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四十八章
斯嘉丽的确很开心。自那年春天开战以来,她还从未如此开心过。新奥尔良真是个奇特又迷人的地方,斯嘉丽就像个突然获释的无期徒刑犯般纵情享乐,玩得痛快极了。这座城市惨遭投机家劫掠,很多诚实正直的人流离失所,下一顿饭都没有着落。而副州长的宝座,竟是一个黑人在坐。不过,瑞德在新奥尔良带斯嘉丽光顾的场所,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快活之地。她见到的那些人似乎都有花不完的钱,个个无忧无虑。瑞德将她介绍给几十个女人。那些女人无一不衣着亮丽,素手纤纤,绝无半点干过粗活的痕迹。她们无论听到什么都言笑晏晏,而且从不谈论愚蠢严肃的事或世道艰难。至于斯嘉丽见到的男人——真是太令人兴奋了!他们跟亚特兰大的男人大不一样,都争着跟她跳舞,用最华丽的词语赞美她,仿佛她还是个年轻的美人。
这些男人跟瑞德一样,脸上都有种坚定又无所顾忌的神情。他们目光机警,仿佛长期生活在危险中,再难有随意快活之时。他们似乎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斯嘉丽为寻找话题,每每问起他们到新奥尔良之前住在哪儿或从事什么工作,对方都会礼貌地岔开话题。这可真奇怪,因为在亚特兰大,每个正派体面的新来者,无不急着介绍自己、骄傲地提起家境门第,不厌其烦地细数迷宫般错综复杂、足以覆盖整个南方的亲戚关系网。
然而,这儿的男人却大多沉默寡言,说起话来字斟句酌,相当谨慎。有时,瑞德单独跟他们在一起,隔壁的斯嘉丽能听到一群人有说有笑。偶尔,她还能捕捉到一些听不明白的只言片语或令人迷惑的名字,比如封锁期间的古巴和拿骚、淘金热、强夺他人采矿权、军火走私和阻挠议事的行动、尼加拉瓜、威廉·沃克(1),以及此人如何在特卢克西罗撞墙而死,等等。有一次,男人们正在谈匡特里尔手下的游击队,斯嘉丽突然闯进屋,谈话戛然而止。结果,她只听到弗兰克·詹姆斯和杰西·詹姆斯这两个名字。
不过,这些男人都彬彬有礼、衣着考究,并且显然很欣赏她。因此,他们选择活在当下,斯嘉丽便一点都不介意了。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瑞德的朋友,也都有华丽的房屋和漂亮的马车。他们带她和瑞德出门兜风,邀请他们共进晚餐,还为他们举办宴会。斯嘉丽非常喜欢他们。她把这点告诉瑞德时,瑞德觉得有趣极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他哈哈大笑着说。
“为什么不呢?”斯嘉丽听到他笑,一如既往地起了疑。
“他们都是二流货、害群之马、无赖,全是冒险家或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贵族。跟你亲爱的丈夫一样,他们要么靠粮食投机发财,要么就是靠跟政府签的那些有问题的合同或其他经不起调查的阴暗勾当致富。”
“我不信!你在开玩笑吧。他们都是最正派的人……”
“城里最正派的人都优雅地住在棚屋里挨饿呢,”瑞德说,“我真怀疑他们会不会在棚屋里招待我。亲爱的,战争期间我曾在这儿干过一些邪恶勾当,这些人记性特别好,过多久都不会忘!斯嘉丽,你真是一直能让我开心,总是喜欢那些不该喜欢的人和事。”
“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啊!”
“噢,但我喜欢无赖。我年轻那会儿就在一条内河船上靠赌博为生,我理解那种人,但也很清楚他们的本质。而你——”瑞德又笑了,“你压根没有识人的本领,分不出高低贵贱。有时,我觉得你接触过的淑女恐怕只有你妈和玫兰小姐。可她们似乎也没能影响到你分毫。”
“玫兰!她寒碜得像只旧鞋子,衣服总是破破烂烂,而且对任何事情都说不出什么自己的看法!”
“太太,收起你的嫉妒心吧。美貌不能让人成为淑女,伟大的女性也并非由衣着造就!”
“噢,是吗!瑞德·巴特勒,你等着瞧,我会证明给你看的。现在我有——我们有钱了,我要成为你平生所见的女人中,最伟大的那个!”
“那我就兴致高昂地等着吧。”瑞德说。
瑞德带斯嘉丽见的那些人固然让她兴奋,但瑞德给她买的衣服更让她兴奋。所有衣服的颜色、料子和设计,全由他亲自挑选。如今已经不流行圈撑了,新样式是把裙摆从前往后在腰后衬垫处收拢,做出褶裥隆起,并在衬垫上配花环、蝴蝶结和串串花边装饰。斯嘉丽想起战争期间最朴素的圈撑,觉得新裙子完全暴露了腹部轮廓,着实有些难为情。而且,如今那些可爱的小遮阳帽根本算不得真正的帽子,就是个斜扣在一只眼睛上的扁平小玩意儿,上面装饰些果啊、花啊,飘动的羽毛和随风飞舞的丝带,等等!斯嘉丽原本买了些假发卷来丰富自己的长直发,那些发卷要是没被瑞德傻乎乎地烧掉,就能从这些小帽子后面露出来了!还有修女做的那些精致内衣,多可爱啊,她有好多套!女式无袖宽内衣、睡衣、衬裙,全是最好的亚麻布料,缀上精美的花边和细密的褶裥。瑞德还给她买了很多双缎面鞋!鞋跟足有三英寸高,搭扣上的人造宝石闪闪发亮。她的长筒丝袜足有十几双,没有一双是棉袜头!多阔气!
斯嘉丽大手大脚地给家人买礼物:毛茸茸的小伯纳德犬给渴望已久的韦德;一只小波斯猫给小博;一只珊瑚手镯给小埃拉;一条沉甸甸的、带月长石垂饰的项链给佩蒂姑妈;《莎士比亚全集》给玫兰妮和阿希礼;一套漂亮的男仆号衣给彼得大叔,外加一顶带小刷子的丝质高顶礼帽;迪尔西和厨娘每人一块衣料。塔拉的每个人都有昂贵的礼物。
“你给嬷嬷买了什么?”瑞德把小狗、小猫赶进梳妆室,看着旅馆客房**摊开的一大堆礼物,问道。
“什么都没买。她太可恶。都管我们叫骡子了,干吗还给她买礼物?”
“宝贝儿,你怎么听到实话也能气成这样?必须给嬷嬷带件礼物。你要是不送,她会心碎的。她的心那般珍贵,可不能碎啊!”
“我一样都不给她。她不配。”
“那我给她买一件。我记得,我的嬷嬷总说上天堂前,想要一条塔夫绸裙。这种料子够挺,用它做的裙子自己都能立起来,行走间窸窣作响,上帝肯定会认为那是用天使翅膀做的。我就给嬷嬷买块红色塔夫绸,让她做条优雅的裙子吧。”
“你给的她才不会要,宁死都不会穿的。”
“这我相信,但还是得表示表示嘛。”
新奥尔良的商店物品丰富,同瑞德购物简直跟冒险一样令人兴奋。跟他吃饭也像一场冒险,而且是比购物更激动人心的冒险。因为他不仅知道该点什么菜,还知道那些菜该怎么做。斯嘉丽只喝过家酿黑莓酒、斯卡珀农葡萄酒和佩蒂姑妈治“头晕”的白兰地,所以觉得新奥尔良的葡萄酒、甜酒和香槟真是既新奇又刺激。噢,对了,还有瑞德点的那些菜!新奥尔良最出名的就是美食。想起在塔拉挨饿的苦日子和之后那段拮据生活,斯嘉丽觉得眼前这些美味佳肴真是怎么吃都吃不够。秋葵汤、克里奥尔虾、酒渍鸽、牡蛎奶油肉饼、蘑菇杂碎烩火鸡肝,以及用石灰精心烤制的油纸包鱼等。斯嘉丽总是胃口很好,因为一想起塔拉的干豌豆和番薯,她就恨不得再来一盘克里奥尔虾。
“你每顿饭都吃得跟最后一顿似的。”瑞德说,“斯嘉丽,别刮盘子。厨房里肯定还有,只需把侍者叫来就成。你要是一直这么狼吞虎咽,很快就会胖得跟古巴女人一样,那时我可要离婚啦。”
但斯嘉丽只是冲他吐吐舌头,立马又点了份裹了厚厚一层巧克力的蛋白糖霜糕饼。
想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不用精打细算地惦记着要省钱缴税或买骡子,真开心哪!跟快活又富有,而非亚特兰大那些故作高雅的人在一起,多高兴哪!穿着窸窣作响、显出婀娜腰身的织锦裙,露着脖子、胳膊和一大片胸脯,引男人倾心的感觉多棒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没有吹毛求疵的人批评你有失淑女风度,这感觉多舒爽!各种香槟,想喝多少有多少,痛快!斯嘉丽第一次喝醉时,就坐在敞篷马车里一路高唱《美丽的蓝旗》,穿过新奥尔良的大街小巷回旅馆。第二天头痛欲裂地想起这事,她还挺不好意思。她连微醺的淑女都没见过,至于喝醉的女人,估计就只有在亚特兰大陷落那天见到的沃特林了。斯嘉丽觉得自己真是丢尽了脸,几乎不敢面对瑞德。瑞德却只觉得这事很有趣。无论斯嘉丽干什么,他似乎都觉得有趣,仿佛她就是只活蹦乱跳的小猫。
瑞德长相英俊,跟他一同出门也是件令人兴奋的事。不知怎的,斯嘉丽以前竟从未注意过这点。在亚特兰大时,人们只顾盯着他的缺点,哪儿还顾得上讨论他的长相。但在新奥尔良,斯嘉丽看得出其他女人如何被他吸引得目不转睛,也瞧见他俯身亲吻那些女人的双手时,她们有多雀跃。想到别的女人被自己丈夫吸引,或许还很嫉妒她,斯嘉丽就觉得跟他出双入对甚是骄傲。
“哎呀,我俩真是男俊女俏的一对呢。”斯嘉丽快活地想。
没错,瑞德之前说得没错,结婚真的可以很开心。不仅开心,她还学会了很多东西。真奇怪,斯嘉丽还以为生活再也无法教给她更多东西了。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每天都有新发现。
首先,她发现嫁给瑞德跟嫁给查尔斯或弗兰克大不一样。他们两个尊重她,怕她发脾气。他们都在祈求她的青睐,她若开心,就赏些恩惠。瑞德却不怕她,她还经常觉得瑞德也不怎么尊重她。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若不喜欢,他就笑话她。她不爱他,却觉得跟这样一个人过日子很刺激。最刺激的是,哪怕他有时勃然大怒显得很凶狠,有时让人又好气又好笑,但他总能像套了马嚼子般控制住自己。
“估计是因为他并非真的爱我吧。”斯嘉丽心满意足地想,“他若真的完全失控,我肯定会讨厌他。”不过,想到他有失控的可能,斯嘉丽还是既好奇又兴奋。
斯嘉丽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瑞德,但两人真住到一起后,她才发现他身上还有好多新东西。她发现,他说起话来既可以如猫的皮毛般顺滑,也能转眼就开始厉声喝骂;他提起去过的各种奇异之地,可以用真诚和赞许的口气讲述那里关于勇气、荣誉、美德和爱情的故事,但紧接着就会用最冷酷悲观的口吻,大谈各种下流之事。斯嘉丽知道丈夫不该给妻子讲这些,可这些故事真有趣,似乎还能引出她身上粗俗、现实的一面。瑞德时而热切得几乎算得上一个温柔的恋人,但下一刻又能变成满嘴嘲讽的魔鬼,把她那火药桶般的脾气揭开盖子、点燃引线,享受随后的爆炸。斯嘉丽明白他的恭维向来都是把双刃剑,哪怕他说出最温柔的话语,也值得怀疑。其实,在新奥尔良的两周里,她已熟知他的一切,只是仍不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时,瑞德一早就支开女佣,亲自用托盘把早点送到她面前,像喂孩子般一口口地喂她吃。他也会抢过她手中的梳子,替她梳理那头乌黑的长发,梳得头发直噼啪作响。但有些早晨,他又会一把掀开所有被子,去挠她的光脚丫,粗暴地把她从沉睡中吵醒。有时,他会一本正经、饶有兴趣地听她聊生意上的各种琐事,还点头称赞她聪慧精明;但也有些时候,他会说她那些可疑的交易就像在“捡垃圾”“拦路抢劫”和“敲诈勒索”。他带她去看戏,却又冲她耳语,说上帝估计不赞成这种娱乐,惹得她恼怒不已;他带她去教堂,却悄悄讲有趣的下流笑话,然后责备她不该笑。他鼓励她直言不讳,行事大胆、轻浮。她从他那儿学会了一些刺痛和嘲弄他人的字眼,也学会了从中取乐。但她学不会他恶毒中自带的那几分幽默,也学不会他看似自嘲,实则在嘲笑别人的本事。
瑞德让斯嘉丽玩乐,而她却几乎忘了该怎么玩乐。一直以来,生活都如此严峻而凄苦。瑞德知道如何玩乐,便带着她一起玩乐。但他从不会玩得像个孩子,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让她忘了他是个成年男人。女人们看到内心其实还是男孩的男人们做出古怪夸张的动作,总会忍不住莞尔。她却不能带着这种女人的优越感居高临下地笑话瑞德。
斯嘉丽每次想到这点,都不禁有些恼火。要是能在瑞德面前有优越感,那多开心哪!她认识的其他所有男人,她都能半带轻蔑地斥一句“真是个孩子”,就将对方打发掉了。比如她爸;塔尔顿家那对爱捉弄人、又喜欢挖空心思搞恶作剧的双胞胎;暴躁易怒、爱耍小孩脾气的小个子方丹们;查尔斯;弗兰克;以及所有在战争期间追求过她的人——每个人,除了阿希礼。只有阿希礼和瑞德让她捉摸不透、控制不了。因为他们都是成年人,身上没有半点孩子气。
斯嘉丽不懂瑞德,也不想费神去弄懂他,虽然他身上时不时就有让她迷惑不解之处。比如他以为她没注意,便偷眼看她的样子。每每此时,她若飞快转过头,就能发现他在看她,眼中尽是机警、热切和期盼之色。
“干吗那样看我?”她有次恼火地问,“就像只盯着老鼠洞的猫!”
瑞德却立马变了脸色,笑而不答。她也很快忘了这事,不再为此困惑,也不再费心琢磨任何跟他有关的事。瑞德太变幻莫测,不费心琢磨他,日子多快活!只不过,她偶尔还是会想起阿希礼。
瑞德实在让她太忙了,忙得并不能经常想起阿希礼。白天,她几乎没想过他,但夜里跳舞跳累了,或喝香槟喝得头晕目眩时,她就会想起阿希礼。昏昏欲睡地躺在瑞德怀中,看着洒了满床的月光,她就会想:如果是阿希礼这般紧紧搂着自己;如果是阿希礼撩起自己脸上的黑发,绕到自己颈间,生活该多完美哪!
一次,她这么想着,叹了口气,扭头望向窗户。不一会儿,她便感觉到脖子下那条沉重的胳膊仿佛变得跟铁一样硬。寂静中,瑞德的声音响起:“你这可恶的小骗子,愿上帝罚你永远下地狱!”
然后,他起身穿上衣服,扬长而去,压根不理会她惊诧的抗议和质问。第二天早晨,她在屋里吃早饭时,他又回来了,头发蓬乱、烂醉如泥、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既不道歉,也不为昨晚去了哪里做解释。
斯嘉丽什么都不问,对他异常冷淡,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妻子一样。瑞德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她吃完早饭、穿好衣服,然后径自出门逛街。她回来时,瑞德又已经出门了,直到晚饭才回来。
吃饭时,两人都默不作声。斯嘉丽竭力克制脾气,因为这是她在新奥尔良的最后一顿晚餐,她想好好品尝淡水螯虾的滋味。可一直被瑞德这么盯着,她实在吃得不痛快。不过,她还是吃掉了一只大虾,还喝了不少香槟。或许,这两样东西混在一块儿起了作用,那天晚上,她又做了过去那个噩梦。她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她又回到了塔拉,一片荒凉的塔拉。妈妈死了,带走了世间所有的力量和智慧。世上再无人可求助,也无人可依靠。有个可怕的东西一直在追她,她跑啊、跑啊,跑得心脏都要炸开了。她跑进一片令人眩晕的浓雾,边跑边喊,在周围的浓雾中盲目地寻找那个既不知名也毫无了解的安全港湾。
她醒来时,瑞德正俯身瞧她。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就把她搂进了怀里,仿佛抱小孩般紧紧搂着她。他坚实的肌肉真让人安心,而他的喃喃轻哼也那般抚慰。终于,斯嘉丽不再抽噎。
“噢,瑞德,我好冷、好饿、好累,我找不到那儿!我在雾里跑啊、跑啊,但就是找不到。”
“亲爱的,找什么?”
“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又是之前那个梦?”
“噢,是啊!”
瑞德轻轻地将她放到**,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点燃一根蜡烛。烛光中,他那张双目充血、线条冷硬的脸简直跟石头一样难以解读。他的衬衣敞到腰间,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和浓密的黑色毛发。斯嘉丽依旧吓得发抖,她觉得那胸膛可真强壮结实,于是轻声道:“瑞德,抱着我。”
“亲爱的!”瑞德连忙唤了一声,抱着她坐进一张大椅子,让她紧紧贴着自己。
“噢,瑞德,挨饿太可怕了。”
“刚吃完七道菜的晚餐,其中还包括一只巨大的淡水螯虾,紧接着就做这种梦,的确够可怕的。”他笑着说,但眼里一片温柔。
“噢,瑞德,我跑啊、跑啊,四处寻找,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那东西一直藏在雾中。我知道要是找到它,我就永远安全了,再也不会挨饿受冻。”
“你找的是人还是东西?”
“不知道。我从没想过那是什么。瑞德,你觉得如果我找到了那个安全的地方,还会再做这个梦吗?”
“不会了。”瑞德为她抚平头发,“我觉得不会。梦不是这么做的。但我的确认为,如果你习惯了安全、温暖、吃得饱的日常生活,就不会再做那个梦了。斯嘉丽,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安全稳定的生活。”
“瑞德,你真好。”
“财主太太,谢谢你桌上的面包屑(2)。斯嘉丽,我希望你每天早晨醒来都对自己说:‘只要瑞德在身边,联邦政府还能维持下去,我就再也不会挨饿,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联邦政府?”斯嘉丽惊讶地坐直身子,脸上泪痕犹在。
“我那笔前邦联的钱如今已经变成‘正派女人’啦,一大半都被我用来买了政府债券。”
“天哪!”斯嘉丽大叫着在他腿上坐直,把刚才的恐惧全忘了,“你是说,你把钱借给北佬了?”
“利息很不错。”
“就算是百分之百的利息我也不在乎!你必须立马卖掉。竟让北佬用你的钱,亏你想得出来!”
“那我该怎么处理这笔钱?”瑞德微笑着问,发现她已经不再惊恐地瞪大双眼。
“可以——可以去五角广场买地啊。我敢打赌,你那些钱可以把五角广场都买下来。”
“谢谢,但我不想买下五角广场。如今,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政府已经真正掌控佐治亚,谁说得清会发生什么事。成群的红头美洲鹫从四面八方向佐治亚扑来,我可不想给他们提供吃食。我可以像每个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优秀南方佬一样跟他们周旋,但我不信任他们。我才不投资房地产呢,宁愿买政府债券。债券可以藏起来,地产可没那么好藏。”
“你觉得——”斯嘉丽想到自己的锯木厂和店铺,脸都发白了。
“我不知道。但别吓成这样,斯嘉丽。咱们迷人的新州长是我的好朋友。只是眼下局势太不稳定,我不想太多钱被房地产套牢。”
他把她挪到另一边膝上,往后一仰,伸手拿了支雪茄点燃。斯嘉丽坐在他腿上,晃**着一双光脚丫,看着他古铜色的胸膛肌肉起伏,顿时什么都不怕了。
“斯嘉丽,既然我们谈到房地产,”瑞德说,“我要盖一座房子。你可以欺负弗兰克,让他住进佩蒂小姐家,我可不行。她那一天三次的自吹自擂,我可受不了。再说,估计不等住进汉密尔顿神圣的宅邸,我就被彼得大叔暗杀了。佩蒂小姐可以让英迪亚·威尔克斯小姐陪她同住,就什么妖魔鬼怪都不用怕了。回亚特兰大后,我们先住国立酒店的新婚套房,等自家房子盖好再搬出去。离开亚特兰大之前,我已经讨价还价买下桃树街的一大片地,就是靠近莱登家的那块,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儿吧?”
“噢,瑞德,太棒了!我真想有自己的房子,一座大房子。”
“终于碰到一件我俩意见一致的事了。盖座白灰泥带锻铁栏杆的怎么样?就像这儿的那些克里奥尔式房子一样。”
“噢,不,瑞德。不要新奥尔良的这些老式房屋。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要最新式的,我看过图片啦!让我想想……我在《哈勃周刊》上看到的。仿的瑞士小别墅式样!”
“瑞士什么?”
“别墅。”
“你把这词拼给我瞧瞧。”
斯嘉丽照做了。
“噢。”瑞德边说边捋了捋胡子。
“太漂亮了。高高的复折式屋顶,带一圈尖桩篱栅,两头各有一座漂亮的木瓦塔。塔上装着红蓝两色的玻璃窗,看起来可时髦啦。”
“门廊栏杆还带锯齿造型吧?”
“嗯。”
“门廊屋顶垂下一排涡卷木饰?”
“没错。你肯定见过这种房子。”
“见过,但不是在瑞士。瑞士人非常聪明,在建筑审美方面十分敏锐。你真想要一座那样的房子?”
“噢,是啊!”
“我还指望跟我在一起,你的审美或许能有所提高呢。干吗不建一座克里奥尔式房子,或是带六根白圆柱的殖民地式房子?”
“我说过了呀,不想要任何俗气又老式的房子。室内我要用红墙纸,每扇折叠门都要挂红天鹅绒门帘。噢,还要买很多昂贵的胡桃木家具,铺华丽的厚地毯——噢,瑞德,要让每个看到我们家的人都眼红得不得了。”
“真有必要让人人都眼红吗?好吧,你要是高兴,就让他们眼红吧。但斯嘉丽,你就不觉得别人都那么穷的时候,我们还把家里搞得那么豪华,有点儿没品位吗?”
“我就要那样!”斯嘉丽固执地道,“我要让每个苛待过我的人难受。到时候,我们要举行一场盛大的招待会,让全城人都后悔他们曾经说过那么难听的话。”
“可是,谁会来赴我们的宴会?”
“当然每个人都会来呀。”
“我表示怀疑。保守派可是宁死不屈的。”
“噢,瑞德,你怎么老说这种话!只要有钱,就总能讨人喜欢。”
“这套对南方人行不通。投机商的钱要想流入上流人家的客厅,那可比让骆驼穿过针眼还难(3)。至于南北战争后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比如你和我,宝贝儿——我们要是没被人吐口水,就已经算幸运了。但亲爱的,你若真想试试,我一定支持。你操办的这事肯定能让我很开心。既然谈到钱,那我可得把话说清楚了。如果花在房子和穿衣打扮上,你爱花多少花多少。你若想买珠宝也可以,但得由我来挑。宝贝儿,你品位太差。要想给韦德或埃拉买什么,你也尽管买。如果威尔·本廷棉花收成不好,我也乐意帮上一把,替他把克莱顿县的那些白色累赘卖出去。毕竟,那是你的心爱之物。我这么做够公平了吧?”
“当然,你的确非常大方。”
“但听好了,一美分也不能花在你的店铺和锯木厂上!”
“噢!”斯嘉丽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整个蜜月期她都在盘算如何开口要一千美元,好再买五十英尺地,扩大贮木场。
“你不是向来夸口宽宏大量吗?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别人说我出门做生意呢。原来,你还是跟其他男人一样——那么怕别人说我当家呀。”
“巴特勒屋里谁当家,这点任何人都不会怀疑,”瑞德慢吞吞地道,“我才不管傻瓜们说什么。其实,我这么缺乏教养的人,有个聪明的老婆,骄傲还来不及呢。你可以继续开店办厂,那些都是你两个孩子的产业。韦德长大后,若不想让继父养活,就可以接手你的生意。但我的钱,一个子儿也不能投入这两项生意中。”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养活阿希礼·威尔克斯。”
“你又要说这事啊?”
“不。但你问我原因,我如实回答而已。还有一点,别想着给我报假账,从买衣服和家用的开销里挪出钱,拿去买更多骡子或者为阿希礼再买一间锯木厂。我会仔细核查你的开销,各种东西值多少钱我可清楚得很。噢,别觉得受到侮辱,你肯定会干这种事。你这人可不能太放任不管。其实,但凡跟塔拉或阿希礼有关的事,我都不会任你行事。我必须跟阿希礼划清界限。宝贝儿,我不会把你身上的缰绳拉太紧,但别忘了,马嚼子和马刺都还是我在操控呢。”
(1)美国冒险家、海盗。
(2)典出《圣经·旧约·路加福音》,指一名乞丐每日靠财主桌上掉下来的面包屑充饥。
(3)谚语,源自《马太福音》,指富人进不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