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生了那场病后,斯嘉丽就发现瑞德变了。她也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他的这种变化。瑞德不再喝酒,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如今,他经常回家吃晚饭,对仆人们更和气,对韦德和埃拉也更宠溺。他从不提过去的事,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通通不提,似乎也默默暗示她别提。斯嘉丽乐得清净,因为顺其自然总是更容易。于是,从表面上看,日子过得很平顺。她康复期间,瑞德对她一直淡漠守礼,如今也一样。他不再拖长调子、轻声细语地讥讽她,也不会挖苦刺痛她。她现在才明白,过去他之所以恶语相向地激怒她,气得她激动反驳,都是因为他关心她的言行举止。如今,她做什么,他还会关心吗?他彬彬有礼,却冷漠疏离。她想念他从前的那种关心,哪怕这期间他总是跟她作对,她也想念过去吵过的嘴和争论过的话题。
如今,他对她客客气气,几乎当她是个陌生人。不过,他那双一度紧盯着她的眼睛,如今转而盯上了邦妮。他的生命之河仿佛已经转向,流入一条狭窄的河道。有时,斯嘉丽想:瑞德若能把倾注在邦妮身上的关注和柔情分一半到她身上,生活都会截然不同。有时,听到人们说“巴特勒船长真宠那孩子啊!”她连笑都笑不出来。可她若不笑,人们又会觉得奇怪。哪怕是对自己,斯嘉丽也不愿承认她嫉妒一个小女孩,而这女孩还是她最宠爱的孩子。斯嘉丽向来希望身边的人都把她放在第一位。但现在,瑞德和邦妮显然才是彼此心中最重要的人。
瑞德虽然好些晚上都回来得挺迟,不过却并未喝醉。斯嘉丽常常听见他轻轻吹着口哨,经过自己紧闭的房门。有时,他会在深夜带几个人一起回来,然后跟他们在餐厅里边喝白兰地边聊天。来客早已不是他们刚结婚那几年里他常邀回来共醉的那些人。如今,他已经不请有钱的投机家、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或共和党人了。斯嘉丽会蹑手蹑脚地溜到楼道栏杆边偷听,经常听到勒内·皮卡德、休·埃尔辛和西蒙斯兄弟的声音。梅里韦瑟爷爷和亨利伯父回回都在。有一次,她竟听到米德医生的声音,不由得大吃一惊。从前,这些人都认为就算绞死瑞德,都是便宜他了呢!
在斯嘉丽心中,这群人永远都与弗兰克的死脱不了干系。瑞德近来数度晚归,也让她想起害弗兰克丧命的那场三K党突袭。她担忧地想起瑞德曾说过的话:“如果加入该死的三K党才能得到尊重,那我会加入。但愿仁慈的上帝别用如此残酷的惩罚来让我赎罪。”要是瑞德也像弗兰克一样——
一天夜里,瑞德回来得比平时更晚。斯嘉丽终于沉不住气。一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刮擦声,她就披上晨衣,冲进点着煤气灯的走廊,在楼梯顶堵到了他。他原本一脸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神情,看到站在面前的她,顿时露出惊讶之色。
“瑞德,我得知道!我一定要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三K党?所以你才回来这么晚?你是不是加入了——”
摇曳的煤气灯下,瑞德漫不经心地瞅着她,微笑着开口。
“你可真落伍,”他说,“亚特兰大现在已经没有三K党了,或许整个佐治亚都没了。你那帮南方佬和投机家朋友,一直在跟你说三K党的暴行吧。”
“没有三K党了?你是想安慰我,故意撒谎吧?”
“亲爱的,我什么时候安慰过你?不,现在已经没有三K党了。大家已经认定该组织弊大于利,只会煽动北佬,给布洛克州长的造谣工厂提供更多原料。他知道,只要能向联邦政府和北佬报界证明佐治亚到处都在叛乱,每一片灌木后都藏了个三K党人,他就能稳坐州长之位。为了能继续当权,他一直在拼命编造各种三K党的暴行,说什么忠诚的共和党人被捆着大拇指活活吊死,老实的黑人以强奸罪被私刑处死。不过,他自己也知道,这些都是无中生有、胡乱放箭。谢谢你的关心,但在我不当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转而成为谦恭的民主党人后不久,城里就再也没有三K党活动了。”
他说布洛克州长的那些话,斯嘉丽大多数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她满脑子都是再也没有三K党,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如此一来,瑞德就不会像弗兰克那样被杀,她也不会失去店铺或瑞德的钱。不过,他刚才用的一个词突然引起她的注意。他说“大家”,这岂不是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和从前他口中那些“保守派”划到一起了吗?
“瑞德,”她突然问,“三K党解散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闪烁。
“亲爱的,有关系。这事主要就是阿希礼·威尔克斯和我促成的。”
“阿希礼——和你?”
“嗯,‘政治让陌生人结盟’,这话虽老掉牙,却千真万确。虽然阿希礼和我都不怎么把对方当盟友,但——阿希礼因为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所以向来不相信三K党。我也不信,因为那该死的组织蠢透了。要想达到我们的目的,像他们那么搞绝对不行。三K党的存在只会让北佬永远骑在我们脖子上,直到我们通通上天堂。阿希礼和我让那群冒失鬼相信:要想更进一步,靠密切注视、耐心等待和勤奋工作,都比穿着衬衫式长睡衣和点燃十字架有用。”
“你是说,那些人真的听你劝?你可是——”
“是投机家?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北佬同伙?巴特勒太太,你忘了,我现在可是个模范民主党人,可以为了把我们热爱的州从掠夺者手中抢回来,流干最后一滴血呢!我的建议很好,他们接受了。我对其他政治问题的见解也很好。如今,州议会里已是民主党人占多数席位,不是吗?亲爱的,我们很快就能把亲爱的共和党朋友送进监狱。他们最近着实有点太贪婪、太明目张胆了。”
“你会帮忙把他们送进监狱?为什么?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啊!他们让你参与铁路债券交易,你不是还从中赚了好几千吗?”
瑞德突然咧嘴笑了,就是他从前那种嘲讽的笑容。
“噢,我对他们可没坏心。但我如今站在另一边,他们若注定要进去,我能帮的话还是会帮一把。那会大大提高我的声誉!他们那些交易的内幕我足够清楚。等州议会开始调查,我了解的信息将很有价值。现在看来,离调查的日子不远了。他们还要调查州长,如果可以,也会让他进监狱。最好跟你那些好朋友打个招呼,比如格勒特家和亨登家。让他们赶紧做好准备,一有动静就立刻出城。因为如果连州长都要被抓,他们当然也会被抓。”
斯嘉丽已经目睹共和党人在北佬军队的支持下掌控佐治亚多年,所以根本不信瑞德这番信口胡诌。州长地位根深蒂固,议会如何撼动?更别提把他送进监狱了。
“胡扯什么呀。”她道。
“他就算不进监狱,至少也不会再连任。下次,我们要换个民主党州长。”
“我想,这事你也会出力?”她讽刺地问道。
“亲爱的,当然。我眼下就正在出力呢,所以夜里才回来得这么晚。我正努力组织选举,比从前拿铁锹挖金矿还卖力。而且——巴特勒太太,我知道这话会伤害到你,但我为此捐了一大笔钱。还记得多年前你在弗兰克的店里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我不交出邦联的金币是不诚实。现在,我终于赞同你的说法,邦联的金币正在帮助邦联成员重新掌权。”
“你竟把钱往老鼠洞里扔!”
“什么?!你管民主党叫老鼠洞?”瑞德眼带嘲讽地看着她,然后平静又淡然地说,“谁赢得这场选举跟我毫无关系。重要的是,人人都知道我为此出了力、花了钱。这点若被记住,将来就是邦妮身上的亮点。”
“听你说得这么虔诚,我还以为你换了副心肠呢。但现在看来,你对民主党还不是跟对其他任何东西一样,一点都不诚心。”
“心肠没换,倒是换了张皮。这就好比你可以擦掉豹子身上的斑点,但它依然是从前那头豹子。”
邦妮被走廊上的说话声吵醒了,迷糊却骄横地喊道:“爸爸!”瑞德立刻从斯嘉丽身边走了过去。
“瑞德,等等,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下午不准再带邦妮去参加政治集会。看起来多不像话。小丫头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而且,你看起来也很傻。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你会带她去那儿,要不是亨利伯父提起这事……他似乎还以为我知道呢,而且——”
瑞德猛地转过身,一脸严肃。
“爸爸跟朋友说话时,女儿坐在爸爸膝上,有什么不对?你可以觉得这样看起来很傻,但我不觉得。多年后,人们都会记得我帮着把共和党人赶出本州时,邦妮就坐在我膝上。这事人们能记很多年——”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眼里闪起恶毒的光芒。“你知道吗,人们问邦妮最爱谁,她回答‘爸爸和民主党’,问她最恨谁,她回答‘南方佬’。谢天谢地,人们专会记住这些话。”
斯嘉丽气得提高嗓门:“依我看,你一定跟她说我就是个南方佬吧!”
“爸爸!”那细小的声音此刻已经有了怒气。瑞德哈哈笑着,穿过走廊朝女儿走去。
那年十月,布洛克州长卸任,逃出佐治亚。他在任期间,滥用公款和贪污浪费等行为之严重,终于让其彻底垮台。民怨沸腾、群情激奋,就连共和党内部也发生分裂。如今,民主党在议会里占据多数席位,便意味着他迟早得下台。布洛克知道自己要接受调查,也担心被弹劾,不敢再等,赶紧仓皇潜逃。并预先安排妥当,要等他安全抵达北方后,再宣布他辞职的消息。
他逃走一周后,消息正式宣布,亚特兰大一片欢腾。人们纷纷涌上街头,男人们哈哈大笑着互相握手道贺,女人们哭着亲吻彼此。人人都在家中举办宴会,小男孩欢天喜地地点燃篝火,害得消防队员到处灭火,忙得不可开交。
眼看着就要脱离困境啦!重建时期就快结束了!当然,代理州长仍是共和党人,但十二月的大选即将到来,结果如何人人心知肚明。等选举开始,不管共和党人如何疯狂挣扎,佐治亚都会选出一位民主党州长。
全城又是一片欢天喜地、激动人心的场面,但此刻的喜悦跟布洛克逃走后,席卷全城的那种喜悦不同。这是一种更清醒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快活和源于灵魂深处的感恩。教堂里挤满了人,牧师虔诚地感谢上帝,感谢他终于解救了佐治亚州。得意扬扬、兴高采烈的人们也无比骄傲,骄傲佐治亚终于重新回到佐治亚人手中。不管华盛顿如何施政,无论军队、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和本土共和党人如何阻挠,佐治亚依然回到了自己人民手中。
国会曾七次通过反对佐治亚州的严厉法案,要将该州一直划为被占领区。军队曾三度置民法于不顾。黑人通过议会胡作非为,贪婪的外来者胡乱管理州务,不少人挪用公款发家致富。佐治亚曾被钉得不能动弹,只能无助地受尽折磨和虐待。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佐治亚人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新赢回了佐治亚州。
并非人人都对共和党的突然倒台欢欣鼓舞。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和共和党人一片惊惶。格勒特家和亨登家显然在布洛克辞职的消息公之于众前便得到风声,突然出城,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他没走的投机家和南方佬犹犹豫豫、惊恐万分,常聚在一起互相安慰,担心州议会的调查会不会曝光什么与其隐私有关的事。如今,他们再也没法傲慢无礼,个个目瞪口呆、惊恐困惑。那些来拜访斯嘉丽的太太一遍又一遍地唠叨:“但谁想得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呀,我们还以为州长一手遮天,肯定不会走。我们还以为——”
尽管瑞德早有预警,局势突变还是让斯嘉丽困惑不已。她倒不是遗憾布洛克跑了,民主党重新掌权。虽然说出来或许没人信,但北佬的统治终于被推翻,她其实非常高兴。她在重建初期的艰苦拼搏、担心自己的钱财和产业会被士兵和投机家没收的恐惧,她都记忆犹新。她记得自己无依无靠之时,心中所有的恐慌和无助;她也记得自己有多痛恨北佬,恨他们将这种侮辱人的制度强加于南方人头上。她一直痛恨北佬。但为了充分利用机会,得到足够的安全感,她跟征服者们打得火热。无论多不喜欢他们,她还是让那些人簇拥在自己周围,不仅跟老朋友们断了来往,还改变了旧有的生活方式。如今,征服者们的统治已经结束。她曾把赌注押在布洛克政权的长治久安上,结果输了个精光。
十几年来,一八七一年的这个圣诞节是本州人民最快乐的一个圣诞节。斯嘉丽环顾四周,满心焦虑不安。她眼睁睁地看着瑞德这个曾经在亚特兰大最遭人厌恨的家伙,如今却成为最受欢迎的人。因为他谦卑地摒弃了共和党那套异端邪说,不遗余力地贡献时间、金钱和精力,帮助佐治亚绝地反击。他骑马上街,让一身蓝衣的邦妮坐在自己前面,一路微笑着向他人举帽致意时,人们也都回以微笑,热情地跟他说话,并爱怜地看向那小姑娘。而她,斯嘉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