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太卑鄙。如今他死了。”
“他若没死,你还是会那么卑鄙。依我看,你并不后悔嫁给弗兰克,不后悔欺负他,也不后悔无意间害死了他。你只是害怕会因此下地狱,对吗?”
“呃——我都听糊涂了。”
“你的道德标准本就相当混乱。你就好比被当场逮住的小偷——不为偷东西后悔,却为即将进监狱追悔莫及。”
“小偷——”
“噢,别纠结字面意思!换句话讲,如果没有这个下地狱受永恒之火焚烧的傻念头,你会觉得终于摆脱弗兰克,真是太好了。”
“噢,瑞德!”
“噢,得了吧!你在忏悔,或许也可以把事实当成一个得体的谎言。你……呃……当初想用比生命还珍贵的宝贝换三百美元呢,有没有……良心不安?”
此刻,白兰地的酒劲上来,斯嘉丽开始头晕目眩,也生出了些许不顾一切的念头。跟他撒谎有什么用?他似乎总能看透她的心思。
“当时,我真的没怎么考虑上帝……或地狱。我做那事时,只觉得……觉得上帝会理解的。”
“但你不相信上帝能理解你为何嫁给弗兰克?”
“瑞德,你根本不信上帝,干吗还这么说?”
“但你相信上帝会发怒,现在这点很重要。为何上帝就无法理解呢?塔拉依然归你所有,没有任何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住进去,你很后悔吗?你没再挨饿,也没再穿破衣裳,你后悔吗?”
“噢,不!”
“那好,当初除了嫁给弗兰克,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没有了。”
“他不是非娶你不可,对吧?男人都是自由的。虽然你逼他干他不想干的事,但他也不是非干不可,对吗?”
“呃——”
“斯嘉丽,干吗为此烦恼呢?如果再来一次,你还是会撒谎,骗他娶你。你还是会让自己陷入陷阱,他也一定会为你报仇。他若娶了你妹妹苏埃伦,虽然或许不会为她丢了性命,但也可能被她弄得更不快活。从头来过,结果也会一样。”
“但我本可以对他好一些。”
“你若变成另外一个人,那或许可以。不过,你生来就是欺负别人的人,欺负那些会任由你欺负的人。强者生来就会欺负弱者,而弱者生来就会屈服。弗兰克没拿马鞭抽你,完全是他自己的错……斯嘉丽,你活到这岁数了还能长出良心,可真叫我吃惊。你这样的机会主义者,就不该有良心。”
“什么是机——机什么来着?”
“一个会利用各种机会的人。”
“利用机会不对吗?”
“人们向来认为这么做不光彩——在那些有同样机会,却并没有抓住的人眼里,更是如此。”
“噢,瑞德,你在开玩笑吧,我还以为你是来对我好的。”
“我对……自己很好。斯嘉丽,亲爱的,你现在的问题是……你喝醉了!”
“你竟敢——”
“嗯,我敢。你眼看着就要成‘哭包’了,我还是换个话题,给你打打气,讲点会让你觉得有趣的新闻吧。其实,我今晚就是为这事来的。走之前,我得把我的新闻告诉你。”
“你要去哪儿?”
“英国,或许会在那儿待好几个月。斯嘉丽,忘了良心这回事吧。我不想再跟你讨论灵魂安康之类的事。你不想听点新闻吗?”
“可是——”斯嘉丽有气无力地开口,又打住了。白兰地抚平了悔恨尖锐的棱角,瑞德的话虽嘲讽,却也抚慰人心。在这二者的共同作用下,弗兰克苍白的幽魂渐渐消失了。瑞德或许是对的,说不定上帝真的能理解。她情绪恢复了些,至少恢复到足以让她做出决定:“明天再来想这事吧。”
“你有什么新闻?”斯嘉丽费力地问道,用她的手帕擤了擤鼻涕,又把散乱的头发往后拢了拢。
“我的消息……”瑞德冲她咧嘴一笑,“我依然想要你,胜过想要我见过的其他任何女人。现在弗兰克已经不在了,我想,你会对这消息感兴趣的。”
斯嘉丽猛地抽回被他握住的手,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你简直是全世界最没教养的男人,这种时候还跑来说如此下流……我早该知道你根本劣性难改。弗兰克尸骨未寒!你要是还懂点礼仪……就马上离开……”
“小声点,不然佩蒂帕特小姐随时都会下来。”瑞德并未起身,却伸手握住她那双拳头,“恐怕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没明白你的意思?我什么都明白。”斯嘉丽使劲挣扎,想把手抽出来,“放开我,你出去!我从没听过这么不成体统的话,我——”
“嘘,”瑞德道,“我在向你求婚呢。是要我跪下来,你才会相信吗?”
斯嘉丽气喘吁吁地“啊”了一声,重重跌坐在沙发上。
她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纳闷是不是白兰地在跟自己开玩笑。她不知不觉地想起瑞德嘲弄地说:“我难道没告诉你,我不结婚吗?”她醉了,不然就是他疯了。但他看起来不像疯了啊,冷静得就像在谈论天气,那拉长调子的平稳声音落入她耳中,并未特别加重语气。
“斯嘉丽,我一直想要你。自从在十二橡树园第一次看到你,瞧见你又摔花瓶又骂人,证明你不是个淑女,我就想要你了。我一直想方设法地要得到你。但既然你已经跟弗兰克赚到一点钱,我就知道你再也不会被迫来找我,向我提出借贷和抵押之类的有趣条件。所以,我看,我只能娶你了。”
“瑞德·巴特勒,这是你的一个恶毒玩笑吗?”
“我在向你**真心,你竟然还怀疑!不,斯嘉丽,这是真诚又光荣的表白。我承认,这时候来并不是最佳时机,但我如此缺乏教养有个很好的理由。我明天就走,很长时间才会回来。我怕等到回来再说,你又嫁给另外一个稍微有点钱的家伙了。所以我想,干吗不选我和我的钱?真的,斯嘉丽,我不能一辈子都这样,等着在你的一个个丈夫间寻找抓住你的机会。”
他是认真的,毫无疑问!斯嘉丽明白他话中之意后,不由得嘴巴发干。她吞了口口水,盯着他的眼睛,想找出点线索。那双眼中满是笑意,却也深藏着某种她之前从未看出的东西,一种不容分析的光芒。瑞德坐姿随意,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却觉得他像只猫,正警惕地盯着老鼠洞。他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气势,让她退缩,也让她有点害怕。
他真在向她求婚,真的在干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曾经盘算过,等他求婚,她一定要好好折磨他一番。她曾经想过,他只要说出那些话,她定要好好挫挫他的锐气,让他知道她的厉害,也算好好地出口恶气。此时此刻,他真说出来了,她却没想起之前的计划,因为他从未将自己置于她之下。事实上,局势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她反而成了那个初次接受别人求婚,慌慌张张、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的小姑娘。
“我——我再也不嫁了。”
“噢,不,你会。你生来就是嫁人的。干吗不嫁给我?”
“可瑞德,我——我不爱你啊。”
“那也不算什么退步。你前两次婚姻也没多少爱情。”
“噢,你怎能这么说?你知道我喜欢弗兰克!”
瑞德没吭声。
“我喜欢!就是喜欢!”
“好了,我们不争这个。我离开这段时间,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瑞德,我不喜欢拖拖拉拉,不如现在便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回塔拉了,英迪亚·威尔克斯会留下来陪佩蒂帕特姑妈。我想回家长住。而且,我——我不想再嫁人。”
“胡说,为什么?”
“噢,哎呀——别管为什么啦,我就是不喜欢结婚。”
“但可怜的孩子,你还没真正结过婚呢,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我承认,你的确运气不好——一次为了赌气,一次为了钱。你想过——只是为了开心而结婚吗?”
“为了开心!说什么傻话。结婚有什么好开心的。”
“没有吗?怎么会没有?”
斯嘉丽稍微平静了些,耿直的天性也被白兰地勾了出来。
“对男人来说的确开心——但天知道为什么,我反正从不理解。但女人在婚后就是有口饭吃,却要干很多活,还得忍受男人的愚蠢——以及每年一个孩子。”
瑞德哈哈大笑,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回**。斯嘉丽听到厨房门开了。
“嘘!嬷嬷的耳朵跟猞猁的一样灵,这时候大笑可不礼貌,刚刚举行过……别笑啦!你知道这就是事实。开心!胡扯!”
“我说你运气不好,你刚才这番话恰恰证明了这点。你先后嫁给了一个男孩和一个老头。而且,我打赌你妈肯定跟你说过,女人必须忍受‘这些东西’,因为做母亲的乐趣可以弥补一切。唉,全错啦。干吗不试试嫁给一个虽然名声不好,却年轻优秀、很懂如何应付女人的男人呢?一定很有趣的。”
“你真粗俗,还傲慢!我看,我们真是扯远了。真是太……太粗俗!”
“还很讨人喜欢,不是吗?我打赌,你肯定没跟男人聊过婚姻,甚至包括查尔斯或弗兰克。”
她冲他皱起眉。瑞德知道得太多了。他到底从哪儿了解到那么多女人的事?真不体面!
“别皱眉。斯嘉丽,说个日子吧。为了你的名声,我不催你立马嫁给我。我们可以等过那段‘体面的过渡期’。顺便问一句,‘体面的过渡期’有多长?”
“我没说要嫁给你。甚至这时候讨论这种事,就很不体面。”
“我已经告诉你为何要现在说这事。我明天就走了,而我这么热切的爱慕者,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感情。不过,我这婚是求得太仓促了。”
他突然滑下沙发,跪倒在地,吓了她一跳。他一只手优雅地按在心口,飞快地念道:“亲爱的斯嘉丽——不,亲爱的肯尼迪太太,原谅我狂热的爱让你受惊。你应该注意到了,我对你的友情已经日益加深,发展为一种更深沉、更美好、更纯洁、更神圣的感情。我敢不敢向你吐露这种感情呢?啊!是爱,让我如此大胆!”
“快起来,”她恳求道,“你看起来像个傻瓜,如果嬷嬷进来看到了怎么办?”
“那她肯定会非常吃惊,不相信我也能如此优雅。”瑞德边说,边轻巧地站了起来,“好啦,斯嘉丽,你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女学生,别拿体面之类的借口打发我。快说你会嫁给我——等我回来就嫁给我。否则,上帝做证——否则我便不走了,就待在这儿,每晚在你窗下弹吉他,扯着嗓门唱歌,直到你答应为止。到时候,为了挽救自己的名声,你也只能嫁给我。”
“瑞德,讲点道理。我谁也不想嫁。”
“不想?真正的理由是什么,你没跟我说吧。肯定不是女孩的羞怯,那是因为什么?”
斯嘉丽突然想起阿希礼,仿佛清晰地看见他站在自己身旁:阳光般灿烂的金发、慵懒的双眼、满身庄严气派,跟瑞德完全不同。虽然她并不讨厌瑞德,有时还真心喜欢他,但阿希礼才是她不想再嫁的真正原因。她属于阿希礼,永远,永远。她从不属于查尔斯或弗兰克,也绝不会真正属于瑞德。她的每一部分、做过的每件事、努力追求和得到的一切,都属于阿希礼。她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因为爱阿希礼而做。她属于阿希礼和塔拉。她给予查尔斯和弗兰克的每一个微笑、大笑和亲吻,都是阿希礼的,哪怕他从未向她索取,也永远不会向她索取。她内心深处始终有个愿望:哪怕阿希礼永远不会要她,她也要将自己留给他。
她不知道自己神情有变,不知道回忆让她现出瑞德之前从未见过的柔情。瑞德盯着那双眼梢微翘的绿眸,睁得那样大,眼神却蒙蒙眬眬。而那双唇,则勾起温柔的弧度。一时间,瑞德的呼吸都要停了。可他随即便猛地拉下嘴角,火冒三丈地急急吼道:“斯嘉丽·奥哈拉,你真是个傻瓜!”
斯嘉丽还没来得及收回飘远的思绪,瑞德的双臂已经抱住了她。跟很久以前在通往塔拉的那条幽暗大道上一样,斯嘉丽被他紧紧抱住,又一次觉得自己无依无靠、逐渐沉沦,因那股席卷全身的热流而四肢绵软。阿希礼·威尔克斯平静的脸渐渐模糊、消失不见。瑞德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臂弯,就吻了上去。起初,他吻得轻柔,接着越吻越急切、越吻越热烈,直吻得她紧紧攥着他,把他当作眩晕世界里唯一的实体。他坚持不懈的嘴终于分开她颤抖的双唇,将疯狂的战栗传遍她每根神经,唤起她从未体验过的**。斯嘉丽还没从这天旋地转的感觉中回过神来,她便知道,自己已经在回吻他了。
“停下——求你,我要晕了!”她低声道,无力地试图偏过头去。他将她的头紧紧按在自己肩上,她晕乎乎地瞥了一眼他的脸。他眼睛睁得老大,目光异常明亮,双臂抖得令她害怕。
“我就是要让你晕,我就是要让你晕!这么多年了,你早该有这种感觉。你认识的那些蠢货有谁这样吻过你?有谁?你心爱的查尔斯、弗兰克,还是你那个愚蠢的阿希礼——”
“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