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磨铁经典第4辑:飘(全2册)

  

  “唉,威尔干吗要这么做呀?”走到人群听不见的地方,斯嘉丽激动地嚷道,“他简直在说:‘快看看她!她就要生啦!’”

  “怎么,你要生了呀,难道不是吗?”塔尔顿太太道,“威尔做得对。在大太阳下站着的确太蠢,你很可能晕倒或流产。”

  “威尔才不是担心她要流产。”方丹奶奶吃力地穿过前院朝台阶走去,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脸上现出一抹严厉而了然的微笑。“威尔很聪明。比阿特丽斯,他不希望我俩再待在墓地,生怕我们说出些什么。他知道,这是打发我们的唯一办法……不仅如此,他还不想让斯嘉丽听见土块落到灵柩上的声音。他做得对。斯嘉丽,记住,只要没亲耳听到那声音,哪怕逝者已逝,你也不会觉得他们真的死了。但你一旦听到……啊,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终结之声……孩子,扶我上台阶。搀我一把,比阿特丽斯。斯嘉丽不需要你扶,也不需要拐杖。但威尔说得没错,我精神的确不大好了……威尔知道你是你爸的掌上明珠,事情已经这样,他不想让你更难过。他觉得,你那两个妹妹估计会比你好受些。苏埃伦有羞耻心撑着,卡伦有上帝。但你没有任何支撑,对吧,孩子?”

  “嗯。”斯嘉丽应道,扶老太太上台阶。老太太尖细苍老的声音竟一语中的,让她有些吃惊,“我没有任何支撑——除了妈妈。”

  “但你失去她后,却发现靠自己也能独活,不是吗?啊,有些人就不行,比如你爸。威尔说得没错。你也别伤心了。没了埃伦,你爸也活不下去。他现在反倒更快活。正如跟老医生团聚时,我也会更快活一样。”

  方丹奶奶这话没有任何寻求同情的意思,于是两人也并未表露什么。她说得轻松又自然,仿佛丈夫还活着,就在琼斯伯勒。只要坐上小马车,要不了多久便能回来跟她团聚。方丹奶奶已经太老,见过太多东西,早就不怕死了。

  “可——你不是靠自己也能独活吗?”斯嘉丽说。

  老太太鸟一般的眼睛快活地瞥了她一眼。

  “没错,但有时候,这么活着真不舒服。”

  “听着,奶奶!”塔尔顿太太插嘴道,“你可不该对斯嘉丽说这种话,她已经够难过啦。大老远赶回来,穿了条这么紧的裙子,心里难过、天气炎热,这些足以让她流产,你还在这儿说什么哀伤、悲痛的事呀。”

  “天哪!”斯嘉丽气愤地嚷道,“我没难过!而且,我才不是弱不禁风,这样就会流产的笨蛋!”

  “那可说不准,”塔尔顿太太一副事事通晓的模样,“看到一头公牛刺伤了我家的一个黑奴,我头胎就流产了。你还记得我那匹红牝马吧,就是叫内莉的那匹?你肯定找不到比它更健壮的牝马,但它很紧张,非常敏感。我要不守着它,它就——”

  “比阿特丽斯,闭嘴,”方丹奶奶说,“我敢打赌,斯嘉丽才不会流产。我们就坐在门厅吧,这儿有穿堂风,凉快。比阿特丽斯,你去厨房瞧瞧,要是有酪乳的话,就给我俩端一杯过来。或者去配餐室看看有没有酒。我现在能喝一杯。我们就坐在这儿等大家回来,跟他们告别后再走。”

  “斯嘉丽应该卧床。”塔尔顿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副内行模样仿佛能把她的预产期算得分毫不差。

  “去吧。”方丹奶奶用拐杖戳了塔尔顿太太一下,后者随手把帽子放在餐具柜上,双手扒拉了一下潮湿的红发,朝厨房走去。

  斯嘉丽仰靠在椅子上,解开巴斯克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门厅天花板很高,凉爽幽暗,阵阵穿堂风从屋后吹来。晒了那么久太阳,这会儿更觉凉爽。斯嘉丽的目光穿过门厅,望向客厅。杰拉尔德之前就躺在客厅。她努力不去想爸爸,抬眼看向壁炉上方罗比亚尔外婆的画像。画像虽被刺刀划伤,画中人仍鬓发高耸、酥胸半露、神情淡漠高傲,也一如既往地让她精神大振。

  “真不知道哪件事让比阿特丽斯·塔尔顿更难受,失去儿子,还是失去马。”方丹奶奶说,“要知道,她从不怎么关心吉姆或几个女儿。她就是威尔说的那种人——主发条断了。有时我都琢磨,她会不会像你爸一样变糊涂。除非马或人当着她的面产下后代,否则她永远不会开心。可她那几个女儿都没嫁人,也不太像能在县里找到丈夫的样子,所以她没有操心之事了。若非她本质上是个淑女,她早就是个十足的俗人……威尔说要娶苏埃伦,是真的吗?”

  “嗯。”斯嘉丽直视着方丹奶奶的眼睛说。天哪,她还记得从前一见这老太太,自己就吓得要死!嗯,她如今成长了。老太太如果要管塔拉的闲事,她就叫她见鬼去。

  “他完全可以娶个更好的。”方丹奶奶直言不讳地说。

  “是吗?”斯嘉丽桀骜不驯地应道。

  “小姐,收起你那副高傲的神情。”老太太语气尖刻,“我不会说你那宝贝妹妹的坏话。若真要说,刚才在墓地就开口了。我的意思是,附近男人供不应求,大部分姑娘都能随威尔挑。比如比阿特丽斯家那四只小野猫、芒罗家的姑娘,还有麦克雷家的……”

  “他要娶苏,就这样。”

  “能嫁给他,她可真幸运。”

  “塔拉有他,也很幸运。”

  “你爱这地方,不是吗?”

  “当然。”

  “正因为你如此爱这里,所以只要能有个男人料理塔拉,你压根不在意妹妹低嫁?”

  “低嫁?”这想法让斯嘉丽吃了一惊,“低嫁?如今还有什么阶级之分。姑娘只要能找到个能照料自己的丈夫,不就行了?”

  “这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老太太说,“有些人认为你说的是常识,其他人则觉得你降低了本该寸步不让的标准。威尔当然不是上等人,但你家的人是。”

  她锐利的老眼瞥向罗比亚尔外婆的肖像画。

  斯嘉丽想起瘦长难看的威尔,他平平无奇、性情温和,嘴里永远嚼着稻草秆,整个人看起来毫无活力,跟大多数赶马车的穷苦白人一个样。他没有富裕、显赫、高贵的祖先。他家族第一批踏上佐治亚土地的先辈,甚至可能欠了奥格尔索普的钱,要不就是个无工资的奴仆。威尔没上过大学,这辈子只在某个边远蛮荒林区的学校念过四年书。他诚实可靠、吃苦耐劳,但的确并非上等人。按罗比亚尔家的标准,苏埃伦配他确实是低嫁。

  “这么说,你同意威尔成为你们家的人?”

  “嗯。”斯嘉丽凶巴巴地应道,随时准备把老太太的谴责顶回去。

  “那你可以亲我一下了。”老太太带着无比赞同的微笑,出人意料地说,“斯嘉丽,我从没像此刻这般喜欢你。你向来跟山核桃一样硬,从小就固执。我不喜欢性格太硬的女人——我自己除外。但我的确喜欢你的处事方式。遇到无可奈何,甚至不合心意的事,你从不大惊小怪。你就像个好猎手,把防御工作做得干净利落。”

  老太太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凑了上来,斯嘉丽犹疑不定地乖乖亲了一下。又听到赞美之词当然令人开心,哪怕她压根没听懂对方在夸什么。

  “你让苏嫁给一个穷白佬,附近很多人都会议论的。虽说大家都喜欢威尔,但他还是穷白佬。他们可以在夸赞他是个好人的同时,感叹奥哈拉家的小姐下嫁真可怕。不过,你不必为那些话心烦。”

  “我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这事我倒是有所耳闻。”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尖刻之意,“嗯,别管他人说什么。这很可能是门非常美满的婚姻。当然,威尔还是会一副穷白佬模样,婚姻无法让他在文法上有何进步。哪怕他赚到一大笔钱,也不可能像你爸一样,为塔拉增添一丝光彩。穷白佬哪儿有光彩。但威尔骨子里是绅士,本性正直。只有天生的绅士,才能像他刚才在墓地里那样,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的缺点。全世界都无法打败我们,但我们若太渴求再也无法挽回的东西,老惦记着不放,就可能不攻自破。没错,对苏埃伦和塔拉来说,选择威尔都很不错。”

  “这么说,你赞成我让他娶她?”

  “天哪,不!”老太太的声音疲惫又痛苦,却强劲有力,“赞成穷白佬娶名门世家的女儿?呸!我会赞成劣种马跟纯种马相配吗?噢,穷白佬虽然正直、可靠、诚实,但——”

  “可你刚才还说,觉得这将是门美满的婚姻!”斯嘉丽困惑地嚷道。

  “噢,我是觉得苏埃伦嫁给威尔不错。因为她如此迫切地想要个丈夫,但能上哪儿去找?除了这儿,她还能去哪儿找?而你,还能去哪儿找个这么好的管家料理塔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比你更喜欢眼下这种情况。”

  “但我喜欢啊。”斯嘉丽努力琢磨老太太的意思,“我很高兴威尔要娶她。她干吗觉得我该介意此事?她凭什么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就得跟她一样?”

  斯嘉丽困惑不解,还有些羞愧。每每有人将自己的情感和动机强加到她身上,认为她也应该感同身受时,斯嘉丽都会如此。

  方丹奶奶摇着棕榈扇,继续尖刻辛辣地说:“跟你一样,我不赞成这门婚事。但我也跟你一样务实。如果遇到某件并不合意,又无能为力的事,我觉得尖叫哭闹都没用。人生总有盛衰沉浮,尖叫哭闹解决不了问题。我之所以明白这点,是因为我的家庭和老医生的家庭经历的起起落落,比我们更多。要说我们有什么座右铭,那便是:‘别抱怨,笑一笑,时机终会来到。’我们靠此挺过了很多难关,笑一笑,静待属于我们的时机。我们已经是幸存专家了。必须如此哪!我们总是押错宝——跟胡格诺派教徒逃出法国、跟保王党成员逃出英国、跟邦尼查理王子逃出苏格兰,然后被黑人赶出海地,如今又被北佬打败。但要不了多少年,我们就能东山再起,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老太太昂起头。斯嘉丽觉得她真像一只什么都知道的老鹦鹉。

  “不,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斯嘉丽礼貌地应道,其实心里烦透了,就跟那天听老太太唠叨克里克人暴动一样烦。

  “原因嘛,就是我们会向不可避免之事低头。我们是荞麦,而非小麦!风暴一来,所有成熟的小麦都倒了。因为小麦是干的,没法随风弯曲。但荞麦成熟后还有水分,仍能弯曲。等风过去,荞麦几乎能跟之前一样坚挺结实。我们不是倔强的人,狂风大作时都很柔软灵活。因为,我们知道这样做值得。麻烦来了,我们二话不说,立马向不可避免之事低头。我们埋头苦干,微笑应对,静待时机。我们与地位更低的人周旋,从他们身上得到能得到的一切。等到足够强大,我们就踢开昔日那些垫脚石。孩子,这便是幸存的秘密。”老太太顿了顿,继续道,“我把它传授给你啦。”

  老太太咯咯笑了起来,仿佛被自己的话逗乐了,全然不顾其中的恶意。她似乎在等斯嘉丽发表几句看法,但斯嘉丽根本没听懂多少,自然无言以对。

  “不,”老太太继续道,“我们倒下还能再站起来,但我要说,附近的很多人就爬不起来了。瞧瞧凯瑟琳·卡尔弗特,你看到她如今变成什么样了吧,穷白佬!比她嫁的那个男人更卑贱。瞧瞧麦克雷家,一败涂地、无依无靠、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做,甚至试都不肯试一下,成日抱怨连连,回忆过去的好日子。再看看——看看县里任何一家,除了我家的亚历克斯和萨莉,除了你、吉姆·塔尔顿和他家的几个女儿,还有几个重新站起来的人?其他人全垮了,身上再无半点活力,因为他们没有再站起来的魄力。那些人就知道钱和黑奴。如今钱和黑奴都没了,他们的下一代全都得当穷白佬。”

  “你忘了威尔克斯家。”

  “不,我没忘。我只是觉得阿希礼毕竟是你家的客人,我应该礼貌些,别提他们。但既然你提起——那就说说吧!我听说,英迪亚已经成了个干瘪的老小姐。因为斯图尔特·塔尔顿被杀,她既不想忘掉他,也不想另嫁他人。她的确上了年纪,但只要想,还是能找个大户人家的鳏夫吧?可怜的霍尼想男人都快想疯了,但她那脑子比珍珠鸡聪明不到哪儿去。至于阿希礼,瞧瞧他!”

  “阿希礼很好。”斯嘉丽激动地道。

  “我从没说过他不好,但他跟四脚朝天的乌龟一样没用。如果威尔克斯家能熬过艰难时世,那靠的全是玫兰,而非阿希礼。”

  “玫兰!天哪,奶奶!你在说什么啊?我跟玫兰同住了那么久,对她可了解得很。她胆小多病,连嘘鹅的胆子都没有。”

  “可现在到底还有谁会嘘鹅?依我看,这纯属浪费时间。她或许不敢嘘鹅,但只要她心爱的阿希礼、儿子或她坚信的高贵文雅受到威胁,她就敢嘘这个世界、嘘北佬政府,或其他任何东西。斯嘉丽,她遵循的生活方式跟你不同,也跟我不同。如果你妈还活着,她俩走的倒是同一条路。玫兰让我想起你妈年轻的时候……或许,她能带领威尔克斯家渡过难关。”

  “噢,玫兰就是个好心的小笨蛋。但你对阿希礼很不公平,他——”

  “噢,胡扯!阿希礼生来只会读书,别的什么都干不了。我们如今所处的困境,光靠读书可摆脱不了。我听说,他犁地全县最差!你只需要拿他跟我家的亚历克斯比比就行了!战前,亚历克斯是天底下最没用的花花公子,只知道买新领带、喝得烂醉、朝别人开枪、追跟他一样没出息的姑娘。但瞧瞧现在的他!都学会种地了!不得不学啊,他若不学,我们都得饿死。现在,他能种出全县最好的棉花——没错,小姐!比塔拉的棉花更好!他还知道怎么养猪、养鸡。哈!除了脾气坏,他可是个好小伙。他知道如何静候时机,懂得随机应变。等艰苦的重建时期一过,我的亚历克斯就会成为他爸和他爷爷那样的有钱人。但阿希礼——”

  斯嘉丽听到她如此贬低阿希礼,心里难受极了。

  “这些话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她冷冷地说。

  “啊,不应该呀,”方丹奶奶目光锐利地紧盯着她,“你去亚特兰大后,走的不正是这条路?噢,没错!就算待在闭塞的乡下,我们也听说了你那些荒唐事。你也随着时代的改变变了。我们听说,你巴结北佬、白垃圾和新近发财的投机家,赚他们的钱。我听说,你面上还故作老实呢。好啦,继续这么干,能从他们身上赚多少就赚多少。等你赚够了钱,再把他们一脚踢开便是。反正,到时候那帮人也没用了。一定得踹开,而且要断得干净妥帖。因为,若被穷鬼缠上,你可就完了。”

  斯嘉丽皱眉看着她,想努力消化这番话。她依旧没怎么明白。但老太太把阿希礼比作四脚朝天的乌龟,她还在生气。

  “我觉得,你对阿希礼的看法不对。”她突然道。

  “斯嘉丽,你真是不太聪明。”

  “那只是你的看法。”斯嘉丽粗鲁地说,心想要是能给这老太婆一巴掌就好了。

  “噢,你赚起美元和美分来,倒是够聪明。但一遇到男人的问题,就不够聪明了。你根本不会看人。”

  斯嘉丽的眼睛眼看着就要冒出火来,双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我把你气坏了,是吧?”老太太笑着问,“啊,我故意的。”

  “噢,你故意的,是吗?为什么?”

  “理由很多啊,而且全都很正当。”

  老太太靠回椅子里,斯嘉丽突然发现她看起来疲惫至极、老态龙钟。一双爪子般的小手交叠着搭在扇子上,蜡黄得犹如死人的手。斯嘉丽顿时怒气全消,生出一个念头。她倾身向前,抓起老太太的一只手。

  “你可真是个可爱的老骗子。”她说,“你这些话都是胡扯的吧。你只是想让我不去想爸爸,对吗?”

  “别糊弄我!”老太太气鼓鼓地抽回手,“那只能算一部分原因,还因为我跟你说的这些都是实话,你却蠢得听不懂。”

  但斯嘉丽微微一笑,并不觉得老太太这话刺耳。她为阿希礼生的那些气,也已烟消云散。知道老太太那番话当不得真,的确令人高兴。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跟我说这番话。就算——就算很多人都不赞同威尔和苏埃伦的婚事,但你跟我看法一样,我就很高兴。”

  塔尔顿太太端着两杯酪乳回来了。她什么家务都不会干,奶洒了一路。

  “我一直走到冷藏室才弄到,”她说,“快喝吧,他们马上就要从墓地回来了。斯嘉丽,你真要让苏埃伦嫁给威尔?倒不是他配不上她,但你知道的,他是个穷白佬,而且——”

  斯嘉丽和方丹奶奶四目相对。老太太那双老眼闪过一丝顽皮的光芒,斯嘉丽眼中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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