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一个月后,瑞德将苍白消瘦的斯嘉丽送上了前往琼斯伯勒的火车。韦德和埃拉跟她一起去。两个孩子看着妈妈平静又苍白的脸,都默不作声,惴惴不安地紧贴着普利西。因为就连他们幼小的心灵也感受到妈妈和继父间冰冷淡漠的气氛中,有某种可怕的东西。
斯嘉丽虽然虚弱不堪,却还是要回塔拉。她觉得再在亚特兰大多待一天,她都会窒息而死。她身陷困境,无法自拔,疲惫的脑子却止不住在那些徒劳的念头里反复打转。她身体病了,精神疲惫,仿佛一个在噩梦中迷失的孩子,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路标指引自己。
跟曾经赶在亚特兰大被军队入侵前逃离该城时一样,她再次强迫自己抛开烦恼,用老办法给自己打气:“我现在不想这事。等我承受得住了再想。等明天回到塔拉再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仿佛只要回到安宁的家乡,回到那片绿油油的棉田,她就能烦恼尽消,就能理清破碎的思绪,想出继续活下去的办法一样。
瑞德目送火车远去,一脸若有所思的愁苦表情。直到再也看不见火车,他才叹了口气,打发走马车,跨上马背,沿着常春藤街朝玫兰妮家驶去。
这是一个温暖的早晨。玫兰妮坐在葡萄藤遮阴的门廊上,缝补篮里堆着老高的袜子。看见瑞德下马,把缰绳往路边那个结实的黑孩子胳膊上一扔,玫兰妮顿时惊愕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从那个斯嘉丽病重,他酩酊大醉的可怕的日子起,她便再没单独见过他。玫兰妮甚至不愿想起“醉”这个字。斯嘉丽康复期间,她只跟他说过几次话,而且每次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他始终泰然自若,言谈举止间,仿佛两人不曾有过之前那一幕。阿希礼曾经告诉她,男人往往不记得醉酒后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因此,玫兰妮衷心祈祷,但愿巴特勒船长也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玫兰妮宁愿羞死,也不愿他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瞧见他沿小路而来,玫兰妮又羞又窘地涨红了脸。不过,他或许只是来叫小博陪邦妮玩一天。他当然不会粗俗地前来感谢她那天做的一切吧!
她起身迎接他。见如此魁梧的男人脚步竟这般轻快,她再次如往常一样惊讶不已。
“斯嘉丽走了?”
“嗯,回塔拉对她有好处,”他微笑着说,“有时,我觉得她就像巨人安泰(1),每次碰到大地母亲,都会变得更有力。斯嘉丽不能远离心爱的红土地太久。让她瞧瞧茁壮生长的棉花,比吃米德医生的补剂还有效。”
“你不坐下来吗?”玫兰妮双手微颤地说。瑞德太魁梧,这样的男人总是令她心慌。这样的男人仿佛在释放一种力量和生命力,让她觉得自己更加渺小软弱。他黝黑又可怕,肩上结实的肌肉把白色亚麻上衣撑得鼓鼓的,她看着都害怕。她竟目睹这份力量和傲气跌到谷底,那颗黑脑袋还曾伏在她膝上,真是太不可思议!
“噢,天哪!”她一想起这事就难过,脸又红了。
“玫兰小姐,”他柔声道,“我惹你心烦了吧?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赶紧离开的好?有话就直说吧。”
“噢!”玫兰妮想,“他记得!他知道我有多难受!”
她哀求地抬头看他,突然就不觉得尴尬和困惑了。他的眼睛那般平静温和、善解人意,她怎能还傻得焦虑紧张呢?她吃惊地发现,他一脸疲惫,还有些悲伤。她怎会以为他会粗鲁到重提那双方都恨不得忘记的旧事?
“可怜的人哪,一直都在操心斯嘉丽。”玫兰妮这么想着,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坐吧,巴特勒船长。”
瑞德重重坐下,看着她拿起要织补的袜子。
“玫兰小姐,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大忙,”他嘴角一撇,笑了,“我想请你帮我骗回人。但我也知道,你不愿做这种事。”
“骗——骗人?”
“嗯,其实,我是来跟你谈生意的。”
“噢,天哪。那你最好找威尔克斯先生。我对生意一窍不通,我可不像斯嘉丽那么聪明。”
“恐怕斯嘉丽是太聪明了,聪明得反而对自己不利。”瑞德说,“而我正要跟你说这事。你知道她——她之前病得多厉害。等她从塔拉回来,又要拼死拼活地料理店铺和那些锯木厂。我真希望那些生意哪天晚上炸了才好。玫兰小姐,我很担心她的健康。”
“嗯,她着实干得太多,你必须让她停手,好好保重身体。”
瑞德哈哈大笑。
“你知道她有多固执,我甚至没想过跟她争辩。她就像个执拗的孩子,不让我帮忙——不让任何人帮忙。我曾试图说服她卖掉锯木厂的股份,她却不肯。好啦,玫兰小姐,我还是言归正传吧。我知道斯嘉丽只肯将股份卖给威尔克斯先生,其他谁都不行。我希望威尔克斯先生能买下那些股份。”
“噢,天哪!那倒是件好事,可——”玫兰妮突然不说了,咬住嘴唇。怎能跟外人讨论钱的事。不知怎的,无论阿希礼从锯木厂赚回多少钱,他们似乎永远不够用,积蓄一直少得可怜,让她很是烦恼。钱到底花哪儿去了?阿希礼给了她足够的家用,但一遇到额外开销,他们就常常捉襟见肘。当然,她看病花了不少。阿希礼从纽约订购的家具和书籍也得付钱。而且,他们还要给住在地窖的流浪儿提供衣食。任何加入过前邦联军队的人来找阿希礼借钱,他都有求必应。还有——
“玫兰小姐,我可以借钱给你。”瑞德说。
“你太好了,但我们或许永远都还不清。”
“不用还。别生气,玫兰小姐!请听我把话说完。知道斯嘉丽不必每天精疲力竭地赶着车,奔波于一间又一间锯木厂,就相当于你们已经还清我的钱了。那家店铺足够她忙,也足以让她开心……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呃——明白了——”玫兰妮不确定地说。
“你想给儿子买匹马驹,对吧?你想让他上大学,去哈佛,也去欧洲参加大旅行,对吧?”
“噢,当然。”和往常一样,一提起小博,玫兰妮的脸立马亮了,“我想给他一切,但——呃,如今人人都这么穷——”
“总有一天,威尔克斯先生能靠这些锯木厂赚大钱。”瑞德说,“我希望小博该有的一切,一样都不少。”
“噢,巴特勒船长,你真滑头!”玫兰妮微笑着大声道,“竟然用这招呀,唤起母亲的骄傲!我可把你看透了。”
“但愿没有,”瑞德眼中这才第一次闪过亮光,“好啦,那你愿意让我借钱给你们吗?”
“但骗人一事从何说起?”
“我们得串通一气,骗过斯嘉丽和威尔克斯。”
“噢,天哪!我办不到!”
“斯嘉丽要是知道是我在她背后搞鬼,就算是为了她好——噢,你知道她那脾气的!而且,我也怕威尔克斯先生拒绝我借出的钱。因此,绝不能让他们知道钱是从哪儿来的。”
“噢,但威尔克斯先生如果明白事情缘由,肯定不会拒绝。他很喜欢斯嘉丽。”
“嗯,的确。”瑞德圆滑地道,“但他还是会拒绝。你知道威尔克斯家的人有多骄傲。”
“噢,天哪!”玫兰妮苦恼地嚷道,“希望——哎呀,巴特勒船长,我真的无法欺骗自己的丈夫。”
“哪怕为了帮助斯嘉丽也不行吗?”瑞德显得很受伤,“她那么喜欢你!”
玫兰妮的眼泪在睫毛上打战。
“你知道的,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她为我做的那些,我连一半都没还清。”
“那好,”瑞德干脆地道,“我知道她为你做了什么。你就不能告诉威尔克斯先生,那些钱是某个亲戚留给你的遗产吗?”
“噢,巴特勒船长,我那些亲戚可没有一个拿得出钱给他!”
“那如果我从邮局匿名给威尔克斯先生汇一笔钱,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他拿去买锯木厂,而不是——呃,散给那些穷困的前邦联士兵?”
起初,玫兰妮似乎被他最后那几句话刺伤了,觉得这是在暗暗批评阿希礼。但见瑞德一脸理解的笑容,她也回以笑脸。
“当然可以。”
“所以,就这么说定了?这是我们的秘密,对吧?”
“不过,我跟我丈夫从来没有秘密!”
“这话我信,玫兰小姐。”
玫兰妮看着他,心想自己真是一直没有看错人,怎么其他那么多人都看错了呢?大家都说他残忍、爱嘲讽、脾气坏,还不老实。尽管如今很多最体面的人都承认自己看走了眼。哼!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好人。他待她向来亲切周到、恭恭敬敬、体贴宽容!而且,他多爱斯嘉丽啊!如此直截了当地设法减轻斯嘉丽肩上的重担,多甜蜜啊!
冲动之下,玫兰妮脱口而出:“斯嘉丽能有你这么个体贴的丈夫,她可真幸运!”
“你是这么想的?她若听到这番话,恐怕不会赞同。而且,玫兰小姐,我也想对你好。我现在要给你的,比给她的更多。”
“给我?”玫兰妮困惑了,“噢,你是说小博。”
他拿过帽子,起身俯视了一会儿那张普通的心形脸,看了看那长长的美人尖和那双庄重的黑眼睛。真是张不谙世故、对生活中的一切都不设防的脸呀。
“不,不是小博。我要给你某样比小博更重要的东西,不知你是否想象得到。”
“不,我想不到。”玫兰妮又困惑了,“除了阿希——除了威尔克斯先生,哪儿还有比小博更重要的?”
瑞德默默俯视着她,黝黑的脸一片平静。
“巴特勒先生,你真是太好了,还想着要为我做事。但说真的,我已经非常幸运,女人想要的一切,我都有了。”
“很好,”瑞德突然板起脸,“但愿你能保住这些。”
斯嘉丽从塔拉回来时,苍白的病容已经消失,脸颊又圆润起来,还泛着淡淡的粉色。那双绿眸也再次机警又明亮。瑞德带邦妮到车站接她、韦德和埃拉。数周以来,她第一次开怀大笑,笑得既恼火又开心。瑞德的帽檐上插着两根晃悠悠的火鸡羽毛,邦妮穿着礼拜日盛装,但衣服上破了个大洞。她脸上画了两条靛蓝色的对角线,鬈发里还插了根足有她一半高的孔雀翎。显然,接站时间快到时,父女俩正在玩印第安人游戏。看瑞德古怪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和嬷嬷那一脸愠怒就知道,邦妮哪怕来接妈妈,也不肯梳洗打扮一番。
斯嘉丽叱了声“脏丫头”,便亲亲女儿,然后转过脸让瑞德吻了一下。车站人多,否则她才不会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虽然觉得邦妮这模样颇有些尴尬,她还是不禁注意到周围的每个人瞧见这对父女的模样都面露微笑——不是嘲笑,而是充满兴味和友善的笑。人人都知道斯嘉丽的小女儿最能拿捏爸爸,全亚特兰大的人都觉得这事既有趣又值得称赞。瑞德对孩子的宠溺大大改善了公众对他的评价。
回家路上,斯嘉丽滔滔不绝地讲着满肚子的乡下见闻。炎热干燥的天气让棉花疯长,几乎都能听到它们往上猛蹿的声音,但威尔说今年秋天棉花价格会跌。苏埃伦又要生孩子了,这句话斯嘉丽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着说的,免得被孩子们听懂。此外,埃拉拿出罕见的勇气,咬了苏埃伦的大女儿一口。不过,在斯嘉丽看来,小苏茜那是活该,谁叫她越长越像她妈。不过,苏埃伦火冒三丈,结果像过去一样,跟斯嘉丽大吵了一架。韦德独自打死了一条水蝮蛇。塔尔顿家的兰达和卡米拉在学校教书,真好笑,不是吗?塔尔顿家的人连“猫”这个词都拼不出来!贝齐·塔尔顿嫁了个洛夫乔伊来的独臂胖子。夫妻俩跟赫蒂和吉姆·塔尔顿在费尔希尔庄园种了片很好的棉花。塔尔顿太太有了匹传种母马和一只公驹,开心得跟赚了一百万似的。卡尔弗特家的老宅已经住进黑人!一大群黑人。事实上,那屋子已经归他们所有,是他们在县里的拍卖会上拍下的。房子已经破破烂烂,叫人看了就想哭。没人知道凯瑟琳和她那没用的丈夫去哪儿了。亚历克斯娶了哥哥的遗孀萨莉!想想看,他们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这会儿居然结婚了!人人都说这是桩利益婚姻,因为老太太和少奶奶去世后,剩他俩单独住在一起,外面就开始传他们的闲话。这桩婚事让迪米特·芒罗伤透了心。但她也是活该。她若稍微有点勇气,早就另外寻得丈夫,何苦一直等亚历克斯赚够了钱再来娶她?
斯嘉丽快活地说个不停,但也压下了县里不少想来就让人伤心的事。她曾跟威尔赶着车去县里转过一圈,努力忘掉那数千英亩肥沃良田里如今已没有绿油油的棉花苗。现在,一座又一座种植园再次变回林地,寂静的废墟周围和老棉田悄悄长出金色的须芒草、矮栎和矮小的松树。如今还在耕种的良田不到昔日的一成,乘车在县里转悠就跟进了片死地一般。
“这一带要想恢复原貌,起码需要五十年。”威尔曾经说过,“斯嘉丽,多亏了你我,塔拉是全县最好的农场。但它依然是农场,一座只有两头骡子的农场,而非种植园。塔拉之后是方丹家,然后是塔尔顿家。他们虽然没赚多少钱,但还能勉强过活,而且他们有进取心。但其他大部分人和大部分农场——”
不,斯嘉丽压根不愿回想县里那片荒凉景象,跟亚特兰大的繁忙兴旺相比,回忆似乎显得更加凄凉。
“这儿没什么事吧?”终于到家,众人在前门廊上坐下后,斯嘉丽问。回家的路上,她一直语速飞快地说个没完,生怕冷场。自从那天摔下楼梯,她就再没单独跟瑞德说过话。此刻,她也紧张得没法跟他独处。虽然他在她痛苦的康复期一直很温和,但那是一种陌生人般淡漠的温和。他总是预先考虑到她的各种需要,不让孩子们打扰她,替她打理店铺和锯木厂。但他从未说“对不起”。哼,或许他根本不觉得歉疚,或许他依然觉得那个没出世的孩子不是他的吧。她怎么知道那张满不在乎的黝黑脸庞后,到底藏着什么心思?不过,他的确有意表现得谦恭有礼,似乎想就这样生活下去,权当两人之间并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结婚以来,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但斯嘉丽郁郁不乐地想,真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好吧,如果他想这样,她也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一切都还好吗?”她又问了一遍,“你给店铺换新瓦了吗?骡子换了吗?天哪,瑞德,把你帽子上那些羽毛摘下来。真傻!再忘记摘下来,你估计就这么戴着它们进城了。”
“不能摘!”邦妮拿起爸爸的帽子,护着它说。
“这儿一切都好极了,”瑞德回答,“邦妮和我过得很开心。但我想,自从你走后,她就一直没梳过头。亲爱的,别嘬那些羽毛,那东西怕是不干净啊。嗯,瓦换了,骡子也换得很划算。不,其实真没什么新鲜事,一直都沉闷得很。”
然后,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昨晚,尊敬的阿希礼来了一趟。他想知道你是否愿意把你的锯木厂和你在他那间厂子所占的股份都卖给他。”
斯嘉丽正摇着摇椅,扇着火鸡尾羽扇,一听这话立马顿住了。
“卖?阿希礼从哪儿弄来的钱?你不是知道,他们家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啊?玫兰妮花钱的速度跟他赚钱一样快。”
瑞德耸耸肩:“我一直以为她是个节俭的女人,但威尔克斯家的事,我哪儿像你那么清楚。”
瑞德从前那股嘲讽人的劲儿似乎又回来了,斯嘉丽恼火起来。
“亲爱的,先去一边玩。”她对邦妮说,“妈妈想跟爸爸说说话。”
“不要。”邦妮断然拒绝,爬到瑞德腿上。
斯嘉丽皱眉看着女儿,邦妮板着脸瞪回来,那表情简直跟杰拉尔德·奥哈拉一模一样,让斯嘉丽差点笑出声。
“就让她待在这儿吧,”瑞德惬意地道,“至于那笔钱,好像是罗克艾兰某个被他照料过的人寄的。听到依然有人知恩图报,倒让我对人性恢复了几分信念。”
“谁寄的?我们认识吗?”
“信没署名,是从华盛顿寄来的。阿希礼也没猜出是谁。但阿希礼这种慷慨无私的人周游世界,做了那么多好事,哪儿能指望他记住所有人。”
在塔拉时,斯嘉丽就决定再也不为阿希礼的事跟瑞德吵架。此时若非对阿希礼这笔意外之财太过惊讶,她多半又要跟瑞德开战。就这件事而言,眼下她还不知道该选择怎样的立场。不想好该站在谁那边,她绝不轻易表态。
“他想买我的股份?”
“嗯。不过,我当然已经告诉过他你不会卖的。”
“少管我的事。”
“哎呀,你就是舍不得那两间锯木厂。我告诉过他了,他跟我一样清楚,你这人最爱管闲事。如果把厂卖给他,你还怎么对他指手画脚,告诉他该如何料理自己的生意?”
“你竟敢对他这么说我?”
“为何不敢?事实如此,不是吗?我相信,他由衷地赞同我。不过,他当然会绅士得多,不像我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胡扯!我偏要卖给他!”斯嘉丽愤怒地嚷道。
在此之前,她压根没想过卖掉锯木厂。她有好几个留下厂子的理由,钱是最无足轻重的。过去的几年里,她随时都能卖掉厂子赚一大笔钱,但她拒绝了所有开价。她单枪匹马、排除万难才办成这两间锯木厂。它们是她成功的明证。她为厂子,也为自己骄傲。最重要的是,它们是她与阿希礼接触的唯一途径。若锯木厂脱离她的掌控,那就意味着她将很难有机会见到阿希礼,更可能永远没法跟他单独相处。她再也受不了现在这种状况,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对自己的感觉,想知道玫兰妮操办生日宴会的那个可怕之夜后,他对她的爱是否已在羞愧中消磨殆尽。如果继续经营生意,她总能找到很多机会跟他交谈,而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她是特意去找他。而且,假以时日,她一定能在他心里重新夺回失地。可是,如果卖掉锯木厂——
不,她不想卖。但一想到瑞德已经当着阿希礼的面那般坦率精准地将她暴露无遗,她一受刺激,反而立马下了决定。她应该把锯木厂卖给阿希礼,而且,售价之低,一定会让他明白她有多慷慨。
“我卖!”她愤怒地嚷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瑞德俯身给邦妮系鞋带,眼中闪过一丝胜利之光。
“我想你会后悔的。”他说。
她已经开始为这冲动出口的话后悔了。如果听到这话的是其他任何人,而非瑞德,她肯定厚颜无耻地食言。干吗这么着急呀?她愤怒地皱眉看着瑞德,又瞧见他之前那副猫守老鼠洞般的机警眼神。看到斯嘉丽皱眉,瑞德突然放声大笑,一口白牙闪闪发光。斯嘉丽隐隐觉得他是不是给自己下了个套,骗她往里钻呀?
“你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吗?”她猝不及防地问道。
“我?”瑞德双眉一挑,佯装惊讶地问道,“你还不了解我?但凡躲得过,我无论去哪儿都不会做好事。”
那天晚上,她把两间锯木厂和自己的所有股份都卖给了阿希礼。因为阿希礼拒绝接受她一开始报的低价,所以价钱上她并未吃亏,最终以她曾经得到过的最高报价成交。她签完文件,锯木厂就真的不再属于她了。玫兰妮递给阿希礼和瑞德两小杯葡萄酒,庆祝交易成功。斯嘉丽觉得孤寂又凄凉,就跟卖掉了自己的孩子一般。
锯木厂曾是她的宝贝、骄傲,是她紧紧攥在自己那双小手里的胜利果实。亚特兰大还在奋力从废墟和灰烬中挣扎着站起来的那段黑暗岁月里,她从一间小小的锯木厂干起。那时候,厂子可能被北佬没收,资金短缺,精明能干的男人也纷纷创业失败,她奋力拼搏、苦心筹谋,终于将厂子开了起来。如今,亚特兰大的伤疤渐渐愈合,到处都有新建筑拔地而起,每天都有外来人涌入城中。如今,她有两间上好的锯木厂、两个贮木场、十二支骡队,还有一帮廉价囚犯为她干活。告别这一切,就像将自己生活的某一部分永远封存。那部分生活虽然苦涩严酷,回味起来却让她留恋又满足。
这是她亲手创立的产业,如今却被她卖了。而且,她确定没有自己掌舵,阿希礼肯定会把她创立的这一切都断送得干干净净。她真难过啊!阿希礼相信每一个人,至今仍分不清二英寸乘以四英寸的木板和六英寸乘以八英寸的木板。如今,她再也不能给他出主意,因为瑞德已经告诉他,她这人就爱指手画脚、主宰一切。
“噢,该死的瑞德!”斯嘉丽越瞧他,越觉得他就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至于他为何这么做,具体又是怎么做的,她不知道。此刻,他正在跟阿希礼说话。她侧耳一听,顿时来了气。
“我想,你会立刻遣返那些囚犯吧?”瑞德说。
遣返囚犯?干吗要遣返他们?瑞德明明知道,锯木厂的庞大利润正是囚犯们的廉价劳动换来的啊。瑞德为何对阿希礼今后的行动如此笃定?他了解他什么?
“嗯,会立刻遣返他们。”阿希礼回答,避开了斯嘉丽惊讶的瞪视。
“你疯了吗?”斯嘉丽嚷道,“那合同期内的钱就白给了。再说,你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劳动力?”
“我会雇自由黑人。”阿希礼说。
“自由黑人!胡扯!你知道他们工资有多高,而且,北佬时时刻刻都会盯着你,看你有没有一天三顿都给他们鸡肉吃,晚上有没有给他们盖鸭绒被。你要是敢抽哪个偷懒的黑鬼几鞭子,催他动作快点,北佬就会大喊大叫着从这儿一直闹到多尔顿,最后把你抓入监狱。哎呀,只有囚犯才是——”
玫兰妮盯着自己纠缠在一起的双手。阿希礼一脸不快,却固执己见。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瞅了瑞德一眼,似乎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理解和鼓励。这一幕斯嘉丽并没错过。
“斯嘉丽,我不会雇囚犯干活。”阿希礼平静地说。
“很好,先生!”斯嘉丽激动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为什么不?害怕别人像议论我一样议论你?”
阿希礼抬起头。
“只要我做得对,我就不怕别人议论。但我从不觉得雇囚犯干活是对的。”
“可为什么——”
“我不能靠他人的强制劳动和痛苦赚钱。”
“但你从前不是还有奴隶!”
“他们不痛苦。而且,就算战争没有解放他们,爸爸死后,我也会给他们自由。但斯嘉丽,雇囚犯这事完全不一样。这种制度容易引起太多虐待、伤害事件。你或许不知道,但我知道。我非常清楚,约翰尼·加勒格尔在他的工棚至少杀过一个人,也可能更多。囚犯多一个少一个,谁会在乎?据他说,那人试图逃跑所以才被杀。但我从别处听说,事实并非如此。我还知道,他逼迫重病的囚犯干活。你可以说我迷信,但我不相信靠别人的痛苦赚来的钱,能让人得到幸福。”
“天哪!你是说——天哪,阿希礼,你不会全盘接受了华莱士牧师那套‘钱都肮脏’的鬼话吧?”
“我不需要接受他那套。早在他宣扬那番言论前,我就已经相信这点。”
“那你肯定觉得我的钱全是肮脏的吧,”斯嘉丽开始发火嚷道,“因为我雇囚犯干活,还开酒馆——”她突然住口,因为威尔克斯夫妇一脸尴尬,瑞德却咧嘴笑得欢。斯嘉丽火冒三丈地想:该死,这家伙和阿希礼肯定都觉得我又在插手别人的事。我真恨不得敲碎他俩的脑袋!她强忍怒气,努力摆出毫不在乎的端庄神色,却失败了。
“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她说。
“斯嘉丽,别觉得我在批评你!我没有。只是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对你有好处的事未必对我也有益。”
斯嘉丽突然希望他俩能独处,她热切希望瑞德和玫兰妮若能远在天边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大声说:“但我想以你的角度看问题!告诉我你到底什么意思,让我理解你,也跟你一样!”
但玫兰妮在场,正看着眼前的一幕瑟瑟发抖;瑞德也在,正懒洋洋地咧嘴冲她笑。她只能尽量冷静自持地说:“阿希礼,怎么经营当然是你的事,不用我多嘴。但我得说,我不理解你的态度,也听不懂你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噢,他们若能独处就好了。那她就不用被迫说这种冷冰冰、又让他不高兴的话。
“斯嘉丽,抱歉冒犯了你,但我不是故意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原谅我。我的话也没什么高深莫测之处。只不过,我相信通过某些方式赚来的钱,很少能让人幸福。”
“可你错了!”斯嘉丽再也忍不住,大声道,“看看我!你知道我的钱是怎么来的,也知道我有钱之前是什么状况!你还记得那年冬天在塔拉的情况吧,天那么冷,我们割开地毯做鞋。吃的也不够。我们还成天愁小博和韦德今后该怎么接受教育。你记——”
“我记得,”阿希礼疲惫地说,“但我宁愿忘记。”
“哼,你总不能说我们当时很幸福,对吧?看看我们现在的情况!你有了漂亮的家和不错的未来。至于我,谁家的房子比我家更漂亮?谁的好衣裳和骏马比我多?谁家的餐桌都没我家的丰盛,谁家的宴会都没我家的盛大。而且,我的孩子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哼,我做这些的钱从哪儿来的?从树上掉下来的吗?不,先生!是靠雇囚犯、酒馆租金和——”
“别忘了,杀掉那个北佬你也赚了一笔,”瑞德轻声道,“你的启动资金,可都是他给的呢。”
斯嘉丽猛地转向他,暴怒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而且,钱让你非常、非常幸福,对吗,亲爱的?”瑞德口气甜蜜,却恶意满满。
斯嘉丽顿时语塞,大张着嘴,飞快地扫了其他三人一眼。玫兰妮已经尴尬得快哭了,阿希礼脸色骤然阴沉,也不说话了。瑞德叼着雪茄,不动声色但兴味十足地盯着她。她很想冲口而出:“当然,钱让我幸福!”
但不知怎的,她就是说不出口。
(1)希腊神话中的利比亚巨人,只要身体不离土地,就百战百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