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见鬼,老兄!向北佬乞求和平解决吗?我们都已经在萨姆特要塞冲那些无赖开火了,还能和平?南方应该用武器表明:我们不是好欺辱的!而且,我们脱离联邦靠的不是他们的仁慈,而是凭自己的力量!”
“噢,天哪!”斯嘉丽想,“被他搞砸了。这下,我们都得在这儿坐到半夜。”
昏昏欲睡的人群顿时没了倦意,空中似有电流划过。男人们纷纷从条凳和椅子上跳起来,拼命挥舞手臂,争先恐后地提高嗓门,以压过别人的声音。整个上午都没人谈政治或即将发生的战争,因为怕女士们心烦,威尔克斯先生专门提出这项要求。可现在,杰拉尔德咆哮着吼出“萨姆特要塞”这几个字后,每个男人立马忘了主人的告诫。
“我们当然要打……”“北佬贼——”“不出一个月我们就能打败他们……”“哼,一个南方人就能收拾二十个北佬……”“给他们点教训,让他们短时间内都忘不了……”“和平?他们都不让我们和平……”“不行,瞧瞧林肯先生是怎么侮辱我方委员的!”“没错,拖他们几星期……说什么保证从萨姆特要塞撤兵!”“他们想打,我们就打到他们吐……”所有人中,数杰拉尔德声音最大。斯嘉丽就听到一遍又一遍震耳欲聋的“天哪!州权!”杰拉尔德倒痛快了,可苦了他女儿啊。
脱离联邦,打仗……这些词翻来覆去地说,斯嘉丽早就听厌了。但此时此刻,她简直是痛恨它们,因为这意味着男人们会一直站在那儿,慷慨激昂地争辩几个小时。而她,再无堵到阿希礼的机会。当然不会有什么战争,这点男人们都知道。他们就是喜欢聊这个,而且喜欢发表意见。
查尔斯·汉密尔顿并没有跟其他人一样站起,结果发现斯嘉丽身边几乎只剩下自己。于是,他凑得更近了些,凭着那新生的爱意,大着胆子开始低声表白。
“奥哈拉小姐……我……我已经决定,如果真打仗,我就去南卡罗来纳参军。据说韦德·汉普顿先生正在那儿组织骑兵队。我当然想追随他。他为人极好,是我爸最好的朋友。”
斯嘉丽想:“我要怎么做?为他欢呼三声吗?”看查尔斯的表情,他似乎在向她**心中的秘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好望着他,纳闷男人为何如此愚蠢,竟会以为女人对这种事感兴趣。查尔斯却把她这表情误以为震惊之下的赞许,于是继续大胆地飞快说道:“我要是去了——你——你会难过吗,奥哈拉小姐?”
“那我定会每晚都哭湿枕头。”斯嘉丽不过一句戏言,查尔斯却乐得脸都红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探进斯嘉丽的裙褶,握住她藏在里面的手,紧紧捏了一把,为自己的大胆和她的沉默欣喜不已。
“你会为我祈祷吗?”
“真是个笨蛋!”斯嘉丽愤愤地想,偷偷四下瞥了一眼,希望有人能替她解围,结束这场对话。
“你会吗?”
“噢,会,会的,汉密尔顿先生。每晚至少念一遍《玫瑰经》!”
查尔斯飞快地左右看看,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收紧腹部肌肉。现下几乎只有他们两人,天赐良机啊!就算以后再遇到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或许也不会有此等勇气了。
“奥哈拉小姐,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我——我爱你。”
“啊?”斯嘉丽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目光正努力穿过争论的人群,看阿希礼是否仍坐在玫兰妮脚边说话。
“没错!”查尔斯嘀咕道,对她既未大笑,也未尖叫或晕倒而狂喜不已。他一直以为,年轻姑娘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有上述反应,“我爱你!你是最——最——”他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口齿竟这般伶俐,“你是我见过最漂亮、最甜美、最温柔的姑娘,你待人最亲切,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虽然不敢奢望你会爱上我这样的人,但亲爱的奥哈拉小姐,你若能给我哪怕一丝鼓励,我愿做任何事,只要能得到你的爱。我愿——”
查尔斯突然住了口,因为他想不出任何困难到足以向斯嘉丽证明自己一腔深情的事,于是干脆说道:“我想跟你结婚。”
“结婚”二字顿时让斯嘉丽回过神。她还一直想着跟阿希礼结婚呢,这下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恼火,瞪向查尔斯。这牛犊一样的傻小子干吗偏要挑今天表白?她正愁得快发疯了!她望着那双充满渴求的褐色眼眸,却完全看不到一个羞怯男孩初次爱恋的美,看不到对已成真的理想的倾慕之情,也看不到他胸中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狂喜和柔情。过去,也有不少男人曾向斯嘉丽求过婚。那些人比查尔斯·汉密尔顿有吸引力得多,也有手腕得多,绝不会在她心中想着更重要之事的烤肉宴上求婚。她只看到一个二十岁的男孩,脸红得像甜菜,整个人都傻气十足。真想告诉他他有多傻。埃伦曾就此类紧急情况,教导过她该如何回应。受习惯影响,她垂下眼帘,竟喃喃地将那些话说了出来:“汉密尔顿先生,承蒙厚爱,你竟想娶我为妻。但事发突然,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可是个既能抚慰男人虚荣心,又能继续钓着他们的利落法子。查尔斯果然上了钩,仿佛从没见过这种诱饵似的,一口就咬住不放。
“我愿永远等下去。除非你相当确定,否则我不会采取行动。求求你,奥哈拉小姐,请告诉我,我还有希望。”
“呃。”斯嘉丽嘟囔了一声,锐利的目光注意到阿希礼并未起身参与战争讨论,而是抬头冲玫兰妮微笑。如果这个紧握自己双手的笨蛋肯安静一会儿,她或许就能听清那两人在说什么了。玫兰妮对他说了什么,竟让他满眼的兴致盎然?
她竭力倾听,查尔斯的话还是让她什么也听不清。
“噢,安静!”她冲他嘘了一声,还掐了他的手一下,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如此冷遇让查尔斯一惊,他先是有些羞惭,接着看到她牢牢盯着自己的妹妹,便笑了起来。原来,她是担心有人听到他的话啊。她自然会尴尬害羞,唯恐两人的对话被他人听了去。查尔斯顿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男子气概,因为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让姑娘感到难为情。这种激动人心的感觉真醉人。他努力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随意表情,也小心翼翼地捏了下斯嘉丽,以表明他见过足够多的世面,明白她的意思,也接受她的责备。
斯嘉丽却甚至没感觉到他那一掐,因为她清晰地听见玫兰妮甜美地道:“说到萨克雷先生的作品,我恐怕不能同意你的观点。他愤世嫉俗,应该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样的绅士。”声音甜美是她最大的魅力之一。
跟男人说这种事,真够傻的。斯嘉丽松了口气,差点咯咯地笑出声来。哼,她就是个卖弄学问的书呆子。人人都知道男人会怎么看待这种书呆子……引发并保持住男人的兴趣,就是聊跟他有关的事,然后慢慢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再也别绕开。如果玫兰妮一直说“你真棒!”或“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如果试着去想这些,我的小脑瓜肯定会炸掉”,斯嘉丽或许还有理由心生警惕,可她倒好,冲脚边的男人说话,都跟在教堂里一样严肃。看来前途一片光明,斯嘉丽不由得容光焕发,满眼欣喜地转向查尔斯,绽放出由衷的微笑。查尔斯觉得她显然也对自己有情,心花怒放之下,竟一把抓起她的扇子,热情地扇个不停,把她的头发都弄乱了。
“阿希礼,你还没发表意见支持我们呢。”吉姆·塔尔顿从大叫大嚷的人群中转过脸。阿希礼道了声歉,站起身来。看到他那慵懒的姿态如此优雅,金色的头发和八字须被阳光照得那般闪亮,斯嘉丽觉得:在场的人,谁都没他英俊啊。就连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也停下来听他说话。
“噢,先生们,佐治亚如果开战,我一定参加。不然,我干吗加入骑兵连?”这么说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都睁大了,困倦的神情被斯嘉丽从未见过的**取代,“但是,跟爸爸一样,我希望北佬能跟我们和平解决,这样就不会发生战争——”他微笑着举起一只手,因为方丹和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又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嗯,没错,我知道我们遭受了侮辱和欺骗——但易地而处,若换成北佬要脱离联邦,我们会怎么做?估计差不多吧。我们也不会喜欢这种事。”
“他又来了,”斯嘉丽想,“总要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在她看来,争论中,肯定只有一方正确。有时,阿希礼真是令人费解。
“我们别太头脑发热,别挑起战争。这世上大多数苦痛,都源自战争。等打完仗,谁都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
斯嘉丽嗤之以鼻。幸亏阿希礼素有勇敢的名声,令他无懈可击,否则就要麻烦了。她正这么想着,阿希礼周围已经响起一片激烈愤慨的反对之声。
凉亭里,那个费耶特维尔来的耳背老头推了英迪亚一把。
“怎么回事?他们在说什么?”
“战争!”英迪亚把手窝成杯状,凑到他耳边大声道,“他们想跟北佬开战!”
“开战,是吗?”他一边嚷着,一边四下摸索拐杖,费劲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简直是拿出了多年未见的旺盛精力,“我来跟你们讲讲战争。我打过仗。”因为家里女人拦着,麦克雷先生很少有机会聊战争。
他步伐僵硬地冲进人群,挥舞着拐杖大叫大嚷。因为耳聋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他很快便无可争辩地独霸全场。
“你们这群好斗的愣头青,听我说。别净想着打仗。我打过仗,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参加过西米诺尔战争,也傻乎乎地参加过墨西哥战争。你们都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以为是骑在骏马上,看着姑娘冲自己扔鲜花,然后就凯旋了吗?不,先生们,不!战争意味着挨饿,在潮湿的地方睡觉,惹上麻疹和肺炎。就算不得麻疹、肺炎,也会拉肚子。没错,先生们,战争对肚子有什么坏处——不过是痢疾之类的呗……”
女士们都羞红了脸。如方丹老太太和她那令人尴尬的响嗝一样,麦克雷先生就爱提曾经那个大家都想忘掉的粗鄙年代。
“快去把你外公拉回来。”老头的一个女儿冲近旁一个丫头悄声道。接着,她又对身边那些激动不安的主妇说,“他真是一天比一天糟糕。你们信不信,今天早晨,他还对玛丽说——玛丽只有十六岁。”他说:“喂,小姐……”那女儿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变成了悄悄话。而那孙女,则溜出去试着把麦克雷先生劝回树荫下的座位。
所有在树下转悠的那些人,是姑娘都兴奋地微笑着,是小伙都激烈地交谈着,只有一个人显得镇定自若。斯嘉丽的目光转向瑞德·巴特勒,他倚在一棵树上,双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威尔克斯先生走后,他便独自站着,任谈话愈演愈烈,也不发一言。剪得极短的黑胡须下,红唇微微撇了撇,那双黑眸里闪过一丝顽皮的轻蔑之意——那种轻蔑,好似他在听孩子们吹牛一样。斯嘉丽想,真是张令人不快的笑脸。瑞德静静地听着,直到斯图尔特·塔尔顿红发蓬乱、双眼放光地再次嚷嚷:“哼,我们一个月就能打败他们!绅士向来比暴民会打仗。一个月——哼,一场仗就……”
“先生们——”瑞德·巴特勒语调平缓,用那口与生俱来的查尔斯顿腔,慢悠悠地开口了。他仍靠在树上没动,双手也没有从兜里拿出来,“我可以说句话吗?”
无论态度还是眼神,都透着一股轻蔑之意。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表面的彬彬有礼将众人那副举止都嘲讽了一番。
大家转向他,拿出对待外人的礼貌,同意了他的请求。“有哪位先生想过,梅森狄克森线以南连一家火炮厂都没有?有人想过南方的铸铁厂有多少吗?毛纺厂、棉纺厂或制革厂又有多少?你们想过,我们连一艘军舰都没有,北佬舰队一星期就能封锁港口,让我们无法将棉花卖到国外吗?不过——当然——这些问题先生们肯定已经想过了。”
“怎么,他把这些小伙都当成笨蛋啦?”斯嘉丽愤愤地想,热血直往脸上涌。
生出这种看法的显然不只她一个,因为有好几个小伙子都开始跃跃欲试。约翰·威尔克斯不动声色地迅速回到自己之前的位置,紧挨着发言者,似乎要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这位是他的客人,而且,眼下还有女士们在呢。
“我们大多数南方人的毛病,”瑞德·巴特勒继续道,“不是游历得不够,就是纵然游历颇多,受益却不够。啊,各位先生当然都游历颇丰。但你们瞧见了什么呢?欧洲、纽约、费城……当然,还有女士去过萨拉托加。”他冲凉亭里的那些人微微躬了躬身,“你们见过饭店、博物馆、舞会和赌场,回来后就坚信哪儿都比不上我们南方。至于我,虽然生在查尔斯顿,最近几年却都住在北方。”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仿佛意识到在场的每个人都明白他为何不住在查尔斯顿,并且毫不在意众人知道这点,“我见过很多你们没见过的事。成千上万的移民为了食物和区区几美元,都很乐意跟北佬开战。我还见过工厂、铸造厂、造船厂、铁矿、煤矿……这些东西我们都没有。唉,我们只有棉花、奴隶和一身傲气。不消一个月,他们就能打败我们。”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一时间鸦雀无声。瑞德·巴特勒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上好的亚麻手帕,懒洋洋地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然后,人群中响起一片不祥的低喃声,凉亭也传来嗡嗡声,好似哪儿的蜂窝被捅了。即便感觉到愤怒的热血仍在脸上燃烧,斯嘉丽那务实的头脑依然闪过一个念头:这男人说得对,听上去很符合常识。嗯,她的确从未见过一所工厂,也不知道有谁见过。但就算他说得对,这番话也毫无绅士风度。更何况眼下还在宴会上,大家正玩得痛快呢。
斯图尔特·塔尔顿皱着眉头走上前,布伦特紧随其后。塔尔顿兄弟当然很守规矩,就算被狠狠挑衅,也不会在烤肉宴上大吵大闹。同样,所有女眷亦兴奋又愉悦,因为她们也极少真正目睹吵架场面,往往都只能听别人转述而已。
“先生,”斯图尔特厉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瑞德礼貌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嘲讽。
“我的意思是,”他应道,“拿破仑——你应该听过这个人吧?他有次说:‘上帝站在最强大的军队那边!’”然后,他转向约翰·威尔克斯,真诚而礼貌地说,“先生,你答应让我瞧瞧藏书室的。现在能带我去看看吗?今天下午我恐怕要早点返回琼斯伯勒,那儿还有点事要处理。”
他转过身,面向人群,咔嗒一声并拢脚跟,像个舞蹈家似的鞠了一躬。对于一个如此强壮的人来说,这一躬优雅无比,却也傲慢至极,仿佛抽在人脸上的一记耳光。然后,他便跟约翰·威尔克斯穿过草坪走了。只见那黑脑袋高高扬起,令人不快的笑声一阵阵地传回桌旁的人群里。
一片惊愕的沉默后,嗡嗡声再次响起。英迪亚疲惫地从凉亭中的座位上站起,朝气鼓鼓的斯图尔特·塔尔顿走去。虽然听不见她说了什么,但她凝望着斯图尔特阴沉的脸时,那种眼神让斯嘉丽有点良心不安。玫兰妮看着阿希礼时,也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只是斯图尔特看不见而已。原来,英迪亚真的爱他。斯嘉丽突然觉得:一年前的那场政治集会上,自己若没有那般露骨地挑逗斯图尔特,他或许早就跟英迪亚完婚了。但转念一想,她又打消了这份内疚。毕竟,其他姑娘留不住自己的男人,可不是她的错。
斯图尔特终于低下头,勉强冲英迪亚笑了笑,还点了下头。英迪亚估计恳求他别追上去找巴特勒先生的麻烦吧。随着客人们起身抖落膝上的面包屑,树下也响起一片礼貌的**。已婚妇人们招呼奶妈和小孩,聚齐儿女好动身回家。姑娘们则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朝屋里走去,准备到楼上聊聊天,睡个午觉。
除了塔尔顿太太,所有女眷都出了后院,把橡树下的树荫和凉亭留给了男人们。杰拉尔德、卡尔弗特和其他几个人把她留住,非要她答复卖马给骑兵连的事。
阿希礼慢悠悠地从斯嘉丽和查尔斯所坐之处走过,脸上挂着若有所思,又兴味十足的笑容。
“真是个傲慢的讨厌鬼,不是吗?”他看着巴特勒的背影道,“看上去真像博尔亚斯家的人(2)。”
斯嘉丽头脑飞转,还是想不起县里、亚特兰大或萨凡纳有姓博尔亚斯的人家。
“没听说过这家人。是他的亲戚吗?他们是谁?”
查尔斯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的神情,不可置信和羞耻的感觉跟爱情奋力斗争。最后,还是爱情占了上风。他觉得,姑娘只要甜美、温柔、漂亮就够了,没受什么教育也无损于她的魅力。于是,他赶紧回答:“博尔亚斯是意大利人。”
“噢,”斯嘉丽顿时没了兴趣,“外国人哪。”
她冲阿希礼甜甜一笑,但不知怎的,对方却没看向她,反而盯着查尔斯,露出既理解,又有一丝怜悯的神情。
斯嘉丽站在楼梯平台上,透过栏杆,小心翼翼地朝楼下大厅张望。那儿空****的。楼上卧室不断传来嗡嗡的低语,声音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尖锐的笑声。“呀,你不是说真的吧!”“那他怎么说?”姑娘们在六间大卧室的**和沙发上休息。她们脱掉裙子,松开胸衣,头发披散在背后。乡下有午睡的习惯,尤其那种一大清早就开始,直到舞会才达到**的全天宴会,午睡更是必不可少。姑娘们说说笑笑半小时后,仆人们便会来拉下百叶窗。半明半暗的温暖氛围中,聊天渐渐变成低语,最后归于沉寂,只剩下轻柔又规律的呼吸声。
斯嘉丽确定玫兰妮已经跟霍尼和赫蒂·塔尔顿上床躺下了,才溜进走廊,朝楼下走去。透过楼梯平台上的窗户,她看见男人们坐在凉亭里,端着高脚杯喝酒。她知道,他们会在那儿坐到傍晚。她扫视了一圈人群,却没看见阿希礼,于是侧耳细听,竟真听到了他的声音。如她所愿,阿希礼仍在前面车道上,跟那些先走的太太和孩子告别。
斯嘉丽的心都要跳到喉咙了。她疾步下楼。要是遇到威尔克斯先生怎么办?其他姑娘都在睡美容觉,她能为偷偷在屋里乱转找什么理由呢?哼,反正这个险非冒不可。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听见餐厅里的仆人们正在管家的命令下忙活,搬走桌椅,为舞会做准备。穿过宽敞的走廊,是开着门的藏书室。她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就在这儿等吧。等阿希礼跟所有客人道完别,返回屋里时,她便叫住他。
藏书室里半明半暗,因为要挡住阳光,百叶窗都被放下来了。四壁高耸的昏暗房间里,黑压压的全是书,真令人丧气。她可不会选这样的地方幽会。见到大量的书,跟见到热爱读书的人一样,都令她沮丧。只除了一个人——阿希礼。柔和灰暗的光线中,厚重的家具耸立在她眼前:有为高大的威尔克斯家男人特制、带厚坐垫和宽扶手的高背椅;也有给姑娘们特制、带天鹅绒踏脚垫的软天鹅绒矮椅。长房间尽头的壁炉前,摆了一张七条腿的沙发。那是阿希礼最喜欢的座位。那张沙发后背高耸,活像头睡着的巨兽。
斯嘉丽掩上门,只留下一条缝,然后努力平缓心跳。她拼命回忆昨晚打算对阿希礼说的话,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忘了吗?或者她只是准备让阿希礼对她说点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突然,一阵冰冷的恐惧袭来。耳中若没有如雷的心跳,她兴许还能想起该说什么,但听到他说完最后一声告别,走进前方走廊时,急促的心跳声反而又加快了。
她只想得起一点——她爱他。她爱他的一切,从那高高昂起的金色头颅,到优雅的长靴。她爱他的笑声,哪怕那笑声令她不解;她爱他的沉默,哪怕那沉默令她迷惑。噢,他要是立刻进来,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就什么都不用说了。他必须爱她。“如果我向上帝祈祷的话……”她紧紧闭上双眼,急促而含混地兀自低喃,“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
“呀,斯嘉丽!”阿希礼的声音骤然闯进她耳中的轰鸣中,让她彻底变得不知所措。他站在走廊上,透过半开的门打量着她,脸上浮现出一个疑惑的微笑。
“你在躲谁?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
斯嘉丽大口大口地吸气。这么说,他已经注意到有多少男人围在她身边了!阿希礼双眼晶亮地站在那儿,完全没发现她有多激动,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爱。虽然说不出话,她却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进了房间。他进来了,困惑却饶有兴趣地进来了。她很紧张,眼里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光彩。哪怕光线昏暗,他也看得出她脸颊绯红。他下意识地关上门,拉起她的手。
“怎么了?”他几乎耳语地问。
一碰到他的手,她就开始颤抖。像她梦想的那样,一切都要发生了。脑中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念头,她却无法抓住任何一个,好凑出一句话来。她只会哆嗦,仰头望着他的脸,纳闷他怎么不说话。
“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是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她突然就说得出话了,也突然把埃伦多年的教诲忘了个精光。杰拉尔德直率的爱尔兰血统促使她脱口而出。
“没错——一个秘密。我爱你。”
顿时一片静默,气氛似乎凝重得让两人都停止了呼吸。然后,幸福与骄傲袭遍全身,她再也不颤抖了。之前为何不这么做?这不比平日里学的那套淑女规范容易多了?于是,她开始搜索他的目光。
那双眼里满是惊愕、怀疑,还有——有什么?没错,杰拉尔德有天看见心爱的猎马摔断了腿,让他只得忍痛打死它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她怎么会想起那件事?真是个愚蠢的念头。阿希礼的神情为何如此古怪?他怎么一句话也不说?然后,他仿佛戴上一张训练有素的面具,殷勤地笑了。
“你今天俘获了每个男人的心,还不够吗?”他用平素那种半是玩笑、半是宠溺的口吻道,“还想一个不漏呀?嘿,要知道,我的心可一直都在你身上,你不是早就成功了吗?”
不对劲——全错了!她的计划可不是这样的。无数念头在脑中疯狂打转,总算有一个变得明晰。出于某些原因,不知怎的,阿希礼的表现似乎在说:他以为她只是在跟自己调情。但他其实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阿希礼——阿希礼——告诉我,你必须——噢,别再逗我了!你的心真的属于我吗?噢,天哪,我爱……”
他赶紧捂住她的嘴,假面消失了。
“斯嘉丽,千万别说这种话,说不得,你就是闹着玩的。以后,你会痛恨自己说过这些话,也会痛恨我听见了它们。”
她猛地扭开头,一股热流顿时涌遍全身。
“我永远不会恨你,我说了我爱你。我知道,你肯定也喜欢我,因为——”她突然顿住,因为她从未见过谁的脸色如此痛苦,“阿希礼,你喜欢……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嗯,”他麻木地说,“我喜欢。”
他要说讨厌她,她或许都没这么害怕。她扯着他的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斯嘉丽,”他说,“我们走吧,把这些话都忘了。”
“不,”她喃喃道,“我忘不掉。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想……娶我吗?”
他答道:“我要娶玫兰妮。”
不知怎的,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一张天鹅绒矮椅上,阿希礼则待在她脚边的踏脚垫上,紧握着她的双手。他在说话——说些毫无意义的话。斯嘉丽脑中一片空白,刚刚还汹涌澎湃的念头,此刻全都不见了。而他说的话,就像落在玻璃上的雨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他声音温柔,语速很快,充满怜悯,就像父亲对受伤的孩子说话一样,只是她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玫兰妮的名字让她猛然惊醒,她望向阿希礼那双清澈的灰眸。她看到了他眼中那一直令她困惑的疏离,也看到了几分自我厌恶。
“爸爸今晚就会宣布订婚的消息,我们很快便会结婚。我本该告诉你,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知道很多年了。我做梦也没想过——你有那么多追求者。我还以为是斯图尔特——”
生命、感觉和理解力又开始回到她体内。
“可你刚刚才说过喜欢我。”
他温暖的手捏痛了她。
“亲爱的,一定要让我说出伤害你的话吗?”
她的沉默逼他继续往下说。
“亲爱的,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明白这些事呢?你还太年轻,做事向来欠考虑,你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爱你。”
“像我们这样大不相同的两个人,要想婚姻美满,光有爱情还不够。斯嘉丽,你想得到一个男人的一切,他的身体、心、灵魂和思想。要是得不到,你就会痛苦。我无法将自己都给你,或给其他任何人。我也不想占据你所有的思想和灵魂。你会受伤,继而恨我。很恨很恨!你会恨我读的书和我爱的音乐,因为它们将我从你身边夺走,哪怕只是夺走片刻工夫。而且我——我或许——”
“你爱她吗?”
“她像我,有一部分血统跟我相同,我们理解彼此。斯嘉丽!斯嘉丽!我真的无法让你明白,除非两个人相似,否则就无法维系婚姻吗?”
别人也说过:“必须跟志趣相投的人结婚,否则就无法幸福。”这话是谁说的?她仿佛一百万年前就听过了,但仍旧不懂。
“可你说过你喜欢我。”
“我不该这么说。”
脑中有什么地方慢慢腾起一股火,狂怒眼看着就要毁掉一切。
“够了,说这话可真够无赖的——”
他的脸白了。
“既然要娶玫兰妮,我还这么说,的确很无赖。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玫兰妮。我不该说那些话,因为我知道你无法理解。我怎能忍住不喜欢你——对于生活,你拥有我不具备的所有热情。你可以热烈地爱、热烈地恨,我却做不到。你为何能像火、像风、像一切狂野之物那般自然粗犷,我却——”
她想到玫兰妮,似乎突然看见了她那双安静悠远的褐色眼眸,想起她戴着黑色花边手套的文静小手,也想起了她那温柔的缄默。火气又腾地上来了,那是促使杰拉尔德杀人的火气,也是促使其他爱尔兰祖先为非作歹、丢掉性命的火气。罗比亚尔家素来教养良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默默忍受。但此时此刻,她身上的这种教养**然无存。
“为什么不说出来!你这个懦夫,你害怕娶我,宁肯跟那个愚蠢的小笨蛋过日子!她除了‘是’或‘不是’,还会说什么别的?将来还要生一堆跟她一样,说话拐弯抹角的小孩!为何——”
“不准这么说玫兰妮!”
“不准?见鬼去吧!你算什么东西,敢来告诉我准不准?懦夫,浑蛋,你——你让我相信你会娶我……”
“公平点,”他哀求道,“我没有……”
虽然知道他的话没错,但她还是不想管什么公平不公平。他从未跨过友谊的界限。一想到这点,她心中又生出新的怒火,这是自尊心和女性虚荣心受损后,生出的怒火。她追求他,却被他拒绝。他宁愿选择玫兰妮那样脸色苍白的傻丫头,也不要她。噢,她要是听埃伦和嬷嬷的规劝,永不,永不泄露她喜欢他的心思,就不会受这等奇耻大辱!
她猛地站起来,双拳紧握。他也站了起来,就那么俯视着她,满脸都是无言的痛苦。一个人被迫面对痛苦的现实时,就是这副表情。
“我到死都会恨你,你这个无赖——你卑鄙——卑鄙——”她想用什么词来着?她已经想不出更恶毒的词了。
“斯嘉丽——求求你——”
他冲她伸出一只手,她却用尽全力,给了他一巴掌。安静的房间里,清脆的巴掌声犹如一记鞭鸣。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她心里只剩一片悲凉。
红红的掌印清晰地印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他什么也没说,却拉起她那只绵软无力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没等她再开口,他走了,还轻轻带上了门。
她又一屁股坐下,怒火让她双膝发软。他走了,那张挨了一耳光的脸,她至死难忘。
听到轻柔低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她才意识到这一系列行为造成的严重后果。她永远失去他了。从今往后,他会恨她,一看到她,就会想起她在压根没有得到任何鼓励的情况下,还向自己投怀送抱。
“我简直跟霍尼·威尔克斯一样糟糕。”斯嘉丽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还想起每个人如何轻蔑地嘲笑霍尼的鲁莽。她自己就笑得比任何人都欢。斯嘉丽仿佛看见霍尼扭扭捏捏的丑态,听见她挽着小伙们的胳膊吃吃傻笑。想到这儿,斯嘉丽又怒从中来,生自己的气,生阿希礼的气,生全世界的气。这份备受挫折和屈辱的十六岁爱情让她怒火中烧,不仅恨自己,也恨其他人。然而,这份爱里,真正的柔情只有一点点,大部分都是对自己魅力的扬扬得意和沾沾自喜。现在,她失败了。但比失败更强烈的感觉是恐惧,怕自己沦为众人笑柄的恐惧。她有没有比霍尼更惹人注目?大家都在笑话她吧?想到这儿,她不禁开始浑身颤抖。
她一只手垂到旁边的小桌上,摸到一个小小的陶瓷玫瑰花钵,钵上那两个陶瓷小天使还在得意地冲她笑。屋里实在太安静,几乎让她想用尖叫来打破这沉寂。必须得做点什么,不然真要发疯了。她一把抓起花钵,恶狠狠地朝房间那头的壁炉扔去。花钵险险擦过沙发的高靠背,啪的一声砸在大理石壁炉架上,成了碎片。
“这样,”一个声音从沙发深处传来,“可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