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要想把他搞到手,我可不够漂亮!”这么想着,她又绝望起来,“我瘦了——噢,我瘦得可怕!”
她拍了拍脸颊,又忙不迭地去摸锁骨,感觉到它们已从紧身巴斯克衫里突了出来。而且,她的胸好小,几乎跟玫兰妮的一样小。得往胸口塞点褶裥饰边,让它们显得更大些才行。从前,她可是很瞧不起耍这种花招的姑娘。褶裥饰边!这东西叫她想起另一件事——衣裳。她看了眼自己的裙子,双手展开缝补过的裙褶。瑞德喜欢女人穿得又好又时髦。她满怀渴望地想起刚出丧期时,自己头次出门穿的那条荷叶边绿裙。当时,她还戴上了瑞德买给她的那顶插着羽毛的绿色软帽,赢得他不少赞誉。她也怀着又妒又恨的心情,想起埃米·斯莱特里的红色格子裙、流苏红顶靴和煎饼似的帽子。那身装扮虽艳俗,却簇新时髦,肯定能引人关注。噢,她现在多想引人关注哪,尤其是瑞德·巴特勒的关注!他若见到她一身旧衣裳,就会知道塔拉肯定出问题了。绝不能让他知道。
竟妄想顶着如此皮包骨头的脖子、饿猫般的眼睛和破旧裙子,去亚特兰大魅惑瑞德,她可真够傻的!当初她美貌正盛,衣着也最美时,都未能诱得他求婚,如今这副又丑又寒酸的模样,又怎能奢望?如果佩蒂姑妈所言非虚,他肯定是全亚特兰大最有钱的男人,很可能好女人也好,坏女人也罢,总之是漂亮女郎随意挑。斯嘉丽恨恨地想:“哼,但我有样大多数漂亮女人都没有的东西——坚定的决心。如果能有条漂亮裙子——”
塔拉一条好裙子都没有,无不至少翻改补缀过两次。
“就这样吧。”她闷闷不乐地盯着地板,这么想着。她看到埃伦那苔藓绿的天鹅绒地毯被无数男人睡过后,已经破旧磨损,斑斑点点地烂了不少地方。看到地毯这副样子,她更沮丧了,因为塔拉不也一样破烂吗?昏暗的房间也令人抑郁。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框,打开百叶窗,让冬天落日最后的余晖照进屋内。然后,她关好窗户,脑袋倚在天鹅绒窗帘上,目光越过荒凉的牧场,朝苍松环绕的墓地望去。
面颊下的苔藓绿天鹅绒窗帘柔软又扎人,斯嘉丽猫儿般惬意地在上面蹭了又蹭。突然,她开始盯着窗帘,仔细打量。
片刻后,她跑到屋子那头,拖起一张沉甸甸的大理石面桌。那桌子的四个脚轮已经生锈,一路抗议地放声尖叫。她把桌子一直拖到窗下,撩起裙子爬了上去,踮脚去够笨重的窗帘杆。可她只能勉强够到,不耐烦地拉扯之下,竟把木头里的钉子也拉了出来。结果,窗帘和窗帘杆等所有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
客厅门仿佛中了魔法般,忽地打开了,现出嬷嬷那张大黑脸。那张脸上的每条皱纹,显然都透着热切的好奇和最深重的疑虑。她很不以为然地盯着站在桌上、裙子撩过膝盖、正准备跳下地的斯嘉丽。后者脸上那种兴奋又得意的深情,顿时让嬷嬷起了疑心。
“你动埃伦小姐的窗帘干什么?”嬷嬷质问道。
“你在外面偷听?”斯嘉丽边问,边灵巧地跳到地上,拉起一段沉甸甸、灰扑扑的窗帘。
“还需要偷听吗?”嬷嬷立刻反驳,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准备,“干吗动埃伦小姐的窗帘,还连杆子都拽下来了,地上可都是灰呀!埃伦小姐那么看重这些窗帘,我可不能让你如此糟蹋。”
斯嘉丽转过绿眸,看向嬷嬷。那双眼里一片狂喜。看起来,她又是旧日好时光里那个让嬷嬷唉声叹气的顽劣小姑娘了。
“嬷嬷,快去阁楼,把我那盒衣服纸样拿来。”她轻推了她一下,嚷道,“我要有新裙子啦。”
嬷嬷体重足有两百磅,催她去哪儿她都得发火,更别提是要爬阁楼了。嬷嬷开始怀疑是不是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一把夺过斯嘉丽手中的窗帘,搂在自己松弛下垂的大胸脯上,就像抓着什么神圣的遗物般。
“休想用埃伦小姐的窗帘做新裙子。只要我还有口气,你就别想!”
年轻的女主人脸上顿时闪过一抹执拗。从前,嬷嬷一见这表情,就管她叫“牛脾气”。不过,这表情一闪即逝,很快化为微笑,倒让嬷嬷难以招架了。但老太太并不上当,知道斯嘉丽小姐的微笑不过是想哄自己让步。而这事她主意已定,绝不妥协。
“嬷嬷,别这么小气。我去亚特兰大借钱,总得有条新裙子吧。”
“你需要什么新裙子!其他太太也没有新裙子呀!她们都穿旧的,穿得可自豪啦。埃伦小姐的孩子如果愿意穿旧裙子,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别人照样会尊重她,就跟她穿丝绸裙时一样。”
斯嘉丽又现出那牛脾气表情。天哪,这丫头怎么越大越像杰拉尔德先生,不像埃伦小姐!
“好啦,嬷嬷,你知道佩蒂姑妈已经写信来,说范妮·埃尔辛小姐这周六结婚。我当然得去参加婚礼,没新裙子怎么行。”
“依我看,你身上这条就不比范妮小姐的结婚礼服差。佩蒂小姐信上不也说了,她家现在很穷吗!”
“可我一定要有条新裙子!嬷嬷,你不知道我们多需要钱,税金——”
“嗯,小姐,税金的事我都知道,但——”
“你知道?”
“是呀,上帝让我长了耳朵。难道我听不见呀?尤其威尔先生说话,向来懒得关门。”
还有嬷嬷偷听不到的事吗?斯嘉丽纳闷能震得地板跟着晃的笨重身子,怎么一到偷听时,就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呢?
“好吧,你若都听到了,那乔纳斯·威尔克森和埃米——”
“嗯,知道。”嬷嬷眼里全是怒火。
“好吧,嬷嬷,那就别倔得跟头驴似的。你看不出来,我需要去亚特兰大借钱缴税吗?我一定要弄些钱回来,一定!”斯嘉丽一只手握起小拳头,砸向另一只手的手心,“天哪,嬷嬷,人家要把我们通通赶走,到时候我们该去哪儿呀?害死妈妈的贱货埃米·斯莱特里都打定主意要住进这所房子,躺在妈妈睡过的**了,你还要为妈妈的窗帘这种小事跟我争论吗?”
嬷嬷像头焦躁不安的大象般来回踮着脚,隐隐觉得自己要被说服了。
“不,小姐,我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瞧着那贱货进埃伦小姐的屋子,把我们赶出去……”她忽然责备地盯着斯嘉丽,“你到底要跟谁借钱,需要穿新裙子?”
“这个嘛……”斯嘉丽吃了一惊,道,“是我自己的事。”
嬷嬷目光锐利地盯着她。斯嘉丽小时候做错事找借口搪塞时,嬷嬷就总这么盯着她,似乎要看穿她的心思。斯嘉丽不情愿地垂下眼,第一次为自己非要做的这件事感到羞愧。
“所以,你需要一条崭新的漂亮裙子去借钱。这话听着可不太对。而且,你还不说要跟谁借。”
“我就是不说,”斯嘉丽气鼓鼓地道,“这是我的事。你到底给不给我窗帘,帮不帮我做裙子?”
“做,做!”嬷嬷柔声道。这突如其来的屈服反而令斯嘉丽起疑,“我帮你做。这帘子的缎面里衬可以做条衬裙,花边拆下来也够给衬裤镶边。”
嬷嬷把天鹅绒窗帘递还给斯嘉丽,脸上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微笑。
“斯嘉丽小姐,玫兰小姐会跟你一起去亚特兰大吧?”
“不,”斯嘉丽断然否定,突然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我一个人去。”
“原来你是这么打算的!”嬷嬷坚决地说,“但我要跟你和你的新裙子一起去。没错,小姐,一步都不离开你。”
斯嘉丽立刻想到去亚特兰大的途中或自己跟瑞德说话时,嬷嬷这个沉着脸的年长女伴像那又黑又大的三头刻耳柏洛斯(1)般站在背后的模样。她又扯出一个微笑,一只手按在嬷嬷胳膊上。
“好嬷嬷,想陪着我、帮助我,你真是太好了。可这儿的人离了你,怎么活呀?要知道,塔拉全得靠你管着呀。”
“哼!”嬷嬷道,“斯嘉丽小姐,别拿好听的话来哄我。从给你垫第一块尿布起,我就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啦!我说了要跟你去亚特兰大,就非去不可。如果让你一个人去那到处都是北佬和自由黑鬼的地方,埃伦小姐躺在坟墓里都没法安心。”
“可我会住在佩蒂帕特姑妈家呀。”斯嘉丽急忙道。
“佩蒂帕特小姐是个好女人,但她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不见得。”嬷嬷威严庄重地转过身,结束谈话,站在走廊开始嚷嚷,声音大得墙板、地板都在震动。
“普利西,丫头!赶紧去阁楼,把斯嘉丽小姐那盒衣服纸样拿来。再找把好用的剪刀。动作快点,可别一晚上都找不来。”
“糟糕,”斯嘉丽沮丧地想,“我很快就要被一条‘寻血犬’跟上了!”
吃过晚餐,桌子收拾干净后,斯嘉丽和嬷嬷在餐桌上摊开纸样,苏埃伦和卡伦忙着拆窗帘的缎面里衬,玫兰妮则拿了把干净毛刷,清理天鹅绒上的灰尘。杰拉尔德、威尔和阿希礼坐在屋里一边抽烟,一边笑看着女士们忙碌。斯嘉丽身上那股快活兴奋劲儿似乎也感染了所有人,但大家都搞不懂她在兴奋什么。斯嘉丽两颊泛红,眼里闪光,不住大笑。她的笑声让大家都很开心,因为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听到她笑得如此开怀。杰拉尔德尤其高兴,目光跟着斯嘉丽轻盈的身子在屋里转来转去,眼里的迷蒙之色也比平时少了些。女儿每次走到触手可及之处,他都要赞许地拍拍她。姑娘们都兴奋得像是要参加舞会般,又是拆,又是剪,仿佛是在为自己赶制晚礼服似的。
斯嘉丽要去亚特兰大借钱,如有必要,还得把塔拉抵押出去。但抵押究竟是什么意思?斯嘉丽说,他们可以用明年收获的棉花还账,还完还有结余。她说得那般斩钉截铁,所以大家也想不出还有何可问的了。而问起要跟谁借钱时,她调皮地回了句“半路上截住管闲事的”,逗得众人哈哈大笑,纷纷打趣她是不是有个百万富翁朋友。
“肯定是瑞德·巴特勒船长。”玫兰妮俏皮地道,又引得众人一阵哄笑。这话多荒唐,谁不知道斯嘉丽最痛恨瑞德,提起此人,哪回不骂一句“卑鄙无耻的瑞德·巴特勒”?
可斯嘉丽没笑。阿希礼看见嬷嬷飞快地瞥了斯嘉丽一眼,眼里尽是防备时,也突然止住笑。
苏埃伦受相聚气氛影响,大方地拿出自己那个虽有些破旧,却依然漂亮的爱尔兰花边领。卡伦则非要让斯嘉丽穿她的便鞋去亚特兰大,因为塔拉上下,就数她这双鞋最像样。玫兰妮恳求嬷嬷留够天鹅绒碎片,让她补补自己那顶破软帽,还说如若不然,家里那只老公鸡就最好赶紧钻进沼泽,否则它那漂亮的古铜色和墨绿色尾羽就要不保了。这话又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斯嘉丽看着众人翻飞的手指,听着他们的笑声,只能把苦涩和鄙夷深藏心底。
“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他们自己或整个南方在经历什么,还以为不管世事如何,就因为他们姓奥哈拉、威尔克斯、汉密尔顿,便不会遇到什么灾难,甚至那些黑人也这么想。噢。全是蠢货!他们永远弄不明白,还会抱着旧思想,如往常那般生活下去,不为任何事改变。玫兰虽能穿着破烂、下地摘棉花,甚至帮我杀掉一个男人,但她不会改变。她始终是羞涩、有教养的威尔克斯太太,一位完美的女士!阿希礼可以目睹死亡和战争,可以受伤、被关进监狱、几乎一无所有地回家,但他仍是从前那个十二橡树园的绅士。威尔不同,他知道事物的真相。不过,他本就是个没什么东西可失去的人。至于苏埃伦和卡伦——她们以为眼下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因为觉得这一切很快都会结束,所以她们也不会改变自身,去适应新情况。这些人觉得上帝即将为了他们降下奇迹。不,上帝不会。此处唯一能盼来的奇迹,就是我要去瑞德·巴特勒身上找的奇迹……他们不会改变。或许,他们是不能改变。只有我变了——如果可以,我又何尝想变?”
最后,嬷嬷把几个男人赶出餐厅,关上门,好开始试衣。波尔克把杰拉尔德扶上楼睡觉,前厅便只留下阿希礼和威尔。两人默默地在灯光下待了会儿,威尔嚼着烟草,活像头平静的反刍动物。不过,他那张和善的脸,远远称不上平静。
“这是要去亚特兰大呀,”终于,他慢悠悠地说,“我不赞成,一点也不赞成。”
阿希礼飞快地瞥了威尔一眼,又看向别处,虽什么都没说,却暗暗思忖威尔是否也有他心中那份可怕的疑虑。不可能啊。威尔不知道今天下午在果园发生的事,更不会知道那事如何将斯嘉丽逼入绝境。威尔也没注意到有人提到瑞德·巴特勒时,嬷嬷的脸色。再说,威尔既不知道瑞德有钱,也不知道他声名狼藉。至少,阿希礼觉得他不可能知道这些事。但自从回到塔拉,阿希礼也渐渐发现威尔跟嬷嬷一样,似乎不需他人告知,就能预先料准很多事。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不祥之物,但究竟是什么,阿希礼既说不清,也无力将斯嘉丽解救出来。那天晚上,斯嘉丽没看他一眼,而她那般兴高采烈的欢快神情,简直令他害怕。而他疑心的事太过可怕,完全无法宣之于口。哪怕是真的,他也无法当面问她,否则就是对她的侮辱。他攥紧拳头。她忧心的所有事,他都无权过问。今天下午,他就被永久剥夺了这项权利。他帮不了她。没人帮得了她。但想起嬷嬷裁剪天鹅绒窗帘时的坚定神情,他又有些安慰。无论斯嘉丽愿意与否,嬷嬷都会照顾她。
“全怪我,”阿希礼绝望地想,“是我把她逼到这一步的。”
他想起今天下午她转身离开时,那副挺起肩膀昂着头的倔强模样,顿时整颗心都扑到了她身上,既为自己的无力而痛苦,也为钦佩她而伤心。他知道,她的字典里肯定没有“英勇”二字,自己若对她说她是他见过最英勇的人,她定会目瞪口呆、一片茫然。每每想起她的英勇,他都会将很多真切美好的品质加诸她身上,她却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他知道,无论生活如何变化,她都能欣然接受;无论遇到何种困难,她都能以坚强的意志勇敢应对、绝不认输。哪怕看到失败已成定局,也会奋战到底。
但四年来,他见过其他不肯认输的人,见过英勇无畏、明知灾难已注定,还欣然前往的人。然而,等待他们的终归是失败。
他盯着前厅阴影下的威尔,心想自己从未见过斯嘉丽·奥哈拉这样英勇的人。她竟穿着用母亲天鹅绒窗帘改制的裙子,插上公鸡尾羽,就要出发去征服世界了。
(1)守卫冥府入口,有三个头的猛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