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就说你那个阿希礼是蠢货。这些绅士——他们了解女人吗?他们了解你吗?我了解你。”
瑞德又吻住了她,她毫无反抗地屈服了,甚至连扭头的力气都没有。其实,她也不想扭头,心怦怦直跳,带着全身震颤不已。她害怕他的力量,浑身绵软无力。他想干什么?若再不停下,她就要晕了。他要是能停下就好了——或者,他永远别停。
“说愿意!”他的嘴就在她双唇上方,他的眼睛也离她很近,大得似乎装下了全世界,“说愿意,该死的,否则——”
她不假思索地轻轻吐出“愿意”,仿佛这两个字是遵循他的意愿出口,而非她的。但即便如此,话一出口,她的情绪也突然安定下来,头不再眩晕,就连白兰地带起的酒劲也减轻了。她根本不想许诺,却答应嫁给了他。虽然几乎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她不后悔。此时此刻,说“愿意”似乎是非常自然的事——几乎像是神的指示,仿佛有一只比她的手更有力的手介入她的生活,为她解决了种种难题。
听到斯嘉丽说愿意,瑞德立刻吸了口气,垂头似乎又要去吻她。她闭上双眼,仰起脑袋,他却退开了,让她有些失望。被人这样吻的感觉真奇怪,却有些刺激。
瑞德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始终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他似乎也在努力克制,双臂终于不再颤抖。他把她推开了些,低头看她。斯嘉丽睁开双眼,发现他脸上那吓人的光彩已经消失,但不知怎的,她还是不敢直视他的目光,连忙慌乱地垂下眼帘。
瑞德再次开口,声音已经变得非常平静。
“你说话算话?不会食言吧?”
“不会。”
“不会只是因为我——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会只是因为我的热情让你‘太过激动’吧?”
斯嘉丽哑口无言,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看他的眼睛。瑞德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让她仰起了脸。
“我告诉过你,你做什么我都能忍,除了撒谎。现在,我也只想听实话。你为什么说‘愿意’?”
斯嘉丽依然开不了口,但情绪总算又镇定下来。她故作害羞地垂下眼,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看着我。是因为我的钱吗?”
“哎呀,瑞德!你问的什么话!”
“抬起头,别想用甜言蜜语哄我。我可不是查尔斯、弗兰克或其他乡下小伙,你眨眨眼就神魂颠倒了。是因为我的钱吗?”
“呃……嗯,是有这个原因。”
“是有这个原因?”
他似乎并不恼,反而飞快地吸了口气,竭力抹去因她的话而变得急切的眼神。其实,斯嘉丽因为太困惑,根本没看到他眼中的急切。
“呃,”斯嘉丽无助地支吾道,“瑞德,你知道的,钱当然有用。天知道,弗兰克其实并没留下太多钱。不过——呃,瑞德,我们合得来。我认识的男人中,只有你受得了女人说真话。有个不觉得我是傻瓜,还不指望我撒谎的丈夫,还是挺不错的。还有……呃……我喜欢你。”
“喜欢我?”
“呃,”斯嘉丽烦躁地道,“如果我说爱你爱得发狂,那不是撒谎吗?再说,你也不会信。”
“宝贝儿,有时候,我觉得你说真话真是说过头了。你难道不觉得,哪怕是谎言,哪怕你言不由衷,说句‘瑞德,我爱你’才更合适吗?”
斯嘉丽越想越糊涂:他到底什么意思?他看起来真奇怪,热切、伤感,又一脸嘲讽。他抽回双手,深深地插进裤兜。斯嘉丽发现,他攥紧了拳头。
“哪怕失去一个丈夫,我也要说实话。”斯嘉丽下定决心,情绪又被他激了起来。
“瑞德,那不是撒谎吗?我们何必干蠢事?就像我说的,我喜欢你。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曾对我说过你不爱我,但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照你的说法,我们都是无赖——”
“噢,天哪!”瑞德低呼一声,转过头去,“真是掉进了自己挖的陷阱。”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看着她大笑起来,却笑得并不开心,“亲爱的,说个日子吧。”他又笑了,俯身亲吻她的双手。看到他坏情绪消失,显然又开心起来,她也笑了。
瑞德又抚弄了一会儿她的手,然后冲她咧嘴一笑。
“你读过的小说里,有没有冷漠妻子终于爱上丈夫的情节?”
“你知道我不读小说的。”斯嘉丽也像他一样,打趣般地道,“而且,你有次说过,丈夫和妻子相爱是非常糟糕的事。”
“该死,我从前真是说太多了!”瑞德突然回了句嘴,然后站了起来。
“别说脏话。”
“那你可得适应一下,并且也学着骂骂人。你得适应我所有的坏习惯,这是你喜欢我、伸出漂亮小爪子来抓我钱的代价之一。”
“哼,别因为我没撒谎或没满足你的自负心,就冲我撒气。你也不爱我,不是吗?那我干吗要爱你?”
“不,亲爱的,我不爱你,就跟你不爱我一样。就算我爱,我也绝不会告诉你。愿上帝保佑那个真正爱你的人。亲爱的,你让他心碎。你可真是只残忍又极具破坏力的小猫,如此漫不经心、胆大妄为,甚至连爪子都懒得收回去。”
瑞德一把拉起她,又吻了起来。但这次他的唇变了,变得不再关心自己会不会伤到她——反而似乎就想伤害她、侮辱她。他的唇顺着她的脖颈一路往下,最后紧紧贴在她胸前的塔夫绸上,贴得那样紧、那样久,呼吸都让她肌肤发烫了。斯嘉丽挣扎着抬手推开他,一脸端庄又气愤的模样。
“你不能这样!太放肆了!”
“你心跳得跟兔子一样快,”瑞德嘲讽道,“太快了。我要是自负点,都要觉得你不只是喜欢我而已。别生气了,也不用摆出这副姑娘做派。说吧,要我从英国给你带什么回来?一枚戒指?喜欢什么样儿的?”
斯嘉丽顿时犹豫起来,一方面为他最后那句话来了兴趣,另一方面又很想多演一会儿女人生气的戏码。
“噢——钻戒吧。对了,瑞德,要买一枚超大的!”
“好让你在那些穷朋友面前说:‘瞧瞧我弄到了什么!’很好,那就给你买个大的,大得让你那些没这么幸运的朋友只能悄声嘀咕‘戴那么大的钻戒真俗气’,并以此自我安慰。”
瑞德突然起身,穿过房间就朝紧闭的房门走去。斯嘉丽赶紧跟上。
“怎么了?你要去哪儿?”
“回去收拾行李。”
“噢,但是——”
“但是什么?”
“没什么。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
瑞德打开门,踏进走廊。斯嘉丽有些失落地跟在后头,为这令人扫兴的收场生出几分失望。瑞德穿上外套,拿起手套和帽子。
“我给你写信。如果你改变主意,就告诉我。”
“你难道不——”
“什么?”瑞德似乎急着要走。
“你难道不跟我吻别?”斯嘉丽低声道,生怕被家里其他人听见。
“你不觉得我们一晚上已经吻得够多了吗?”瑞德回嘴,低头冲她咧嘴一笑,“想想看,一个端庄又有教养的年轻女人——我告诉过你那会很有趣,不是吗?”
“噢,你这人真讨厌!”斯嘉丽愤怒地吼道,压根不在乎会不会被嬷嬷听到,“你就算再也不回来了,我也不在乎。”
她转身就朝楼上冲,还以为他温暖的手会拽住她的胳膊,让她停下。然而,他只是推开前门,任由一股冷风冲进屋里。
“但我还会回来。”瑞德说着,走了出去,撇下她独自站在最后一级台阶前,盯着已经关上的大门。
瑞德从英国带回的戒指的确很大,大得斯嘉丽都不好意思戴。她虽然喜欢华丽昂贵的珠宝,但听到人人都说戒指俗气,她也会心生不安。毕竟,这枚戒指的确俗气。戒指中央有颗四克拉的钻石,周围是圈绿宝石,戒指大得盖住整整一个指节,让人觉得她的手似乎都被压得直往下坠。斯嘉丽怀疑瑞德定是费了很大力气定做的这枚戒指,而且没安好心,故意做得如此惹人注目。
瑞德返回亚特兰大,把那枚戒指套上她手指之前,她没向任何人透露此事,包括家人。她一宣布订婚消息,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各种尖刻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自从那次三K党事件以来,瑞德和斯嘉丽就成了除北佬和投机家外,全城最不受欢迎的人。斯嘉丽很久之前脱掉为查理·汉密尔顿穿的丧服时,就已引起众人反对。而她经营锯木厂、孕期抛头露面等众多行为,更是惹来诸多非议。但她给弗兰克和汤米惹来杀身之祸,并危及其他十几个人的性命,终于让大家对她的厌恶演变成公开谴责。
至于瑞德,他从战时做投机生意时起,就一直饱受众人憎恶。而他与共和党人狼狈为奸,就更不讨市民们欢心了。但奇怪的是,他救了亚特兰大最有名望的那些绅士,反倒激起亚特兰大淑女们最强烈的憎恨。
女人们倒不是遗憾自己的丈夫依然活着。让她们愤恨不已的有两件事:救命恩人竟是瑞德这样的人;获救方式着实令人难堪。一连几个月,她们都在北佬的嘲笑和鄙视中痛苦煎熬着。这些女人认为瑞德若真为三K党着想,就该想个更体面的法子。她们不仅这么想,对外也这么说。她们说他是故意把贝尔·沃特林扯进来,让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颜面扫地。因此,他救人之事不配得到感谢,其过往的罪孽也不配得到宽恕。
这些女人做起善事来毫不犹豫,伤心起来柔肠百结,困难时期不屈不挠。但她们有一套不成文的道德标准,谁若敢打破其中的任何一个小条款,她们都会像对付变节者般怒不可遏、绝不宽宥。这套道德标准很简单,即,崇敬邦联、以老兵为荣;忠于旧式生活;为贫穷而骄傲;对朋友慷慨相助;永远仇恨北佬。在她们眼中,斯嘉丽和瑞德违反了上述每一条。
瑞德救下的那些男人出于体面和感激,劝自家女人闭嘴,却并不成功。斯嘉丽和瑞德宣布婚讯之前,他们已经很不受欢迎,但众人好歹还维持着表面和气。现在,就连这点冷漠的客套,也不复存在了。他们订婚的消息犹如炸雷,出人意料、惊天动地,震动全城。就连最温和的女人们,也愤怒地说出心中所想。弗兰克去世还不到一年,她又要结婚了。况且,弗兰克还是她害死的!而她要嫁的,竟是巴特勒!那家伙不仅有一家妓院,还跟北佬和投机家干下种种骗钱勾当!两人不结合,大家还能勉强容忍,可现在,斯嘉丽和瑞德这两个厚颜无耻的家伙竟然要结婚,这可让人怎么受得了!那两人真是又粗鄙又可恶,真该把他们赶出城去!
他俩若换个时间宣布婚讯,亚特兰大人或许还能宽容些,但眼下,可敬的市民们从未这般痛恨瑞德结交的那些投机家和南方佬。随着佐治亚对抗北佬统治的最后一座堡垒陷落,公众对北佬及其同盟的反抗也空前激烈。四年前,舍曼从多尔顿南下引起的这场旷日之战,此刻终于达到**,全州蒙受的耻辱无以复加。
重建已经进行了三年,民众也接受了三年的恐怖统治。人人都觉得局势已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可现在,佐治亚人发现“重建”时期最糟的阶段才刚刚开始。
三年来,联邦政府一直在强迫佐治亚人接受不同的观念和统治方式,因军队支持推行得还算成功。但新政权只有军事力量支持,州政府虽然由北佬统治,却并未得到全州人民的支持。佐治亚州的领导们始终在为以自己的理念统治本州而斗争,全力抵制种种强迫他们低头的压力,拒绝把华盛顿的命令当作本州法律。
佐治亚政府虽然从未停止反抗,其在公务上的斗争却都徒劳无功、屡战屡败。这场战斗虽注定失败,却至少推迟了某些不可避免之事。南方其他很多州已经让目不识丁的黑人担任政府要职,州议会也被黑人和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把持。但佐治亚靠自身的顽强抵抗,还远未走到如此堕落的最后一步。这三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州议会主要还是掌握在白人和民主党人手中。因为到处都有北佬士兵,州政府的官员们除了抗议和抵制,几乎没法再有其他作为。他们掌握的权力有名无实,但至少让州政府仍控制在土生土长的佐治亚州人这边。如今,就连这最后的堡垒,也陷落了。
正如十年前约翰斯顿率部队节节败退至亚特兰大,一八六五年以来,佐治亚的民主党人也在节节败退。联邦政府在处理州内事务和掌握本州公民生杀大权方面的权力日益增大。政府的强制手段越来越严厉,军事法令越颁越多,行政当局的权力越来越弱。最后,随着佐治亚成为军管区,无论州法允许与否,黑人都获得了选举权。
斯嘉丽和瑞德宣布婚讯前一周,州内举行了一场州长选举。南方民主党人推举其最受爱戴和尊敬的公民——约翰·B.戈登将军为候选人。将军的对手是个名叫布洛克的共和党人。选举持续了整整三天,而非一天。一列列满载黑人的火车从一个城市匆匆赶往下一个城市。这些人一路投票,最后布洛克当然大获全胜。
如果说舍曼占领佐治亚给人民带来痛苦,那州政府被投机家、北佬和黑人占领,就更是给全州带来了前所未有、无以复加的痛苦。亚特兰大和整个佐治亚州群情激愤,人人怒气冲天。
而瑞德·巴特勒,竟与那个人人憎恨的布洛克是朋友!
向来只对跟前事有兴趣的斯嘉丽,根本不知道州内举行了选举。瑞德没有参与选举,他跟北佬们的关系也跟以往并无不同。但事实就是事实,瑞德是个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也是布洛克的朋友。如果两人真的结婚,斯嘉丽也会变成这样的南方佬。亚特兰大人再无心情容忍或宽宥任何处于敌方阵营的人。因此,他们订婚的消息一传出,全城人都想起这对男女的种种恶行,却将他们的善行忘得一干二净。
斯嘉丽知道全城震动,却没意识到公众愤慨到了何种程度。直到有一天,梅里韦瑟太太在教友的敦促下,决定为了她好,亲自登门规劝她一番。
“斯嘉丽,因为你亲爱的妈妈已经去世,佩蒂小姐又因为未婚而没这个资格……呃,总之,这事就由我来跟你谈。我觉得,我有必要警告你,任何出身良好的女人,都不会嫁给巴特勒船长那种人。他是个——”
“他想方设法救了梅里韦瑟爷爷和你侄儿的命。”
梅里韦瑟太太顿时来了气。不到一小时前,她才跟梅里韦瑟爷爷不欢而散。老头说,就算瑞德·巴特勒是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和无赖,但她若对其没有半点感激之情,那就是不重视他这老头子的命。
“斯嘉丽,他那么做不过是跟我们所有人开了个下流的玩笑,让我们所有人在北佬面前颜面尽失。”梅里韦瑟太太继续道,“你跟我一样清楚,那人就是个无赖。他一直都是无赖,如今更是坏透了。体面正派的人绝不能嫁他那样的。”
“不能吗?梅里韦瑟太太,那就怪了。战争期间,他不是常去你家做客吗?梅贝尔结婚时的白缎礼服都是他给的呢,不是吗?要不,就是我记错了?”
“打仗的时候哪儿能一样。体面正派的人也得跟很多那样的人联合起来……都是为了我们的伟大目标,当然没什么不合适的。你肯定也不愿嫁给一个没入过伍,还肆意嘲笑参战者的男人吧?”
“他入过伍。他在军队待了八个月,还参加了在富兰克林的最后一战。约翰斯顿将军投降时,他就在他军中。”
“我可没听说过这事,”梅里韦瑟太太显然不信,还得意扬扬地补了一句,“但他没负伤。”
“很多人都没负伤。”
“每个出名的都负伤了。我认识的人里,还没有哪个没负伤的。”
斯嘉丽顿时来了火。
“那我猜,你认识的男人都是蠢货,不管是碰到阵雨,还是碰到米尼式枪弹雨,都不知道躲。好啦,听着,梅里韦瑟太太,你可以把我这些话带回去告诉你那帮爱管闲事的朋友。我就要嫁给巴特勒船长,哪怕他站在北佬那边,我也不在乎。”
那可敬的太太火冒三丈地出了门,气得遮阳帽都抖个不停时,斯嘉丽才意识到她现在多了个公开的敌人,而非一个对自己不以为然的朋友。但她不在乎。梅里韦瑟太太不管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伤害不了她。任谁说什么她都不在乎——除了嬷嬷。
宣布婚讯后,斯嘉丽忍受了佩蒂的晕厥、硬起心肠看着阿希礼骤显老态,也看着他避开自己的目光,祝她幸福。保利娜姨妈和厄拉利姨妈从查尔斯顿的来信看得她又好气,又好笑。两位姨妈被这消息吓坏了,严词反对这场婚事,说她毁掉的不仅是自己的社会地位,也危及了她们的。玫兰妮忧心忡忡地皱着眉,衷心地说:“巴特勒船长当然比大多数人认为的好。他想方设法救出阿希礼,就说明他既善良,又聪明。况且,他的确为邦联打过仗。但斯嘉丽,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最好别这么快下决定吗?”看到她这副样子,斯嘉丽也只是一笑了之。
不,任谁说什么她都不在乎,除了嬷嬷。嬷嬷的话让她最生气,也最伤心。
“你做的很多事,埃伦小姐要是知道,肯定会伤心的。我也很难过。但你干的这件事最糟糕。嫁给一个垃圾!没错,小姐,我说的就是垃圾!别跟我说他出身好。有什么区别?就算出身高贵,他照样跟那些下流坯一样,是个垃圾!没错,斯嘉丽小姐,我看着你从霍尼小姐手中抢走查尔斯先生,但你压根不爱他。然后,我又看着你从自己妹妹手中抢走弗兰克先生。你干了这么多事,我可一声都没吭。你把烂木头当好木头卖;说同行的坏话;一个人赶着车到处乱跑;招惹那些自由黑人,害弗兰克先生丢了性命;你还不让囚犯吃饱,差点把他们饿死。这些事我可一声都没吭。就算埃伦小姐在天堂说:‘嬷嬷,嬷嬷!你没管好我的孩子!’没错,小姐,以前我什么都忍了,但这次我忍不了。斯嘉丽小姐,只要我还有口气,你就不能嫁给那个垃圾!”
“我想嫁谁就嫁谁,”斯嘉丽冷冷地说,“嬷嬷,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现在是我说话的时候了!我要是不跟你说这些,谁还会跟你说?”
“嬷嬷,我仔细考虑过,已经下定决心。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塔拉去。我会给你一些钱,还有——”
嬷嬷顿时无比庄重地挺直了身子。
“我是自由的,斯嘉丽小姐。你没法把我送到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回塔拉时,你也得跟我一起回去。我不会撇下埃伦小姐的孩子,谁也别想让我走。我也不会撇下埃伦小姐的孙子孙女,让一个垃圾后爹养大。我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我不会让你留在我的家,对巴特勒船长不敬。我要嫁给他,不必多说什么啦!”
“要说的事还多着呢。”嬷嬷慢吞吞地反击,昏花的老眼亮起战斗之光。
“我还从未想过要对埃伦小姐的任何孩子说这种话。不过,斯嘉丽小姐,你听好了:你不过是头套上马具的骡子,虽然可以擦亮蹄子、刷光皮毛、往马具上挂满铜饰,再套上一辆漂亮的马车,但骡子就是骡子,骗不了人。你虽然可以穿上丝绸裙,又是开锯木厂又是开店,赚很多钱,一副好马的派头,但你骨子里依旧是骡子,骗不了人。还有那个巴特勒,虽然身在好马厩,打扮得也跟赛马一样,但他跟你一样,依然是头套在马具里的骡子。”
嬷嬷目光锐利地盯着女主人。斯嘉丽哑口无言,气得浑身发抖。
“你说要嫁给他,那就一定会嫁给他,因为你跟你爸一样倔。但记住,斯嘉丽小姐,我不会离开你,我就待在这儿,一直看着!”
嬷嬷没等斯嘉丽回应,转身就走,仿佛刚才说的话比“等着瞧”还凶狠。
两人在新奥尔良度蜜月时,斯嘉丽把嬷嬷的话说给瑞德听,结果又惊又气地发现,瑞德竟被嬷嬷那番骡子套上马具的言论逗得哈哈大笑。
“我还从没听过谁用如此简洁明了的话,表达出这么深刻的道理。”瑞德说,“嬷嬷真是个聪明的老太太。我很想得到几个人的尊敬和善意,嬷嬷算是其中之一。但既然我是头骡子,恐怕永远得不到她的尊重和善意了。婚礼后,作为新郎的我头脑一热,拿出十美元金币给她,她都不肯收。我很少看到不见钱眼开的人,但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道了声谢,接着便说她不是自由黑人,不需要我的钱。”
“她干吗要这样?为何每个人都跟珍珠鸡似的,喋喋不休地骂我?我嫁给谁,嫁几回,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向来只管自己的事。其他人为什么不能也只管自己的事?”
“宝贝儿,世人几乎能原谅一切,除了那些只管自己事的人。但你干吗像只被烫到的猫一样尖叫?你以前不是常说,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不在乎吗?干吗不证明这点?你其实知道,自己因为很多小事遭人批评。碰上这么大的一件事,还能指望逃脱流言蜚语?你知道若嫁给我这样的坏蛋,定会遭人非议。我要是个出身卑贱、穷困潦倒的坏蛋,人们估计还不会如此气愤。但作为一个富有又成功的坏蛋——当然就不可饶恕啦。”
“我真希望有时候你能正经点。”
“我很正经啊。虔诚之人见不虔诚的人像月桂树一样青翠茂盛,总会恼火的。斯嘉丽,开心点,你不是跟我说过,想要很多钱的主要原因,就是让每个人都见鬼去吗?现在,你的机会来啦。”
“但我主要还是想叫你见鬼去。”斯嘉丽哈哈大笑。
“你现在还想让我见鬼去?”
“呃,不像以前那么想了。”
“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只管说,只要你开心。”
“让你见鬼去并不会让我特别开心。”斯嘉丽说着,俯身漫不经心地吻了吻他。瑞德漆黑的眸子飞快地扫过她的脸,想从她眼中找到某种东西,结果却没找到,于是短促地笑了几声,道:“忘掉亚特兰大。忘掉那群老猫。我带你来新奥尔良是找乐子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开心开心。”
(1)引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2幕第2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