同时也利用抄书的机会勤奋读书,苦练书法,加上自己的堂叔教授经文,到十六岁的时候,以一手好字与出色的文采闻名于世。

  李商隐年少时就是个多情少年,十六岁的时候去玉阳山学道,遇到了一位叫宋华阳的女子,一见倾心。修道没修好,倒是一颗春心萌动,情窦初开。宋华阳是一位公主的侍女,当时那位公主也在玉阳山学道,宋华阳需要侍奉公主,并不是那么自由。只要一有机会,两人总会见面聊天,情投意合。然而伴随着公主下山,这段感情最终无疾而终,身为侍女的宋华阳并没有办法自由地追求爱情。

  后来,李商隐写下了《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等祭奠这份未曾开始就骤然离去的爱情。

  著名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所描述的,也许是当初他们俩心有灵犀、有缘无分的心情。

  下山后,李商隐感慨自己身份寒微,便立志改变一切,前往洛阳寻找机会。在洛阳,李商隐用古文写下了《才论》《圣论》两篇文章,顿时在洛阳文坛一炮打响,震惊了许多前辈。当时的“文坛一哥”白居易看到这两篇文章之后,被惊艳到了,一打听李商隐才十六七岁,更是连连感叹,夸他是文曲星下凡,甚至说:“将来我死了以后,要是投胎能做李商隐的儿子就知足了。”

  传说后来白居易去世之后,李商隐生了一个儿子,想起白居易曾经的赞美之词,还真的把孩子取名叫“白老”,算是圆了白居易一个心愿吧。

  白居易的一番夸赞,引来了李商隐的另一位贵人——令狐楚。令狐楚历任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户部尚书、河东节度使等重要官职,政绩出色,是“牛李党争”中牛党的重要人物。

  令狐楚非常欣赏这个小伙子,不但资助他读书,还亲自教导写作,并让自己的儿子好好关照李商隐,让家里人经常带李商隐去吃点好的,还叮嘱他好好准备科举考试,将来在官场上也更好提携。

  李商隐虽然才华出众,然而考运不佳,赴京应举两次都落第,这让他心情变得烦躁不安,甚至抱怨令狐家族的人没有在朝中帮他。其实,除了李商隐自身在考场没发挥好的可能性之外,很大一种可能,是因为他在“甘露之变”后,写了不少文章抨击宦官乱政,引发掌权宦官对他的压制。李商隐的贵人兼恩师令狐楚也因为厌恶宦官擅权,多次上疏请求解职,主动离开长安做了山南西道节度使。

  开成二年(837),李商隐二十四岁,这次在令狐家族上下奔走帮他举荐下,考中了进士,不过朝廷没有给予官职。这一年,享年七十二岁的令狐楚在任上过世。年底,李商隐追随令狐楚的灵柩回长安,深感悲痛地写下《奠相国令狐公文》,表达对这位恩师贵人的感激与尊敬:

  圣有夫子,廉有伯夷。浮魂沉魄,公其与之。故山巍巍,玉溪在中。送公而归,一世蒿蓬。

  由于掌权的宦官阶层看李商隐不顺眼,留在长安始终得不到机会,于是李商隐去了甘肃,进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幕府,受到信任与重用,甚至娶到了王茂元的女儿。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儿。

  前文说过,令狐楚是“牛李党争”中牛党的重要代表人物,而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却是李党的骨干之一,在朝中也是令狐家族的死对头。

  李商隐这一行为,对于令狐家族的人来说,无异于背叛。

  《旧唐书》中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有一段评价李商隐的话,说“以商隐背恩,尤恶其无行”。这也成了后世不少人指责李商隐背信弃义、人品不佳的证据之一。

  不管怎么说,令狐绹对李商隐的失望与痛恨,是可以肯定的。

  我们不便猜测李商隐是出于怎样的考虑选择投奔王茂元,又做了人家女婿,凭良心说他和令狐家族相处多年,不可能不清楚自己这一行为代表的含义。如果仅仅从政治前途上的站队来说,这成了李商隐悲剧人生的重要伏笔。

  因为母亲过世,李商隐在家守孝三年,等三年之后回来,发现朝廷已经是牛党的天下了。

  王茂元的背后靠山,是唐武宗时期的宰相李德裕,然而唐武宗去世,唐宣宗即位第二天,就免去了李德裕的宰相之职,将他外放。此后一再贬迁,李党至此失势,朝野大惊。

  与此同时,牛党掌握了朝政,当初遭受李商隐背叛的令狐绹升任了宰相。

  雪上加霜的是,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在平定叛乱时病故了,使他失去了政治上的依靠。

  这下李商隐的仕途算是到头了,令狐绹对李党之人一再打压贬黜,对李商隐,自然更不会放过。

  此后经年,李商隐的日子过得越来越难,屡屡遭受朋党打击,一再寄人篱下,辗转在各地的幕府当中打杂,过着颠沛流离、没有希望的打工日子。才三十多岁的他,常年在外,日子越来越穷困潦倒,事业毫无前途,精神上饱受摧残。

  之后,他写了一首诗给令狐绹,希望看在当年令狐楚的面子上,放过自己吧,顺便提拔一下自己。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

  十年泉下无人问,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九日》

  令狐绹显然还对这位小兄弟耿耿于怀,觉得我爹那么喜欢你,你却背叛我们,现在想回头,不可能。

  大中五年(851)初夏,李商隐的妻子王氏病逝。李商隐与妻子感情相当好,留下不少表达思念与恩爱的诗文,尽管聚少离多,靠着书信传情,一直以来都是彼此精神的寄托。

  妻子去世的时候,李商隐并不知情,当时他刚好收到妻子的来信,还回了一首著名的《夜雨寄北》。

  然而这一错过,就是永别。

  直到好几个月后,李商隐才知道妻子亡故的消息,心如刀割,悲痛不已。

  正如他的另一首诗所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大部分传世之作,以男女爱情、相思为题材,情感真挚细腻,富有意境与想象力,大多数都是在表达自己常年奔波在外对妻子的思念之情。

  对于妻子,李商隐是抱有许多愧疚之情的,愧疚于自己没有给予她幸福的生活,作为一个千金小姐,反而跟着自己受苦了。

  此后,李商隐越发心灰意冷,渐渐对佛教产生兴趣,与僧人多有交往,甚至一度想要出家为僧,对于仕途成功不再抱有一点希望。

  由于“牛李党争”,李商隐一生不得志,人生之中聚少离多,求不得,爱别离,逐渐对政治生活丧失了热情,最后辞官在家闲居。

  没过几年,在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李商隐在家乡沁阳病故,享年四十五岁。

  他的好友崔珏在《哭李商隐》一诗中是这样喟叹的:“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

  提起杜牧,常常会提到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杜甫,两人称为“大小杜”;另一个是李商隐,两人合称“小李杜”。

  杜牧和杜甫有什么关系吗?

  杜牧生活在晚唐时期,生于公元803年,杜甫生于公元712年,两个人相差近一百岁,除了都姓杜,其实没什么交集。

  然而追本溯源地讲,杜牧和杜甫多少有点沾亲带故,往上推祖先都是西汉时期著名的酷吏杜周。他们这位祖先在司马迁的《史记·酷吏列传》中有记载,是个出了名的狠人。

  再往下就是西晋时期灭吴的名将杜预,杜预的三儿子杜耽一脉繁衍生息,有了杜甫这个后代;杜预的四儿子杜尹,是杜牧的直系先祖,所以按照族谱,杜甫勉强还算是杜牧的太爷爷,当然,血缘关系已经很疏远了。

  后人之所以把他们放在一起说,主要是因为杜甫是盛唐时期的代表诗人,而杜牧是晚唐时期的代表诗人,恰好都姓杜,就叫“大小杜”。

  至于杜牧和李商隐,两人都是晚唐时期的著名诗人,便合称“小李杜”。杜牧比李商隐大十岁,有意思的是,这两人也沾亲带故。

  杜牧有个堂哥,叫杜悰,是唐宪宗的驸马爷,做官做到宰相,位极人臣,而这位杜悰,同时也是李商隐的表哥。不过杜牧出身名门望族京兆杜氏,爷爷是三朝名相杜佑,是典型的贵族公子哥。李商隐虽然自称皇室后裔,不过没人承认,从小过着穷困的苦日子。从后来的故事来看,显然杜牧没有把李商隐放在眼里。

  李商隐写诗送给杜牧,想要结交,杜牧却不以为意。

  这首诗名为《杜司勋》,全文如下: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杜牧曾经任过“司勋员外郎”,所以李商隐称其为“杜司勋”。这最后一句,“人间惟有杜司勋”可谓把杜牧夸上了天,按照现在的话说,是典型的彩虹屁。然而杜牧不为所动,这让李商隐很尴尬。

  其实杜牧不理睬李商隐的原因,固然有其出身高贵、心高气傲的成分在,更主要的是“牛李党争”。李商隐的岳父是李党的人,而杜牧和牛党的“老大”牛僧孺私交甚厚,为了避嫌,自然不会理睬李商隐。

  《唐才子传》中记载:“牧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

  杜牧这个人,用现在的话说,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潇洒不羁、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

  杜牧二十三岁作出千古名篇《阿房宫赋》,技惊四座,流传甚广,读书人看了都说好,就连当时的太学博士吴武陵都成了他的粉丝。吴博士甚至主动找到时任主考官的礼部侍郎崔郾,强烈推荐杜牧,说这样的人不当状元多可惜!

  不过崔郾表示,前四名的名额都已经被更有背景的人预定了,我得罪不起,就给个第五名吧。

  后来放榜出来,杜牧果然是第五名。

  杜牧一辈子,得益于出身,没吃过什么苦,性格比较直,爱憎分明,有话直说,再加上生性洒脱风流,其实不太适合官场。所以他虽然自负有王佐之才,可是抱负一直得不到施展。

  大和七年(833),杜牧在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幕府做掌书记(相当于办公室主任),处理一些文书,工作轻松,有许多空闲时间在扬州潇洒。

  其实杜牧在扬州待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两年,不过他太喜欢扬州,写下不少诗篇,所以后人总把扬州和杜牧捆绑在一块儿。

  此处选择两首有代表性的诗,看后你就能明白他当时过着怎么样的神仙日子了。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寄扬州韩绰判官》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遣怀》

  扬州最出名的地方就是秦淮河两岸的娱乐场所。

  杜牧也没少逛,他的上司牛僧孺心里清楚,不过也任由他放飞自我,只是让士兵暗中保护,防止他喝高了遇到歹徒。

  后来杜牧要回长安,临别时牛僧孺劝他回京城以后收敛一点,不要总是放浪形骸。杜牧听了不太高兴,说我哪里浪了?

  于是牛僧孺拿出一个箱子,里面满满的都是士兵暗中保护杜牧之后,写给牛僧孺的工作日志——平安帖。杜牧看了很不好意思,也很感动,流下了眼泪,觉得牛僧孺真够意思,表示以后会好好做事,少去玩乐。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天性风流的杜牧到哪里,总会有风流韵事发生。

  就在离开扬州回京城之前,杜牧途经湖州,遇到一个惊为天人的少女,被迷得神魂颠倒。他当即找到女孩的母亲,说自己想要娶她女儿,不过自己要回长安,而且这个姑娘才十来岁,希望可以等他十年。后来杜牧在朝廷中官做得还可以,希望可以调到湖州去做刺史,可是朝廷迟迟不许。直到十四年后,杜牧已经四十七岁了,终于如愿以偿被派到湖州,等他兴冲冲地找到当初那家人,发现姑娘早就已经结婚生子了,不禁叹息自己还是来晚了。毕竟人家姑娘,不可能为了一个风流才子的诺言一直等下去吧。

  为此杜牧写了一首诗祭奠这段遗憾的感情: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叹花》

  你可能会觉得杜牧就是一个只知风花雪月的情圣浪子,其实他在政治、军事上很有才干。

  杜牧与牛僧孺私交匪浅,可在政治上更认同李德裕的主张和方向。

  他既非牛党,也非李党,只是希望为朝廷做事,解决晚唐的一些积弊,比如藩镇问题,也提出过军事策略,得到宰相李德裕的认可与采用。史载,李德裕平泽潞之叛,用的就是杜牧的策略。

  李德裕对杜牧的才干是高度认可的,但对于他的为人却很不喜欢。

  因为李德裕本身不喜好饮酒作乐,对声色犬马很是厌恶,对于杜牧风流不羁的个性很是看不惯,再加上杜牧和牛党老大感情很好,免不了猜疑他。

  所以杜牧这一生最大的烦闷与压抑,就是在朋党之争中左右难做人,最终落得一身才华无用武之地。

  后来杜牧被贬到黄州做刺史,到任三年就把黄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上下心悦诚服,深受百姓爱戴。可以看出他确实有政治才干,只是一直以来都得不到位于权力中心者的信任,大多数时候不是在幕府,就是做一些闲职,无法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实在可惜。也许,政治上的郁郁不得志,才是杜牧纵情风花雪月的主要原因。

  大中五年(851)秋,杜牧已经四十八岁了,在湖州做了一年刺史,完成了多年的心愿,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这一年,他最亲爱的弟弟杜(左岂右页)病逝,灵柩停在扬州,他要将弟弟的灵柩接回家乡安葬。杜牧离开湖州,经过扬州,泊秦淮河时看到两岸的秦楼楚馆繁华依旧,歌舞升平,不禁有种前尘如梦的恍惚。

  想到自己曾经的荒唐岁月,恍如隔世。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已足够幸运,出身、颜值、才华、资源……除了在仕途上没能发挥最大的能力,其他一切他都拥有了。

  停在秦淮河边,看着一度辉煌的大唐王朝,如今沉浸在一种颓靡放纵的自我麻醉中,他仿佛已经预感到,积弊已久的唐王朝,已非一两个能臣可以拯救。以他的眼光,其实在年轻的时候,就早已洞察到这个朝代的结局。他总想做点什么去改变,比如一直向朝廷反映藩镇割据的危害,他担忧国家最终会因为藩镇问题陷入毁灭。可是他能做的一切,都是那么无力。

  大中六年(852)冬,杜牧为自己写下墓志铭,却一字未提自己最为留恋的扬州。不久,他病重离世,享年四十九岁。

  就在同一年的冬天,一个灭亡唐王朝的人出生了,那个人的名字,叫朱温。

  公元907年,唐昭宣帝禅位于藩镇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唐亡。大唐最终亡于藩镇。

  白居易人得自己成全自己

  白居易,他很真实,对待自己的欲望无比坦诚。喜欢钱也好,喜欢美色也好,都坦坦****地写进了诗里。一个对自己欲望极度诚实的人,其实是很有魅力的。

  李白仙气飘逸,杜甫忧国忧民,王维、杜牧出身高贵,都跟普通人的生活有距离,而白居易的人生经历和性格变化都很接地气,有许多可以引发普通人共鸣的地方。

  他的人生很有戏剧性,前期玩了命地出人头地,中期玩了命地为苍生请命,后期却是玩了命地玩。

  在他所处的大时代下,他看不惯很多社会弊病,曾经试图改变一些什么,可经过一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努力后,最终过上“穷则独善其身”的闲适生活。

  第一阶段:只想赚钱把家养

  白居易整个青年时代,一直活在没钱的焦虑中。

  小时候,他的父亲官至徐州别驾,尚有能力照顾家人。不过由于当时藩镇割据、战乱频繁,他们所在的河南道徐州一直是重灾区,为了保护家人,父亲将全家都送到了宿州的符离避难,当时白居易十一岁。白父远在外地做官,事务繁忙,难免照顾不到家人的生活,而白母带着白居易兄弟姐妹身在异乡省吃俭用,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战乱,也许是生活压力,曾经知书达理的白居易母亲患上了精神疾病,病情发作时甚至会拿着菜刀要砍人,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攻击性,这也让白居易总是感到精神紧张,年少早熟。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父亲突然去世,哥哥白幼文又去了浮梁(今江西景德镇)当官,白居易不得不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有时候实在生计困难,只能硬着头皮大老远跑去浮梁找大哥讨点生活费,可是大哥也只是个镇上的基层公务员,而且也有家庭要照顾,每次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点俸禄和米粮,就匆匆打发了亲弟弟。

  这段经历,白居易将之写在了《伤远行赋》中,其中提到“出郊野兮愁予,夫何道路之茫茫……虽则驱征车而遵归路,犹自流乡泪之浪浪”。回来的路上,白居易感到人生道路茫茫,光是为了一家人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不禁一路流泪不止。

  此时,白居易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就是希望可以凭借写诗的本领当官,改变家里的生计。为此,天资过人的他比任何人都刻苦勤奋。

  在写给一生至交元稹的书信中,白居易提到自己苦学不息的岁月:

  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

  ——《与元九书》

  说是那时候昼夜读书、写诗,废寝忘食,根本没有时间休息,甚至读到口舌生疮,手肘都磨出茧子,身体消瘦、形容憔悴、头发变白、牙齿掉落,眼睛看东西像是有无数飞蝇在眼前……

  所以若是有人称呼白居易是“天才”,他肯定不高兴,哪有什么天才,他不过是把别人吃喝玩乐的时间都用在了苦学上。

  由于家庭的重担在肩,白居易始终没法安心去参加科举。

  尽管他十六岁就写出《赋得古原草送别》这样的千古名诗,惊艳了当时的诗坛大佬顾况,早已才名在外,可他第一次应进士试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

  白居易来到长安,感慨京城不愧是京城,物价高,房租贵,他根本无心游赏长安,只是更加认真地备考,希望可以一举中第。

  白居易的考运不错,果然一次就中了。据说那一年的录取比例格外低,大概每一百人才入选一个进士,更让白居易骄傲的是,他是那一年十七位进士中年纪最小的。他太高兴了,忍不住在慈恩寺的大雁塔下题诗:“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中了进士,不代表马上能当官,还要通过吏部的选官考试。两年后,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白居易再次来到长安,参加吏部的选官考试,又是一次考过。

  白居易兴奋了没多久,就发现还要等候三年才有当官的机会,无奈长叹一声,又离开长安回去照顾母亲了。

  当时白母和白居易一起住在洛阳郊外,弟弟、妹妹住在白氏一族的聚集地下邽,哥哥还在浮梁,河南军阀作乱,导致粮道受阻,关内饥饿,日子越发苦不堪言。这些经历他都写在了《望月有感》中。

  三年后,白居易终于有了第一份有编制的工作——秘书省校书郎。校书郎按现在的话说,类似于出版局的高级审核员,专门对图书馆的书籍进行校对修订,工作还算清闲,然而工资不高。

  这让满心以为考取功名就能有钱养家买房的白居易很失望,他把失望也写进了诗里:

  养无晨昏膳,隐无伏腊资。

  遂求及亲禄,黾勉来京师。

  薄俸未及亲,别家已经时。

  冬积温席恋,春违采兰期。

  夏至一阴生,稍稍夕漏迟。

  块然抱愁者,长夜独先知。

  悠悠乡关路,梦去身不随。

  坐惜时节变,蝉鸣槐花枝。

  ——《思归(时初为校书郎)》

  于是白居易开始想办法。一番打听之后,听说如果通过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的考试,一般就会直接被录用,顿时大为心动,潜心准备考试。

  唐宪宗元和元年(806),白居易辞了校书郎的工作,再次参加官员选拔考试,又是一举中第,真乃考神。同科及第的还有他的挚友元稹,排第一名。让人叹服的是,白居易在准备公务员考试的期间,竟然还整理出了一套考试策略宝典,名为《策论》。随着他轻松考过之后,《策论》声名大噪,考生们之间人手一本细细研究。这事还传到了新登基的皇帝耳朵里,于是他对白居易有了深刻印象。时年二十八岁的唐宪宗李纯,年轻有抱负,他渴望实现唐室中兴,故而希望培养一批忠于自己的年轻官员。

  他,看中了白居易。

  这次安排给白居易的官职,是周至县的县尉,正合白居易心意。县尉这种小官,杜甫、王昌龄看不上,白居易却没有拒绝的底气。恰如他的名字——君子居易以俟命(出自《中庸》)。

  奋发图强而又乐天知命的白居易,知道自己没有背景也没有任性的资本,只有扎扎实实做好本职工作,一步一个脚印前进,仅这一点就比太多恃才自傲、清高孤僻的才子要接地气、真实。

  就在当县尉期间,白居易写出了名留千古的《长恨歌》,火到长安的老弱妇孺皆传诵,一跃成为诗坛巨星。

  唐宪宗刚登基比较忙,看到《长恨歌》又想起了白居易,于是立刻将他调入朝中,让白居易从一个郊区县尉一下成为翰林学士,专门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书,担任机要秘书,可见对他的赏识与重用。

  对于皇帝的赏识,白居易非常感恩,报以十二分的热情对待工作,做事有条不紊、兢兢业业,皇帝看在眼里很是满意。第二年,皇帝升白居易左拾遗,让他时常陪伴在左右谈论国事政策。又过了两年,白居易再次升官为京兆府户部参军,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白居易终于告别了为生计发愁的艰苦岁月。

  不过他还是买不起长安的房,白居易在长安住了十七年左右,前后搬家五次,直到五十岁做了忠州刺史,才终于凑够钱在长安买了房,可见京城的房价从古到今都是那么吓人。

  第二阶段:踌躇满志后的心灰意冷

  生活得到了改善,又得到皇帝的赏识,此时的白居易浑身充满干劲,真心想为国家、为皇帝贡献一份力量。于是他铆足了力气针砭时弊,直言进谏,把晚唐两大政治势力——宦官集团和地方藩镇节度使都得罪个遍,就是铁了心要为民请命。反映民生艰苦,朝廷弊病的讽喻诗,基本都出自这个阶段。

  比如《卖炭翁》,指责朝廷宫市鱼肉百姓;比如《观刈麦》,哀叹民生艰难、贫富悬殊;比如《阴山道》,讽刺贪官污吏横行霸道。难道白居易不知道这样做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孤立无援吗?他当然一清二楚,只是他要回报唐宪宗的知遇之恩,以一片拳拳赤子心指出种种弊端,希望可以得到皇帝的重视,让这个国家拔除隐藏的病根。

  此时,白居易完全做到了《孟子》说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他以为真心可以换来真心,然而,却只换来了疏远与冷漠。

  《新唐书》《旧唐书》里都提到了,唐宪宗这一时期开始烦白居易了,每次白居易发言都是这里不对那里不好,合着自己执政就很无能呗!唐宪宗对身边人表示,白居易不识好歹,朕好心提拔,他却总是在群臣面前给朕难堪,朕堂堂一个皇帝不要面子的吗?朕管理的天下,就有那么不堪吗?

  “没错,就是那么不堪。”白居易直言。

  踌躇满志的白居易还没意识到皇帝对他心态的变化,危机已悄然来临。

  他想当只萤火虫,以自身微光照亮日渐腐朽黑暗的王朝,殊不知庙堂之上朽木为官,魑魅魍魉、蛇鼠一窝。在一个早已习惯了阴暗的环境里,这只萤火虫虽然小,却很刺眼,招人讨厌,还叨扰了活在梦里的人。

  元和六年(811),白居易的母亲坠井身亡,这件事引发了朝野议论。许多平时对白居易有私怨的人借机诬陷,说正常人怎么可能坠井身亡,白居易的嫌疑很大。

  这事还扯到了白居易的初恋,一个叫湘灵的女子。湘灵比白居易小四岁,是白居易的邻居,两人从小青梅竹马,相恋许多年,一方面因为白居易年轻时穷困,一心考取功名,不敢结婚;另一方面因为白母不喜欢湘灵,以死相逼,坚决不让白居易娶她为妻。所以白居易迟迟给不了她名分,最终湘灵不得不远嫁他方,远离是非。

  白居易为了这段初恋,一直到三十七岁都没结婚,估计也对人埋怨过母亲太狠心,不过他生性孝顺,怎么可能为此做出弑母的事!面对他人的诬陷,白居易心力交瘁,他怎么忍心告诉世人,母亲有精神病,常常失心疯发作,行为难测。好在有邻居出面做证,说明了白居易母亲的病情,这才让一场风波平息。

  可这件事还是埋下了伏笔。

  白居易在家丁忧三年后,刚一回到朝廷就听到了宰相武元衡被刺杀的消息。

  元和十年(815)六月初,武元衡清早上朝路上遭人刺杀,被刺客割走头颅扬长而去;同一时间,武元衡的得力助手御史中丞裴度也遭暗杀,身受重伤。

  武元衡是个铁血宰相,和白居易一样都是唐宪宗一手提拔重用的能臣,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知道皇帝最担忧的是藩镇问题,对于削藩态度强硬、手段坚决,这才引发了刺杀案。

  其实朝野之人都心知肚明,刺杀武元衡的幕后指使是嚣张跋扈的平卢节度使李师道,可是他们都怕了,甚至不敢提李师道的名字。

  于是朝堂之上,出现了吊诡的情景:面对皇帝的悲痛震怒,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个个顾左右而言他,无人仗义执言。

  这个时候,白居易站出来了。

  “为什么大家明明清楚幕后指使是谁,却无人敢说?”

  “希望朝廷立即抓捕凶手,挖出幕后主谋,绝不姑息!”

  于公于私,白居易对武元衡都十分欣赏敬重,两人常有诗作唱和,又都是铁杆保皇党,自然要站出来为其发声。

  诡异的事情又发生了,白居易忽然遭到了众大臣群起而攻之,仿佛白居易才是那个幕后真凶。

  他们从各个角度攻击白居易,有的说他逾越职责越俎代庖,有的说他激化形势、用心不良。更有阴毒的小人特意找出白居易丁忧守丧期间写的诗文,指出他母亲因赏花坠井而亡,白居易却写了《看花》《新井》这两首诗,何其不孝!

  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群情激愤,大家纷纷发言,要求皇帝将这样人品低劣之人赶出朝廷,以儆效尤。早已对白居易心有不满的唐宪宗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众人的发言,竟然下令将白居易贬为江州司马。

  站在朝堂之上的白居易,忽然感到无比孤独。

  白居易忽然懂了,他不禁笑自己真傻。

  原来一直以来自己心目中的明君,也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

  世事如此讽刺,四十多年来,他一直那么努力地想做好儿子、好官、好男人,可是母亲逼他放弃心爱之人,皇帝对他弃如敝屣,爱了半辈子的女子又远走他乡。

  这一刻,他心中某个坚硬的东西,出现了裂痕。

  踌躇满志的岁月过去了,如今只剩心灰意冷。

  此后贬谪江州的日子里,白居易渐渐变了。他开始明白,以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对抗整个朝野上下的弊端,倒不如学那王维,寄情山水之间,亲近佛道参禅: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

  在江州的日子,白居易偶遇琵琶女,有感而发,写下《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一直乐天知命的白居易,多年深埋心中的哀伤如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化为不绝的眼泪沾湿青衫。心中那个珍贵的东西,曾经纯粹的赤子之心,从此不再热血。

  第三阶段:独善其身享受安乐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中隐(节选)》

  从此以后,热血青年白居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独善其身的老官僚。

  他开始变得注重享受,或者美其名曰独善其身,诗歌的主题也逐渐变成游山玩水,沉迷日用享乐。他不再积极寻求改变时代,而是选择与这个世界和解。讽刺的是,“堕落”之后的白居易反而官运亨通。

  当年那些攻击白居易的人看到白居易日渐变成了他们的同类,反而对他不再排挤抵触。

  元和十五年(820),一度实现“元和中兴”的唐宪宗早已变得昏庸,一心追求长生不死而乱吃丹药,导致暴毙,时年四十二岁。

  白居易阴阳怪气地写过一首诗,讽刺这些一心追求长生反而死得早的人:

  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

  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

  ……

  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

  唯予不服食,老命反迟延。

  ——《思旧(节选)》

  虽然诗里面说的是韩愈(字退之)、元稹(字微之),却不难看出对唐宪宗之死的含沙射影。

  心易变,如风吹芦苇。

  想当初,白居易对唐宪宗满心忠诚感恩,上书表达“肝脑涂地以身相报”,如今只剩下若有似无的幸灾乐祸。

  唐宪宗一死,白居易的日子就好过了。

  新皇帝登基之后,立刻将白居易召回长安,升为朝散大夫,官居五品。此后白居易稳步高升,颇有政绩,官场顺风顺水,直至杭州刺史、苏州刺史,最终做到刑部尚书,官居二品。

  五十岁以后的白居易,购豪宅,造别墅,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妻妾成群、家伎围绕,诗作的主题也变成了饮酒享乐、风流韵事。一方面学佛参禅,拜访寺院;另一方面夜夜笙歌,沉迷酒色。

  苏轼说白居易俗,指的主要是这个时期。

  白居易的俗,也并没什么可以指责的,他上无愧于社稷百姓,下不薄待家人朋友,晚年有钱了享享福,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每个人都有自身的时代局限性,白居易也无法免俗。他曾经有过赤子之心,心怀家国天下,想要为民请命,可是现实给他狠狠上了一课,让他知道自己的渺小无力,除了惹一身麻烦并不能改变什么。于是聪明的他选择了过闲适的生活,此后一帆风顺过得潇洒,这是处世哲学,没什么好说的。

  从历任官职的政绩可以看出,他有能力,但此时却没有了方向。家人已经无须照顾,挚爱早已不知去向,天下苍生遥远空泛,忠君爱国只是口号。

  当官,也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

  他曾自嘲要不是为了丰厚的俸禄,真的不想当官了。

  曾经的他痛骂宦官当政,藩镇势力猖狂,民生凋敝,后来的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扫门前雪。

  一生至交元稹投靠宦官当了宰相,他笑嘻嘻地表示恭喜,两人结伴遨游,从此风花雪月,埋葬了曾经真挚的热血。

  其实,以人品倒数第二无耻闻名大唐诗坛的元稹(第一是宋之问),曾经也是个不畏强权、仗义执言的热血青年,甚至不惜得罪军阀宦官也要秉笔直书,结果落了个穷困潦倒、险些丧命的结局。他与白居易何其相似,也难怪两人一生都是莫逆之交,志趣相投。

  元稹死后,白居易常常感到忧伤,写诗怀念老友。有一年,他梦到两人回到了初相识的岁月,想起了那段以为早已遗忘的时光。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梦微之》

  贞元十八年(802)冬,元白初相识,一见投缘,引为至交。二人经历相似,志趣相投,于是同吃同住,备考吏部选拔考试。

  那年白居易三十岁,元稹二十三岁,正是风华正茂时。谈起朝政弊病同仇敌忾,痛斥宦官专政、藩镇作乱、朝廷朽木、百官贪腐自私,希望朝廷早日一改风气,万象更新。

  “如果将来我们受到重用,必当仗义执言,秉笔直书,为众生请命!”

  “文死谏,武死战。”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次年春,两人同登科,俱授校书郎。

  两人发动新乐府运动,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热血在澎湃。

  忆在贞元岁,初登典校司。

  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

  ——《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节选)》

  晚年的白居易对一切都很知足,在《醉吟先生传》中表达了自己乐天安命的好心态,有钱有权儿孙满堂,无病无灾活得挺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只是偶尔喝多,想起元稹的时候,年轻时酒后的豪情壮志,那些热血的声音总会一闪而过。

  “奸佞小人为患朝野,唯有死谏是男儿!”

  “不畏强权疾恶如仇,一定要跟他们斗到底!”

  疏狂属年少,皆是醉中言。

  够了够了,都过去了。白居易摇摇头,笑了笑自己。

  俱往矣,可怜白发生。

  眼看一个个有志青年熟门熟路地“堕落”了,许多个“白居易”加起来,便是由盛转衰的大唐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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