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磨铁经典第4辑:飘(全2册)

第五十四章

  

  安全回到自己房间后,斯嘉丽一头扑倒在**,完全不顾身上的波纹绸裙、衬垫和玫瑰花结。一时间,她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回想自己站在玫兰妮和阿希礼中间迎接客人。多可怕啊!她宁愿再面对舍曼的军队,也不愿刚才那幕重演!过了一会儿,她从**起来,紧张地来回踱步,边走边脱衣服。

  紧张过后的反应渐渐显现,她开始颤抖。发夹从指尖滑落,叮叮当当地掉到地上。她想照例梳头一百下,梳子背面却打在太阳穴上,砸得生疼。她一次又一次踮着脚走到门口,来回十几次听楼下的动静,但下方走廊毫无动静,仿佛一片黑暗的深渊。

  瑞德没等宴会结束,便用马车把她单独送回了家。能得此缓刑,她真是感谢上帝。瑞德还没回来。谢天谢地,他还没回来。今晚她又羞又怕,浑身颤抖,根本没法面对他。可他去了哪儿?估计又去找那女人了。斯嘉丽生平第一次高兴世上有贝尔·沃特林这号人,也高兴瑞德那凶狠暴烈、杀气腾腾的脾气消下去前,他除了这个家还有别处可去。这念头不对,哪有妻子开心丈夫逛妓院的,可她实在忍不住。只要别让她今晚见到他,即使他死了,她估计也会开心。

  明天——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明天,她就会想出借口,想出辩驳的理由,想出让瑞德承担过错的办法。明天,今晚这些可怕的记忆就不会再强烈到让她发抖。明天,她眼前就不会老是浮现出阿希礼那张尊严受损、羞愧难当的脸。他的耻辱是她造成的,他自身其实并无责任。现在,他会恨她吗?她亲爱的、可敬的阿希礼,会因为她令他蒙羞而恨她吗?他现在当然会恨她。多亏玫兰妮愤然挺起细瘦的肩膀、多亏她言语中的爱和毫无保留的信任、多亏她穿过光滑的地板挽住斯嘉丽的胳膊,直面满心好奇、恶毒和隐有敌意的众人,才保住了斯嘉丽和阿希礼的颜面。玫兰妮干脆利落地制止了那些流言蜚语,整个可怕的晚上都陪在斯嘉丽身边!众人虽有些冷淡、困惑,但始终还算有礼。

  噢,最大的耻辱莫过于躲在玫兰妮裙后,让那些痛恨她的人没法用窃窃私语将她撕成碎片!全靠玫兰妮盲目的信任——所有人中,保护她的偏偏是玫兰妮!

  斯嘉丽想到这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得喝一杯,不,得多喝几杯,否则别想躺下睡着。她在睡衣外披了件晨衣,匆匆穿过黑乎乎的走廊,没有后跟的便鞋在寂静中带起一片响亮的啪嗒声。

  下楼下到一半,她看向关着的餐厅门,发现一道亮光从门缝透出来,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回来时餐厅就已经亮着灯了吗?她刚才太心烦,所以没注意?还是瑞德已经回来了?他完全可以悄悄地从厨房的门进来。如果瑞德回来了,她还是踮着脚回**吧,不管多需要,都别喝白兰地了。只有这样,她才不用面对他。一旦回到卧室,她就安全了。因为,她可以把门锁上。

  她俯身脱鞋,以便悄无声息地快速溜回去。这时,餐厅的门突然打开,瑞德站在门口,昏暗的烛光从背后映出他的身形。他看起来真高大,比她平日里瞧见的更魁梧。脚边那无脸的黑色巨影轻轻晃动着,十分吓人。

  “巴特勒太太,进来吧。”他有些口齿不清地道。

  他喝醉了,并且醉态毕露。无论他喝多少,斯嘉丽还从未见他醉过。她犹豫不决地顿住脚步,一声不吭。瑞德抬起胳膊做了个命令的手势,粗鲁地喝道:“该死,下来!”

  “我必须让他知道,我不怕面对他。”斯嘉丽想着,紧紧攥着晨衣领子,昂着头朝楼下走去,还故意用便鞋后跟弄出很大的声响。

  瑞德让到一边,故意鞠了一躬迎她进门,那嘲讽的意味令她身子一缩。她看到他没穿外套,领带耷拉在敞开的领口边,衬衫也敞着,露出浓密的黑色胸毛。他头发蓬乱,布满血丝的双眼眯成一条缝。桌上燃着一根蜡烛,那点小小的火花却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投下各种可怖的影子,也让巨大的餐具柜和碗橱活像静静蹲伏的猛兽。桌上的银餐盘里立着个细颈酒瓶,雕花玻璃瓶塞已被拔下,酒瓶周围摆了几个玻璃杯。

  “坐下。”瑞德跟着她进了餐厅,只说了这么一句。

  一股新的恐惧爬上斯嘉丽心头。相比这种恐惧,刚才害怕见他的恐惧顿时显得微不足道。瑞德的表情、言语和动作都像个陌生人。她从未见过如此粗鲁的瑞德。从前,哪怕是两人最亲密的时刻,他也顶多表现淡漠。就算动怒,他也只是文雅地嘲讽人,喝了威士忌也不过让这些特性更突出一些罢了。起初,这让斯嘉丽很恼火。她曾尝试着打破他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但很快便发现接受反而更方便。多年来,她一直觉得:对瑞德来说,什么东西都不会太重要,生活中包括她在内的一切,都不过是些讽刺的笑话而已。但此刻与他隔桌相对,她不安地意识到,终于有件事让他在乎,非常在乎。

  “哪怕我没教养到这会儿就回家,你也没理由不喝睡前酒。”瑞德说,“要我为你倒一杯吗?”

  “我不想喝,”斯嘉丽僵硬地回答,“我听到响动,就来——”

  “你什么都没听到。你若以为我在家,就不会下来了。我坐在这儿,听见你在上头来回乱窜呢。你肯定很想来一杯。拿着吧。”

  “我不——”

  瑞德拿起细颈酒瓶,哗啦啦地倒了一杯,酒水四溅。

  “拿着,”他把酒杯塞到她手里,“你浑身都在发抖。噢,别装腔作势了。我知道你总是偷偷喝酒,也知道你有多能喝。有段时间,我一直想告诉你别那么煞费苦心地装模作样,想喝就大大方方地喝。你以为你若喜欢白兰地,我会在意?”

  斯嘉丽端过湿漉漉的杯子,心中暗暗把他骂了个遍。瑞德向来对她了如指掌。而世间众人,她偏偏想对他隐瞒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说,喝吧。”

  她端起杯子,像杰拉尔德喝纯威士忌那样,突然手臂一扬,手腕都没动一下,就把一杯酒全干了,压根没想这动作看起来有多熟练、多不适宜。瑞德没错过她喝酒的动作,嘴角顿时拉了下来。

  “坐,我们来场愉快的家庭会谈,聊聊刚刚参加的那场优雅宴会吧。”

  “你喝醉了,”斯嘉丽冷冷地道,“我也要睡觉去了。”

  “我是醉得厉害,今晚还打算更醉些。但你别想上床睡觉——还不到时候。坐下。”

  虽然瑞德依旧如往常那般拖着调子慢吞吞地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一股几欲发作、残酷得犹如一记响鞭的暴力。她稍一犹豫,他已来到身边,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膊,捏得她生疼。他轻轻一扭,她轻呼一声痛,赶紧坐了下来。这下,她真的害怕了,一辈子都没这么怕过。他倾身凑过来,她瞧见那张黝黑的脸涨得通红,那双眼也依旧闪着令人恐惧的光芒。他眼底深处有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东西,那东西比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强烈,它驱使着他,让他双眼如烧红的炭火般闪亮。他俯视她良久,直到她挑衅的目光变得游移不定、继而垂下,他才重重地坐进她对面的一把椅子,给自己又倒了杯酒。斯嘉丽思绪飞转,想找出几句反驳的话。可对方不开口,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不知道他打算如何指责自己。

  瑞德慢悠悠地喝着酒,眼睛从杯子上方打量着她。斯嘉丽绷紧神经,竭力控制着身体不发抖。好一会儿,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后来,他总算笑了,但眼睛仍盯着她不放。听到这笑声,她再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今晚这出喜剧真有趣,不是吗?”

  斯嘉丽一声不吭,只使劲蜷起宽松便鞋里的脚趾,竭力控制身体的颤抖。

  “真是场令人开心的喜剧,一个角色都没漏掉。全村聚到一起,朝那个做错事的女人扔石头。女人受屈的丈夫履行绅士职责,支持自己的妻子。同样受屈的情夫的妻子怀着基督徒的精神,以自己素日里纯洁无瑕的名声,遮掩这桩丑事。至于那个情夫——”

  “求你别说了。”

  “求我也没用,今晚我就要说。太有趣了。那情夫看起来活像个该死的傻瓜,他估计恨不得死掉吧。亲爱的,一个你痛恨的女人支持你,替你遮掩罪行,这滋味如何?坐下。”

  斯嘉丽坐了下来。

  “但我想,你并不会因此更喜欢她。你在琢磨她是否知道你和阿希礼之间的所有事。纳闷她若知道,干吗还这么做,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吗?你在想哪怕她救了你,但她这么做,依然是个傻瓜——”

  “我不想听——”

  “不,你要听。而且,我跟你说这事,是要减轻你的烦恼。玫兰小姐虽然是傻瓜,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傻瓜。显然,有人已经告诉她了,但她不信。就算亲眼看到,她也不会信。她这人太高尚,因此无法想象她所爱的任何人会做出丢脸之事。我不知道阿希礼·威尔克斯对她撒了什么谎,但无论多么拙劣的谎言都有用。因为她爱阿希礼,也爱你。我真不明白她为何会爱你,但她就是爱。就让这份爱成为你要背负的一个十字架吧。”

  “你要是没有喝醉,说话别这么侮辱人,这一切我都可以解释。”斯嘉丽找回了些许尊严,“但现在——”

  “我对你的解释不感兴趣,我比你更清楚真相。天哪,你要是再敢从那把椅子里站起来——

  “我还发现一个甚至比今晚这场喜剧更有趣的事实。你一方面以我的种种不端行为为借口,贞洁地不肯跟我同床共枕。但另一方面,你又在心里意**阿希礼·威尔克斯。‘心里已经与他犯**’(1),这话说得真好,不是吗?那本书里的好句子多着呢,不是吗?”

  “什么书?什么书?”斯嘉丽思绪飞转,愚蠢又慌乱地四下扫视,徒劳地环顾周围,只觉得那些巨大的银器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模糊不清,那些幽暗的角落也恐怖骇人。

  “因为我粗俗的情欲配不上你的高雅,也因为你不想再生孩子,我就被关在门外。亲爱的,这让我多难过!多受伤啊!于是,我只能出去找安慰,让你守着自己的高雅。而你呢,就利用这段时间追求长期忍受煎熬的威尔克斯先生。该死,那家伙到底在烦恼什么?既不能在精神上忠于妻子,也不能在肉体上忠于自己。他为何就是下不了决心?你不反对为他生儿育女,对吧——然后,假装那些孩子是我的?”

  斯嘉丽惊叫一声,猛地站起来。瑞德也从座位上冲出来,还轻笑了几声,吓得她浑身冰凉。他伸出棕色的大手把她按回到椅子里,俯身看着她。

  “亲爱的,看看我的手,”他把手伸到她眼前,攥成拳又放开,“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用这双手把你撕成碎片。要是这样能把阿希礼从你脑中赶走,我就动手了。可惜不能。所以,我打算换种方式,把他从你脑中永远抹除。就像这样,两只手夹住你的脑袋,像夹核桃一样夹碎你的头骨,把他彻底抹除。”

  他双手搁在她头上,伸入她蓬松的头发,用力地抚摩着,还抬起她的脸,让她面对自己。她仿佛看到一张陌生人的脸。这是个喝醉了酒、拖长调子说话的陌生人。她从不缺乏勇气。危急关头,勇气更是如一股热流涌过血管,让她挺直脊梁、眯起眼睛。

  “你这喝醉的蠢货,”她说,“把手拿开!”

  她吃惊地发现,他真放开了手,一屁股坐在桌沿上,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亲爱的,我向来欣赏你这种精神。尤其此刻你走投无路之下的表现。”

  斯嘉丽裹紧晨衣。噢,要是能回卧室,立马锁上结实的房门,一个人待着就好了。她必须想办法甩开他,胁迫他屈服。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瑞德。虽然双膝颤抖,她依旧不慌不忙地起身,裹紧晨衣下摆,把脸上的头发甩到脑后。

  “我没有走投无路,”她厉声道,“瑞德·巴特勒,你永远无法把我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也吓不倒我。你不过是喝醉的禽兽,长年跟坏女人厮混,什么都不懂,只有满脑子坏水。你不懂阿希礼,也不懂我。你在烂泥里生活了太久,已经谁都不懂了。你就是嫉妒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晚安。”

  她从容转身,朝门口走去,却被一阵大笑声止住脚步。她转过身,就见瑞德摇摇晃晃地穿过房间,朝她走来。天哪,让他赶紧闭嘴,别再发出那种可怕的笑声!这些有什么好笑的?瑞德步步逼近,她只能往门口退,一直退到墙边,最后被瑞德伸手抓住肩膀,重重按到墙上。

  “别笑啦!”

  “我真为你难过,所以我才会笑。”

  “为我——难过?为你自己难过去吧!”

  “没错,亲爱的。天哪,我就是为你难过,漂亮的小傻瓜。这就让你受伤了,是吗?你既受不了嘲笑,也受不了同情,对不对?”

  瑞德不笑了,身子前倾,用力按住她的肩膀,都把她按疼了。他的脸色骤变,人也凑得极近,浓重的威士忌酒味让她扭开了头。

  “嫉妒,我会嫉妒?”他说,“为何不嫉妒?噢,没错,我嫉妒阿希礼·威尔克斯。为何不呢?噢,别试图说什么,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没有肉体出轨。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噢,这事我一直知道,这么多年都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噢,因为我了解阿希礼·威尔克斯,也相信他的品性。我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亲爱的,就这点而言,你我都比不上。我们不是正人君子,我们压根没有声誉可言,不是吗?因此,我们才像绿色的月桂树一样枝繁叶茂。”

  “放开我。我才不想站在这儿被你羞辱。”

  “我没羞辱你。我在赞美你保住了肉体的贞洁。斯嘉丽,你觉得男人都是傻瓜,但我一点都没上当。低估对手的力量和智慧可没好处。而且,我不是傻瓜。你躺在我怀里,把我当成阿希礼·威尔克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斯嘉丽目瞪口呆,脸上又惊又怕。

  “这事真有趣。简直跟闹鬼一样。就像本该只有两个人的**,却躺了三个人。”瑞德轻轻摇晃着斯嘉丽的肩膀,打着嗝,露出嘲讽的微笑。

  “噢,没错,因为阿希礼不能要你,所以你对我一直都是忠贞的。但是,该死,我并不吝于给他你的肉体。肉体算什么——尤其是女人的肉体。但我吝于给出你的心,你那颗宝贵、坚硬、无耻、顽固的心。傻瓜,他不想要你的心,而我不想要你的肉体。女人的肉体,我不用花多少钱就能买到。但我想要你的情、你的心,却永远得不到。你也得不到阿希礼的心。所以,我才为你难过。”

  “为我——难过?”

  “没错,我为你难过,因为你真是个孩子,斯嘉丽。一个嚷着要月亮的孩子。这孩子若真把月亮摘下来了,又能拿它怎么办?你若真得到阿希礼,又能拿他怎么办呢?没错,我为你难过——看着你抛掉手中的幸福,偏要去追求某样永远不会让你幸福的东西,我为你难过。你真是个傻瓜,不懂物以类聚才能得到幸福,我为你难过。如果我死了,玫兰小姐也死了,让你得到你那珍视又可敬的爱人,你以为跟他在一起就能幸福?见鬼,不会!你永远不了解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永远无法懂他,就像你不懂音乐、诗歌、书籍或任何并非美元和美分的东西一样。但亲爱的太太,你要是肯给咱俩一点点机会,我们都有可能幸福美满,因为我们太像了。斯嘉丽,我们都是无赖。我们若想得到什么,就一定会弄到手。斯嘉丽,我们本可以幸福,因为我爱你,也懂你,对你了如指掌。阿希礼永远无法这样懂你,他若真懂了,就会鄙视你……可你偏不,非要一辈子追逐一个永远弄不懂的男人。而我,亲爱的,只能继续去找妓女。但我敢说,我们比大部分夫妻好点。”

  瑞德突然放开她,踉踉跄跄地朝细颈酒瓶走去。一时间,斯嘉丽仿佛脚下生了根,脑子飞转,各种念头骤然闪现,又倏而消散,快得来不及抓住任何一个细细琢磨。瑞德说他爱她。这是真话,还是醉话?抑或又是一个可怕的玩笑?阿希礼——月亮——嚷着要月亮。她冲进黑乎乎的走廊,仿佛身后有魔鬼在追。噢,只要跑回自己房间就好了!脚踝扭了,便鞋也掉了一只。她停下来,使劲踢腾,想把另一只也甩掉。黑暗中,瑞德却像印第安人般轻巧敏捷地赶到她身边。他灼热的呼吸喷到她脸上,双手粗暴地探进她的晨衣,贴上了她**的肌肤。

  “你把我赶进城里,却去追求他。天哪,今晚,我**只能有两个人。”

  瑞德一把抱起斯嘉丽,就朝楼上走去。斯嘉丽的头紧紧贴在他胸口,耳中全是他怦怦的心跳声。他把她弄疼了,她却只能害怕地发出闷闷的惊叫声。他一步步登上楼梯,朝那片漆黑走去。她惊恐万状、心乱如麻。他就像个发了疯的陌生人,她从未见过如此黑暗,简直比死亡还要黑。他就是死神,正抱着她离去,抱得她浑身都疼。她放声尖叫,但离他太近,声音变得闷闷的。他突然在楼梯平台上停下脚步,将她翻了个身,接着低头吻她,吻得粗暴又彻底,吻得她忘记一切,只知道自己正朝黑暗坠落,只知道自己被他吻着。他浑身颤抖,仿佛站在强风中一般。他的唇从她的唇一路往下,吻过滑落的晨衣,吻上她柔软的肌肤。他喃喃自语,她却一句也没听清,只觉得那嘴唇正在唤醒她从未有过的**。她陷入黑暗,他也陷入黑暗,此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黑暗和他亲吻她的嘴唇。她想说话,他的唇却再次落到她唇上。突然间,她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狂野的震颤,快乐、恐惧、疯狂、刺激,让她甘心屈于那太过强壮的臂膀,太过有力的双唇和太过多变的命运。生平第一次,她遇到某个比她更强的人,一个她无法欺凌、无法打败,只能任由对方欺凌和打败的人。不知不觉间,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嘴唇也在他的唇下颤抖。他们再次一点点走入黑暗,走入那片令人眩晕、笼罩一切的柔和黑暗。

  次日清晨,斯嘉丽醒来时,瑞德已经不见了。要不是身旁那皱巴巴的枕头,她定会觉得昨夜的欢愉是一场狂野又荒谬的梦。此刻想来,她不禁羞得满脸绯红,把被单一直拉到脖子下。她躺在阳光中,努力整理纷乱的思绪。

  首先想到两件事。她已经跟瑞德生活了很多年,跟他同床共枕、同桌吃饭,跟他吵架,还跟他生了个孩子。然而,她依旧不了解他。昨夜那个将她抱上黑暗楼梯的分明是个陌生人,一个她做梦都没想过的陌生人。此时此刻,她虽然努力恨他,努力生气,却发现自己办不到。他羞辱她、伤害她、在那样一个疯狂的夜晚如此野蛮地对待她,她却欣喜若狂。

  噢,她应该羞愧,应该忘掉那片令人眩晕的炽热黑暗!经历了那样一个夜晚,一个淑女、一个真正的淑女再也抬不起头。但比羞耻更强烈的,是那无尽的欢愉和屈服的狂喜。生平头一次,她觉得自己充满活力,感受到**席卷全身。那滋味就像逃出亚特兰大那晚的恐惧,也像击毙北佬时那令人眩晕的甜蜜和心头涌起的冰冷仇恨。

  瑞德爱她!至少,他说他爱她,现在她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他竟然爱她,太奇怪、太令人迷惑、太让人不可思议了。这个冷漠地跟她共同生活的野蛮陌生人,竟然爱她!她还不确定自己对这一发现有何感想,但一想到这个念头,她不禁哈哈大笑。他爱她。所以,她终究还是俘虏他了。她都快忘了她早先曾企图诱骗他爱上自己,好让她冲那颗傲慢的黑脑袋扬起鞭子。此刻再回想起这个念头,顿时让她无比满足。她虽然任他摆布了一晚上,此刻却洞悉了他盔甲下的弱点。从现在开始,她想怎么拿捏他就可以怎么拿捏他。被他嘲笑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她终于可以举起铁环,想让他怎么钻,就让他怎么钻。

  一想到又要与他相见,面对面、清醒地在白天相见,紧张尴尬之余,她又激动喜悦不已。

  “我紧张得就像个新娘,”她想,“而且,是为了瑞德紧张!”想到这儿,她又咯咯地傻笑起来。

  但午饭时瑞德并未出现,晚餐桌上也没有他的身影。一晚上就这样过去了。漫漫长夜,她一直躺到天明,始终竖着耳朵,听是否有他的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但他没有回来。又过了一天,他依旧音信全无。斯嘉丽又失望又害怕,整个人都要发狂了。她去了银行,但他不在那儿;她去了店里,对每个人都异常严厉。每次店门被打开,进来一个顾客,她都会心慌意乱地抬起头,希望来人是瑞德;她又去了锯木厂,结果折腾得休躲到一堆木材后不敢出来。然而,瑞德也没到这儿来找她。

  她放不下身段向朋友打听是否有瑞德的下落,也不肯问仆人他的消息。但她觉得他们肯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黑人向来什么都知道。这两天嬷嬷异常沉默,她从角落里盯着斯嘉丽,却什么也没说。第二晚过后,斯嘉丽决定去报案。瑞德或许出了意外,可能摔下马背,正无助地躺在某条阴沟里。或许——噢,这年头太可怕——或许,他已经死了。

  第二天早晨,斯嘉丽吃过早饭,正在卧室系遮阳帽,就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她心中总算有了些许安慰,刚颓然地倒在**,瑞德就进来了。他刚修过面,剃了胡子,做了按摩,也没喝酒。但他双眼充血,脸也因为饮酒过度有些浮肿。他冲她挥了挥手,说:“噢,你好啊。”

  一个一句解释都没有就消失两天的男人,竟只有一句“噢,你好啊”?他们已经共度那样一个夜晚,他怎能如此若无其事?他不该,除非——除非——她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除非他经常这样放纵。一时间,她竟不知该说什么,所有想好要对他展示的姿态和微笑都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没走过来像往常那样随意地吻她一下,而是站在那儿看着她,手里夹着根冒烟的雪茄,咧嘴而笑。

  “你——你去哪儿了?”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想,这会儿肯定全城都知道了。或许除了你,大家都知道。你知道那句老话:‘丈夫若**,妻子最后知。’”

  “你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前天警察去了贝尔那儿后——”

  “贝尔——那——那个女人!你一直跟——”

  “当然。否则我还能去哪儿?但愿我没让你担心。”

  “你刚撇下我,就去——噢!”

  “好啦,好啦,斯嘉丽!别装得跟受了骗的妻子一样。你肯定早就知道贝尔那事。”

  “你撇下我去找她,那——那样之后——”

  “噢,那事啊。”他无所谓地摆摆手,“我为那晚的行为道歉,我失礼了。我醉得厉害,又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这点你应该很清楚,需要我细数一下你的迷人之处吗?”

  她突然很想哭,想倒在**没完没了地哭一场。他没变,一点都没变。她真是个傻瓜,一个愚蠢、自负、荒谬的傻瓜,竟以为他爱她。那不过是他喝醉后又一个令人生厌的笑话而已。他喝醉了,就占有她、折腾她,跟对待贝尔妓院里的任何一个女人一样。现在他回来了,照样出言不逊、冷嘲热讽、遥不可及。她咽下泪,重新打起精神。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他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如何嘲笑呢!嗯,绝不能让他知道。她飞快地抬起头望向他,又在那双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情——困惑、警觉、急切,仿佛在等着她说下去,希望她会——他在期盼什么?希望她大吼大叫地出丑,让他可以借机嘲笑吗?不,她才不会!她斜斜上挑的眉毛冷冷地皱了起来。

  “我自然怀疑你跟那女人有染。”

  “只是怀疑吗?干吗不直接问我来满足你的好奇心?我肯定告诉你。自从你和阿希礼·威尔克斯决定你我应该分房睡,我就一直跟她睡在一起。”

  “你竟敢站在这儿跟我吹嘘这事,当着你妻子的面,说什么——”

  “噢,别对我道德说教。只要我付清家里的账单,你才不管我干什么呢。你也知道,我最近可不是什么天使。至于你是我妻子这事——邦妮出生后,你真算得上是我妻子吗?斯嘉丽,在你身上投资真亏啊,还不如把钱投到贝尔身上。”

  “投资?你是说,你给她——”

  “我想,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资助她做生意’。贝尔是个聪明的女人。我乐意见她成功,她需要的不过是开店资金。你应该知道,女人有了钱后能创造出怎样的奇迹。看看你自己。”

  “你竟敢拿我跟她比——”

  “怎么,你们都是精明成功的女商人。当然,贝尔比你强点儿,因为她心地善良,脾气也好——”

  “出去!”

  瑞德懒洋洋地朝门口走去,嘲讽地挑起一边眉毛。斯嘉丽愤怒又痛苦地想:他怎么能如此羞辱她?一想到他这是在故意伤害她、羞辱她,斯嘉丽就痛苦不已。亏得她还一直盼他回家,他却在妓院买醉,还跟警察大吵大闹。

  “出去,永远别再进我的房间。我之前就说过,你不是个绅士,话都听不懂。从今往后,我会锁门。”

  “不用麻烦。”

  “我就要锁!那晚你简直混账——喝得烂醉,那么恶心——”

  “好啦,亲爱的!肯定不恶心吧!”

  “出去!”

  “别担心,我这就走,保证再也不来烦你。就这么着。我还想对你说,如果实在受不了我无耻的行为,你可以离婚。只要把邦妮给我,我绝无异议。”

  “我不能离婚来让家族蒙羞。”

  “玫兰小姐如果死了,你很快就会让家族蒙羞,不是吗?一想到届时你会多么着急跟我离婚,我头都晕了。”

  “你走不走?”

  “嗯,这就走。我回来就是要告诉你,我要去查尔斯顿和新奥尔良,噢,对了,这将是场漫长的旅程。我今天就走。”

  “噢!”

  “而且,我要把邦妮也带走。让普利西那傻丫头给她收拾些衣服。我要把普利西也带上。”

  “永远别想把我的孩子带出这个家。”

  “巴特勒太太,她也是我的孩子。我带她去查尔斯顿看奶奶,你肯定不会介意吧?”

  “看奶奶,去你的吧!你以为我会让你把孩子带出家门?你夜夜喝醉,还很有可能把她带去贝尔那儿——”

  瑞德猛地扔掉雪茄,羊毛地毯顿时被烫焦了,发出刺鼻的气味。瑞德几步冲到她面前,气得脸色铁青。

  “你要是个男人,我立马拧断你的脖子。既然你是个女人,那我只好说闭上你该死的嘴。你以为我不爱邦妮,会将她带去那种——她可是我的女儿!天哪,你这蠢货!至于你,还是少摆母亲的架子。哼,母猫都比你称职!你为孩子们做过什么?韦德和埃拉怕你怕得要死。要不是玫兰妮·威尔克斯,他们永远不知道何谓爱和关怀。但邦妮,我的邦妮!你以为我照料她没你照料得好?你以为我会任你威吓她,吓破她的胆,就像吓破韦德和埃拉的胆一样?该死,不!一小时内打包好她的东西,否则跟我要做的事相比,那晚的事什么都算不上。我早就想用马鞭好好抽你一顿了,说不定能对你大有好处。”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等她开口便已出了房间。她听见他穿过走廊,去了孩子们的游戏室。门一开,便是激动又欢快的童声。她听见邦妮的声音压过了埃拉的。

  “爸爸,你去哪儿了?”

  “去找兔子皮,好把我的小邦妮裹起来呀。邦妮,快给你最亲爱的爸爸一个吻——还有你,埃拉。”

  (1)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5章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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