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那晚,斯嘉丽几乎没怎么睡。黎明破晓,太阳从黑乎乎的松林后爬上东边群山时,她从凌乱的**爬起来,坐在床边的一张小凳上,疲惫的脑袋枕着胳膊,目光越过谷仓旁的场地和塔拉的果园,向棉花田望去。一切都那般鲜嫩清新,露珠莹莹,一片静谧,绿色的棉田为她伤痛的心带来些许慰藉。虽然主人已死,朝阳下的塔拉依旧可爱安宁,一副有人精心照料的模样。低矮的鸡舍和牲口棚用白涂料刷得干干净净,还都糊了一层黏土,防止老鼠和鼬钻进去。菜园里玉米成行、南瓜金黄,利马豆和芜菁都除了草,用劈好的橡木条整整齐齐地围起来。果园里没有任何灌木,一长排一长排的果树下只有雏菊绽放。半掩在绿色枝叶间的苹果和毛茸粉桃在阳光下微微反着光。远处是一排排弯弯曲曲的棉花,绿色棉苗静静地立在清晨金色的天空下。鸭子和鸡摇摇摆摆、趾高气扬地朝田野而去。因为那些翻耕过的松软土地下,有最肥美的蚯蚓和蛞蝓。
斯嘉丽满心欢喜,对威尔充满感激。这一切都是威尔的功劳。就算对阿希礼痴心不改,她也坚信塔拉这派欣欣向荣绝非他的功劳。因为塔拉的繁荣不可能来自一个当种植园主的贵族,而是一个热爱这片土地、埋头苦干、不知疲倦的“小农”所为。这是个“两匹马”农场,并非往日那个满牧场骡子、骏马,棉花和玉米种得一眼望不到边的宏伟种植园。不过,如今剩下的这部分也不错。等日子更好过些,就可以再将休耕地重新利用起来。休耕一段时间,那些地还会更肥呢。
威尔做的事,不仅仅是耕种了几英亩田地而已。他还严格控制住了佐治亚种植园主们的两大劲敌:松树苗和黑莓。这两样东西悄悄潜入菜园、牧场、棉田、草坪,甚至大胆地从后方逼近门廊。全州无数种植园被它们侵袭,塔拉却成功将其阻挡在外。
一想到塔拉差点就要变成荒野,斯嘉丽心中一阵后怕。她和威尔齐心协力,总算成果不错。他们挡住了北佬、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和大自然的侵袭。最棒的是,威尔告诉她秋天收了棉花后,除非哪个投机家觊觎塔拉,大幅度提高税金,不然她就不用再寄钱回来了。斯嘉丽知道没了自己帮忙,威尔会过得很艰难。但她欣赏并尊重他的独立精神。只要还是雇工,他就可以接受斯嘉丽的钱。但如今他即将成为她的妹夫,成为一家之主,那他就要靠自己的努力过活。没错,威尔真是上天送来的宝贝。
头天晚上,波尔克便在埃伦墓旁挖好了新穴。此刻,他正手拿铁锹站在那堆潮湿的红土后,等着一会儿把土铲回去。斯嘉丽站在他旁边,头顶枝叶低垂、节节疤疤的雪松投下斑驳的阴影。六月清晨热辣辣的太阳斑斑点点地落到她身上。她努力不去看面前那条红土沟。吉姆·塔尔顿、小休·芒罗、亚历克斯·方丹和老麦克雷最小的孙子用两根橡木条抬着杰拉尔德的灵柩,缓慢而笨拙地走出屋子,沿着小径而来。一大群邻居和朋友穿着破旧的衣裳,默默地跟在后面,零零散散地与灵柩保持着一段距离,以示尊重。众人沿着阳光下的小径穿过菜园而来,波尔克垂下头,靠在铁锹把上哭了。不经意间,斯嘉丽吃惊地发现波尔克那头鬈发竟已灰白。她几个月前去亚特兰大时,他的头发还乌黑发亮呢。
斯嘉丽疲惫地感谢上帝。因为昨晚就把所有眼泪哭干,此刻她只能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再也哭不出来。苏埃伦的哭声就在身后,烦得她几乎忍受不住,全靠攥紧拳头,才没转过去抽那张肿胀的脸一耳光。无论有意无意,爸爸的死都是她造成的,所以在心怀敌意的邻居们面前,她都应该克制自己,保持体面。那天早晨,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或同情地瞥她一眼。大家默默亲吻斯嘉丽,跟她握手,低声宽慰卡伦,甚至对波尔克都好言好语。但所有人都直接忽视苏埃伦,就当根本没她这个人一般。
众人觉得,苏埃伦的所作所为比谋杀父亲更恶劣。她竟试图让父亲对南方不忠。对这一紧密团结的坚定团体来说,她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企图背叛集体荣誉,并打破全县向外界展示的坚固防线。为了从北佬政府弄到钱,她跟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和南北战争后对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同流合污。相比北佬士兵,这两种敌人更可恨。苏埃伦出身于坚决拥护邦联的老种植园主家庭,竟投奔敌人,让全县每户人家蒙羞。
送葬的人个个心中激愤,悲伤不已,尤其是其中的三人:杰拉尔德多年前从萨凡纳到这儿来后,便成为他好友的麦克雷老头,因杰拉尔德是埃伦丈夫而喜欢他的方丹奶奶以及待杰拉尔德比任何邻居更亲近的塔尔顿太太。塔尔顿太太常说,全县只有杰拉尔德分辨得出牡马和骟马。
杰拉尔德躺在昏暗的客厅里时,这三人阴沉的脸色就让阿希礼和威尔有些不安。两人当时还退入埃伦的账房,商量了一番对策。
“他们中准有人会说苏埃伦的事,”威尔一口把稻草秆咬成两段,立时下了断言,“他们肯定理应说点什么。或许是吧。我没资格说什么。但阿希礼,不管他们对不对,我们是家里的男人,得表示反对才行,不然会惹出麻烦的。麦克雷老头耳朵聋得什么也听不到,就算旁人叫他闭嘴也没用。方丹奶奶若要表达什么想法,世上也没人拦得住。至于塔尔顿太太,你瞧见没,她每次看向苏,那双赤褐色的眼睛都滴溜溜打转?她等不及了,现在可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们若要说什么,我们一定得打断。塔拉如今的麻烦已经够多,不能再跟邻居们不和。”
阿希礼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他比威尔更清楚这些邻居的脾气。按县里传统,人们通常都会在灵柩前为死者说几句话。战前,半数口角和好几起枪击事件都由这一传统引起。通常,人们对死者都极尽赞美之能事,但也偶有例外。有时,死者那些过于紧张的亲戚会误读别人无比尊敬的话,于是最后几铁锹土都还没盖上,坟前纠纷就开始了。
因为没有神父,只得由阿希礼拿着卡伦那本祈祷书主持葬礼。琼斯伯勒和费耶特维尔的循道宗和浸礼会牧师倒是愿意帮忙,但被他们婉言谢绝了。卡伦比两位姐姐更笃信天主教,对斯嘉丽没从亚特兰大带回一位神父相当不满。后来有人提醒她,说神父来为威尔和苏埃伦主持婚礼时,也能为杰拉尔德祈祷,卡伦才稍微宽心了些。之前,也是卡伦反对让附近的新教牧师来祈祷,非要让阿希礼主持仪式,并在祈祷书上选了几段让他念。阿希礼靠在那张旧写字台上,深知自己肩负避免纠纷的责任。他也知道县里那些人一触即发的火暴脾气,内心着实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威尔,没用的。”阿希礼扒拉着光亮的头发,“我既不能揍翻方丹奶奶或麦克雷老头,也不能去捂塔尔顿太太的嘴。他们若开了口,最温和的话恐怕都是‘苏埃伦是杀人犯、是叛徒,要不是她,奥哈拉先生就不会死’。这该死的习俗,干吗非要在死人坟前发言?真是太野蛮了。”
“听着,阿希礼,”威尔慢悠悠地说,“不管他们怎么想,我不愿让任何人数落苏埃伦的不是。这事就交给我吧。你念完祷文后便看着我说‘谁想说几句吗’,那我就可以第一个发言。”
然而,斯嘉丽看着几个扈棺人抬着灵柩费力地挤进狭窄的墓地入口,根本没想到葬礼后还会有麻烦。她沉重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埋葬了杰拉尔德,她与昔日快活无忧的生活的最后一丝联系,也随之埋葬了。
几个扈棺人终于将灵柩放在墓旁,站在旁边攥起拳头又松开,活动酸疼的手指。阿希礼、玫兰妮和威尔依次走进墓地,站在奥哈拉三姐妹身后。近邻们也挤了进来,站在他们身后,其他人则站在砖墙外。斯嘉丽这才第一次看到他们,发现竟来了这么多人,心中既惊讶又感动。出行如此不便,来的人已经算得上很多了。到场的有五六十人,有些还是远道而来。斯嘉丽纳闷他们到底是如何得到消息,还能及时赶来的。有些不仅全家从琼斯伯勒、费耶特维尔和洛夫乔伊赶来,还带了几名黑奴随行。很多住在河对岸的小农、边远蛮荒林区赶马车的贫苦白人和散居沼泽的人也大老远地赶来了。沼泽地的男人又高又瘦,满脸大胡子,头戴浣熊毛皮帽,身穿土布衣,步枪随意地挎在胳膊上,嘴里嚼着烟叶。他们的妻子也跟来了,一个个赤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下嘴唇也满是鼻烟。阔边遮阳女帽下的脸灰黄灰黄的,就跟得了疟疾似的。不过,她们身上的印花棉布衣倒是刚熨烫过,干净得发亮。
附近的邻居全来了。满脸皱纹、干瘪枯黄、活像只掉毛老鸟的方丹奶奶拄着拐杖站着,她身后是萨莉·芒罗·方丹和年轻的方丹小姐。两人低声恳求,甚至拽着老太太的裙子,让她坐在砖墙上,但老太太就是不肯。方丹奶奶的丈夫——老方丹医生没来。他两个月前去世了。从那以后,老太太眼中那种幸灾乐祸调侃生活的亮光,也暗淡了不少。凯瑟琳·卡尔弗特·希尔顿独自站在一旁,因为,眼前这场悲剧,她丈夫也有责任。她垂着头,褪色的阔边遮阳女帽挡住了她的脸。斯嘉丽惊讶地发现凯瑟琳的细棉布裙上居然有油渍,一双手也脏兮兮的,不仅满是雀斑,指甲缝里还有黑垢。如今的凯瑟琳再也没有昔日的淑女风范,看起来就像个赶马车的贫苦白人,甚至更糟。她已是一副穷白佬模样,得过且过、不修边幅、懒懒散散地混日子。
“就算现在还没开始,估计再过不久,她也要开始嚼鼻烟。”斯嘉丽惊恐地想,“天哪!竟沦落到这种地步!”
意识到上等人和穷白佬之间的距离竟如此之近,斯嘉丽打了个寒战,不再去看凯瑟琳。
“我可真有进取心。”想到南方投降后,自己和凯瑟琳都从同一种境地开始拼搏,只能凭一双手和各自的头脑干活,斯嘉丽就感到一阵骄傲。
“我干得还不赖。”这么想着,斯嘉丽微笑着抬起了下巴。
可一瞧见塔尔顿太太愤愤地盯着自己,斯嘉丽又赶紧收敛笑容。塔尔顿太太眼睛都哭红了,责备地瞪了斯嘉丽一眼后,又转向苏埃伦。那怒气冲天的瞪视可不是好兆头。塔尔顿家的四姐妹站在父母身后,她们那满头红鬈发跟这庄严肃穆的场合格格不入,一双双赤褐色的眼睛也仍像小动物的眼睛,生气勃勃、勇敢又危险。
阿希礼捧着卡伦那本破旧的祈祷书上前时,人们都停下脚步,摘下帽子,交叠双手,裙子的窸窣声也没了。阿希礼垂头静立片刻,阳光照得他那头金发闪闪发亮。人群一片静默,太静了,静得微风吹动木兰树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远处那只嘲鸫反反复复的鸣叫,响亮悲伤得令人难以忍受。阿希礼开始祈祷,众人垂下头,听他洪亮悦耳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念出简短庄严的祷词。
“噢!”斯嘉丽喉头发紧,“他的声音真好听!如果真要找个人为爸爸主持葬礼,那我很高兴这个人是阿希礼。我宁愿要他,也不要牧师。我宁愿爸爸被自己人,而非陌生人来埋葬。”
阿希礼念到炼狱里的灵魂时,突然合上了书。卡伦专门标出这段让他念,所以只有她注意到这一疏漏,困惑地抬头看他。这时,阿希礼已经开始念主祷文。阿希礼知道在场的人有一半都没听说过炼狱,他若暗示奥哈拉先生这样的好人不能直接进天堂,哪怕只是在祈祷中暗示,那些人也会觉得这是一种人身侮辱。因此,为遵从民意,他干脆完全不提炼狱。众人热情地跟着他诵读主祷文,但他开始念《万福玛利亚》时,大家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尴尬地完全沉寂下来。他们从未听过这段祷文,偷偷地面面相觑。只有奥哈拉三姐妹、玫兰妮和塔拉庄园的仆人们予以回应:“为我们祈祷吧,直至我们死亡的那刻。阿门。”
然后,阿希礼抬起头,犹疑不定地站了一会儿。邻居们都期待地看着他,纷纷换了个舒服点的站姿,等着听他的长篇大论。大家都在等他继续主持仪式,谁都没想到这场天主教祈祷仪式已经结束了。县里的葬礼向来冗长。浸礼会和循道宗的牧师们都没有固定祷词,而是根据情况即席发言,而且一般都要说到所有送葬者泪流满面,死者家属中有女眷悲痛号哭为止。邻居们若发现他们挚爱朋友的葬礼竟如此简单,念几句祷词就算完事,一定会震惊、难过,又气愤。这点阿希礼比谁都清楚。人们一定会在晚餐桌上讨论好几周,全县都会认为奥哈拉姐妹对父亲不够尊重。
于是,阿希礼充满歉意地瞥了卡伦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开始凭记忆背诵圣公会的葬礼祷词。从前在十二橡树园为黑奴举行葬礼时,他就经常念这段祷词。
“我是复活之主,永生之主……无论何人……信我者得永生。”
阿希礼记不太清了,所以念得很慢,偶尔还停下来,回忆片刻再接着背。但这从容不迫的节奏反而让他的话更具感染力,之前还没哭的送葬者们都纷纷掏起手帕来。这些人都是坚定的浸礼会和循道宗教徒,起初还以为天主教的仪式都遵循冷冰冰的教皇制度,此刻才改变看法。斯嘉丽和苏埃伦也茫然无知,只觉他念的那些词既抚慰人心,又优美动听。只有玫兰妮和卡伦知道一个笃信天主教的爱尔兰人,正被以英国圣公会的仪式安葬。卡伦目瞪口呆、悲痛欲绝,又为阿希礼的背叛伤心不已,一时间竟也无力阻止。
阿希礼念完后,一双悲伤的灰眸睁得大大的。他环顾众人,顿了顿,迎上威尔的目光,说:“有谁想说点什么吗?”
塔尔顿太太紧张地哆嗦了一下,可还没等她开口,威尔便迈开那条假腿,脚步沉重地走到灵柩前,说了起来。
“朋友们,”他语气平淡地道,“大家或许会觉得我太自大,竟第一个发言。你们都跟奥哈拉先生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我认识他却才不过一年。但我既然上前,自然有我的道理。他若再多活个把月,我就有权叫他一声岳父了。”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惊讶的感叹声。但他们都很有教养,并未交头接耳,只是变换了一下站姿,看向垂着头的卡伦。谁不知道,威尔默默地爱着卡伦。威尔看到众人视线所向,却熟视无睹地继续往下说。
“等亚特兰大的神父一到,我就和苏埃伦小姐成婚。所以,我想我有权第一个发言。”
他话还没说完,人群中便响起一阵轻微的**,好似有一群愤怒的蜜蜂飞过。声音中有气愤,也有失望。人人都喜欢威尔,尊敬他为塔拉做的一切。大家也都知道他爱慕卡伦,所以乍听他要娶邻里都蔑视的苏埃伦,顿时个个心里都不是滋味。正直善良的威尔,怎么会娶那个肮脏鬼祟的苏埃伦·奥哈拉!
周围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塔尔顿太太双眼冒火,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静默中,只听麦克雷老头在大声问孙子威尔刚才都说了什么。威尔面对众人,依旧一脸温和,但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却似在警告他们,看谁敢说他未婚妻一句坏话。一时间,大家心中都矛盾不已,既喜爱正直的威尔,又蔑视苏埃伦。最后,终究还是威尔赢了。他继续往下说,仿佛刚才只是很自然的停顿。
“我不像大家,见过年轻力壮的奥哈拉先生。我只认识一个善良体面,但有些糊涂的老绅士。但他从前什么样儿,我都听大伙说过了。我想说的是,奥哈拉先生是个爱尔兰战士,是位南方绅士,也是忠诚的邦联支持者。能将这三种品质集于一身,再没有比这更优秀的了。我们也不太可能再见到多少像他这样的人,因为他们是时代造就,那个时代也跟他们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奥哈拉先生虽身为外国人,但我们今天在这儿埋葬的这个人,比我们更有佐治亚人的品质。他过着跟我们一样的生活,热爱我们的土地。归根结底,他跟士兵们一样,也是为我们的伟大目标而死。他是我们的一员,有我们的优点和缺点,也有我们的长处和短处。他的优点之一,便是一旦下定决心就无所畏惧、势不可当,任何来自外界的力量都休想打败他。
“英国政府要绞死他,他丝毫不惧,反而迅速背井离乡。到了这个国家,他也没有被贫困吓倒,而是努力干活赚钱。印第安人被赶走,这里一片荒芜时,他无所畏惧地在荒野建起一个大种植园。战争爆发后,钱越来越难挣,他也不怕再过穷日子。北佬涌入塔拉,可能将之付之一炬或把他杀掉时,他同样毫不胆怯,未被打败。他就那样稳稳地站在那儿,寸步不让。因此,我才说他具备我们的优点,任何来自外界的力量,都休想打败我们任何人。
“但他也有我们的缺点——可能从内部被瓦解。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整个世界都不能把他怎样,他却可能被内心击垮。奥哈拉太太去世后,他的心也跟着死了,他也被打败了。我们后来看到的他,已不是真正的他。”
威尔停下来,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众人。站在烈日下的他们仿佛着了魔一般,无论对苏埃伦有何怨恨,此刻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威尔的目光在斯嘉丽身上停了片刻,眼角微皱,像是在用内心的微笑安慰她。一直强忍泪水的斯嘉丽的确感觉到了慰藉。威尔的话句句实在,没有“要在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团聚,或要服从上帝”之类的话。而斯嘉丽,总能从实在的话语中得到力量和安慰。
“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他后期所受的挫折而轻视他。你们大家和我,都跟他一样。我们都有一样的缺点和短处。任何两条腿走路的人,北佬也好,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也罢,都既不能打败我们,也不能打败他。苦日子、高税金,甚至极度饥饿也不行。但我们一旦被自己内心的弱点蒙蔽双眼,那迟早会溃败。导致这点的原因并非都如奥哈拉先生一样,失去某个挚爱之人。每个人的主发条都不同。我想说的是,谁身上的主发条断了,那还不如死了的好。因为在如今这时候,世上再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他们死了反而更快活……因此,我才说你们现在不必为奥哈拉先生悲伤了。舍曼打过来和他失去奥哈拉太太的日子,才是该悲伤的时候。现在,他已身心合一,除非我们自私透顶,否则便再无理由伤悲。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像爱自己的父亲一样爱着他……如果大家不介意,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家属们都悲痛得听不下去了,再说就不够仁慈啦。”
威尔住了嘴,转向塔尔顿太太,压低声音道:“太太,能请你扶斯嘉丽回屋吗?她不该在太阳底下站这么久的,方丹太太看起来精神也不太好。不过,我这话绝对没有冒犯之意。”
听见威尔突然从赞颂死者转到自己身上,斯嘉丽不由得吃了一惊。而瞧见大家的目光齐齐转来,斯嘉丽顿时尴尬地羞红了脸。威尔干吗要提她已经显怀的大肚子?她羞愤交加地瞪了威尔一眼,后者却还是平静温和地看着她,用目光压下她的愤怒。
“请吧,”他的目光似乎在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已经成为一家之主,不想闹出什么难堪场面。斯嘉丽无助地转向塔尔顿太太。不出威尔所料,这位太太突然撇下苏埃伦,将注意力转到向来感兴趣的生育之事上。无论是动物还是人,只要与此有关,她都感兴趣。于是,她挽起斯嘉丽的手臂。
“亲爱的,回屋吧。”
塔尔顿太太一脸关切和饶有兴趣的模样,斯嘉丽只得由她搀着,穿过大家让出的狭窄小路。一路上有不少同情的低语,还有几只手轻拍了她几下,以示安慰。斯嘉丽走到方丹奶奶跟前时,老太太伸出一只皮包骨头的手,说:“孩子,挽着我。”然后,她严厉地瞪了萨莉和小方丹太太一眼,“你们别跟来。我不需要你们。”
三人缓缓穿过人群,沿着林荫道往屋里走去。她们一走,人群又再次围拢。塔尔顿太太过于热心,托着斯嘉丽胳膊肘的那只手力气极大。斯嘉丽每走一步,几乎都要被她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