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磨铁经典第4辑:飘(全2册)

  

  那些旧时代的幸存者始终严阵以待。玫兰妮虽年轻,却有他们赞赏的所有品质:贫穷、在贫穷中保持骄傲、不抱怨的勇气、乐观、好客、善良等。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忠于所有旧时传统。玫兰妮拒绝改变,甚至拒绝承认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有任何改变的理由。旧日时光仿佛在她家重现,人们鼓起勇气,更加蔑视席卷投机家和共和党新暴发户们的疯狂奢靡之风。

  人们从玫兰妮年轻的脸上看到对旧时代坚定不移的忠诚,一时间便忘了自己阶层内部的叛徒,也忘了由叛徒引起的愤怒、恐惧和心碎。叛徒其实很多。那些人出身良好,穷得走投无路,便投靠敌人,成了共和党人。他们接受征服者提供的职位,好让家人不再靠救济为生。积累财富往往需要数年,一些之前参过军的年轻人因为缺乏勇气面对如此漫长的岁月,就学瑞德·巴特勒的样,跟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们勾结,干些无耻的赚钱勾当。

  最可恶的叛徒是亚特兰大最显赫家族的女儿们。那些姑娘在南方投降后才成年,对战争只有点滴记忆,缺乏长辈们那种切肤之痛。她们没有失去过丈夫或情人,对过去的财富和荣耀印象不深。而北佬军官们,却那般英俊、衣着讲究、快活无忧。他们会举办盛大的舞会、骑高头骏马,还一心爱慕着南方的姑娘们!军官待那些姑娘犹如王后,小心翼翼地不伤害她们敏感的自尊。既然如此,干吗不跟他们来往呢?

  城里的本地青年衣着寒酸、神情严肃,干活辛苦,几乎没有时间玩乐。相比之下,北佬军官可有吸引力多了。于是,出了不少姑娘跟北佬军官私奔,让亚特兰大的家人心碎神伤的事。兄弟在路上遇到这样的姐妹,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擦身而过;父母也绝口不提这种女儿的名字。一想起这些悲剧,那些以“绝不投降”为座右铭的人都觉得血管阵阵发凉。可他们一看到玫兰妮温柔的脸,恐惧立马烟消云散。正如贵妇们所说,玫兰妮就是城中年轻姑娘们的典范,而且,因为她从不炫耀自身美德,所以也不会惹姑娘们怨愤。

  玫兰妮从没想过自己能成为一个新社交圈的领袖,只当人们都好心来看望她,邀她加入他们人数不多的缝纫组、交谊舞俱乐部和音乐社。虽然南方部分姐妹城市讥讽亚特兰大缺乏文化,但亚特兰大人向来喜欢音乐,也爱好乐曲。如今,随着世道越来越艰难,局势越来越紧张,人们又对音乐生出浓厚兴趣。听音乐时,他们更容易忘掉街上那些厚颜无耻的黑人和穿蓝军装的驻军。

  玫兰妮发现周六晚上的音乐社竟以自己为首时,不禁有些难为情。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推举到这个位置的,她只是能为大家弹钢琴伴奏而已,甚至能为不辨音高,却偏爱二重唱的麦克卢尔姐妹伴奏。

  其实,玫兰妮巧妙地将女子竖琴社、绅士合唱团、少女曼陀林协会、吉他协会和周六晚上的音乐社合并,终于让亚特兰大有了值得一听的音乐。事实上,很多人觉得合并后的乐团演奏的《波希米亚姑娘》,水平甚至超过纽约和新奥尔良的专业乐团。玫兰妮设法把女子竖琴社合并进来后,梅里韦瑟太太就对米德太太和怀廷太太说,她们一定要让玫兰妮当乐团领袖。梅里韦瑟太太断言,玫兰妮既然能跟竖琴手相处融洽,就一定跟任何人都合得来。梅里韦瑟太太自己就在循道宗教堂为唱诗班演奏管风琴。身为一名风琴手,她当然看不上竖琴或竖琴手。

  玫兰妮还当选了“阵亡烈士墓地美化协会”和“邦联遗孤遗孀缝纫协会”的秘书。这项新荣誉是两个团体上次开会时决定的。那场会议异常激烈,双方争执不休,差点断了双方终生不渝的友情。争端起因是要不要为那些挨着邦联士兵墓地的北佬士兵墓地清理杂草。杂草丛生的北佬墓地若不清理,太太们美化己方将士墓地的努力,就付诸东流了。紧身胸衣下憋着的怒火顿时爆发,双方怒目而视、剑拔弩张,缝纫协会主张一并清除杂草,美化协会则强烈反对。

  米德太太表达了美化协会的观点:“为北佬的坟除草?只要给我两美分,我就能把他们的坟全刨了,遗骨直接扔进城里的垃圾堆!”

  听到如此慷慨激昂的发言,双方顿时哗然,每位太太都站起来各抒己见,谁也不肯听谁的。会议在梅里韦瑟太太家的客厅举行。据被赶到厨房的梅里韦瑟爷爷说,当时客厅的吵闹声堪比富兰克林战役的开战炮声。爷爷还说,要听那响声,估计待在战场上都比待在客厅安全。

  玫兰妮想方设法挤进激动的人群中央,又费了好大劲儿,才让闹哄哄的各位听她讲话。虽然心都吓得提到嗓子眼儿,她还是用惯常的温柔口吻,声音发颤地对这群愤怒的太太喊“女士们!请听我说!”直到大家终于安静下来。

  “我想说——我的意思是,这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我们不仅应该除掉杂草,还该种上花——我——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但我每次为亲爱的查理带去鲜花,都会给旁边那个陌生的北佬墓上也放一些。那——那个坟看起来太凄凉了!”

  众人又一阵**,声音比刚才还响,这次双方倒是意见一致。

  “给北佬的墓放花!噢,玫兰,你怎能干这种事!”“是他们杀了查理!”“他们还差点杀了你!”“哼,小博刚出生时,也差点被北佬杀了呢!”“他们还想一把火烧掉塔拉,把你们都赶出去!”

  玫兰妮抓着椅背撑住身体,差点被这平生未见的激烈反对压垮。

  “噢,女士们!”她大声哀求,“请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这事自己无权发言,因为除了查理,我没有别的亲人死在战场上。感谢上帝,我也知道查理葬在何处!但今天在场的各位,很多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丈夫或兄弟埋骨何方,而且——”

  她声音哽咽,屋里顿时一片死寂。

  米德太太冒火的眼睛暗了下去。战后,她大老远地跑去葛底斯堡,想带回达西的遗体,但没人说得清他葬在何处。或许就是在敌方地盘挖了条深沟,便匆匆掩埋了。艾伦太太嘴唇颤抖。她的丈夫和弟弟随倒霉的摩根将军向俄亥俄州发动突袭,她得到的最后消息是:北佬骑兵冲上来时,他们倒在了河岸上,最后葬在哪儿不得而知。艾利森太太的儿子死在北方的一个战俘营,作为穷人中的穷人,她无力将儿子的尸体运回来。在场还有些人,送自家男人开赴前线后得到的最后消息,只是在伤亡名单上读到一句“失踪——相信已阵亡”。

  她们转向玫兰妮,眼里似乎都在说:“你干吗又把这些伤口撕开?不知他们葬在何处,就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一片静谧中,玫兰妮的声音渐渐有力起来。

  “他们的坟墓就在北佬那边的某个地方,正如这些北佬的坟墓在我们这边一样。如果哪个北佬女人说要把他们挖出来——那多可怕啊!”

  米德太太惊恐地低叫了一声。

  “但如果哪位好心的北佬女人——那边儿肯定也有好心的女人。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但她们肯定不会都坏!如果她们为我方士兵的坟墓除草、为他们送去鲜花,就算她们是敌人,这也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如果查理死在北方,有人为他做这些事的话,不管你们会如何看我,我都觉得很安慰。”玫兰妮再次哽咽,“你们这两个协会我都退出。我——我要为能找到的每座北佬坟墓除草,拔掉每一根野草,种上鲜花。我——我看你们谁敢拦我!”

  说完这番违抗之语,玫兰妮一下子哭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

  一小时后,梅里韦瑟爷爷安然地坐在时代女郎沙龙的男士活动区,向亨利·汉密尔顿伯父汇报情况,说听完玫兰妮那番话,所有人都哭着跟她拥抱。会议在一片相亲相爱的氛围中结束,玫兰妮成了两个协会的秘书。

  “她们要去除草。糟糕的是,多莉说反正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所以肯定特别乐意帮忙。我倒没多讨厌北佬,也觉得玫兰小姐说得对,其他那些野猫似的女人倒是都错了。但我这把年纪,还有腰痛,居然要去除草!”

  玫兰妮是孤儿之家女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之一,还帮新成立的青年图书协会征集图书。就连悲剧演员们一个月一次的业余演出,也吵着要请她去。她太羞怯,不敢在煤油灯当舞台脚灯的舞台上露面。但就算只有麻袋这一种料子,她也能用它做出戏服。莎士比亚阅读会上,也是她投出决定性的一票,建议阅读会多样化一些,加上狄更斯先生和布尔沃·利顿先生的作品,但并未接受一个年轻会员的建议,读拜伦爵士的诗。玫兰妮暗暗担心,怕那小伙是个风流的单身汉。

  夏末的夜晚,玫兰妮昏暗的小客厅总是坐满客人。椅子总是不够用。女士们经常坐在前门台阶上,她们周围的男士就坐在栏杆、货箱或下方草坪上。威尔克斯家只有茶水招待来客,有时斯嘉丽看着客人们坐在草坪上喝茶,真纳闷玫兰妮怎能如此不知羞耻地暴露自家这副穷样。斯嘉丽觉得,若不能把佩蒂姑妈的房子布置得跟战前一样,不能给客人们提供上好的葡萄酒、冰镇薄荷酒、烤火腿和冷鹿腰腿肉,她就不想在家宴请宾客,尤其是玫兰妮请的那些贵宾。

  佐治亚州的大英雄约翰·B.戈登将军经常携全家去玫兰妮那儿做客。邦联的著名诗人——瑞安神父只要路过亚特兰大,也必定登门拜访。在座宾客都为他的风趣和魅力倾倒。不用多催促,他就开始朗诵自己所作的《李将军之剑》或他的不朽名篇——《被征服的旗帜》,把倾听的女士们感动得泪流满面。邦联前副总统亚历克斯·斯蒂芬斯每次进城,同样会来做客。人们一听说他在玫兰妮家,也会纷纷赶来,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痴迷地听那体弱老头洪亮的发言。通常,现场都有十几个早该上床睡觉的孩子在父母怀里打瞌睡。谁家都不愿让孩子错过这种机会。数年后,那些孩子都可以夸耀说自己被领导了南方伟大事业的副总统吻过,或跟他握过手。每个到亚特兰大的重要人物,都会到威尔克斯家做客,还常常留宿。小小的平顶屋因此拥挤不堪,英迪亚被迫在给小博当保育室的小房间里打地铺。而迪尔西则常常受命穿过后院篱笆,飞快地跑去找佩蒂姑妈的厨娘借鸡蛋做早餐。尽管如此,玫兰妮招待客人的那副殷勤劲儿,仿佛她家还是富丽堂皇的大宅一般。

  玫兰妮从不觉得人们就像围着一面挚爱的破旧旗帜般,围在自己周围。因此,米德医生某天晚上的举动着实令她又惊讶又尴尬。那晚,米德医生一直很愉快。出色地念完一段《麦克白》后,他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用当初宣布南方伟大目标的口吻发了一通言。

  “亲爱的玫兰妮小姐,到你家做客总是荣幸又愉快。因为你,以及如你一般的女士们,就是我们的勇气,是我们仅剩的一切。他们夺走了我方男人的青春年华、夺走了我方姑娘的欢声笑语。他们损害了我们的健康、颠覆了我们的生活、扰乱了我们的习惯。他们破坏了我方繁荣,让我们倒退五十年。孩子本该上学,老人本该在太阳下打瞌睡,如今却要挑起他们压来的那副过于沉重的担子。但因为有跟你们一样的勇气,我们定能重建家园。只要拥有这份勇气,北佬抢走其他的一切都没关系!”

  斯嘉丽和弗兰克经常溜过后院篱笆,加入玫兰妮家门廊上的这些夏夜聚会。直到佩蒂姑妈那条大黑披巾都无法遮掩身形,斯嘉丽才不再过去。参加聚会的那些日子里,斯嘉丽总是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藏进阴影不仅不引人注目,还可以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尽情凝望阿希礼的脸。

  吸引斯嘉丽前来的其实只有阿希礼,那些谈话都让她既厌烦又难过。人们发言总是一个模式——先说世事艰难,再谈政治情况,接着全都不可避免地聊战争。女人们为飞涨的物价痛哭流涕,问绅士们好日子还会不会回来。而无所不知的绅士们总是回答“一定会回来,不过是时间问题,世事艰难只是暂时的”。女人们知道他们在撒谎,绅士们也明白对方知道他们在撒谎,但还是快活地继续撒谎,女人们也继续假装深信不疑。其实,人人都知道:苦日子还长着呢。

  聊完世事艰难,女人们便开始说黑人如何越来越无礼,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多么肆无忌惮,以及北佬士兵如何厚颜无耻地在城中每个角落闲逛。她们问绅士们到底知不知道北佬对佐治亚州的重建何时结束。绅士便安慰地说重建很快就会结束——等民主党人重新获得选举权,重建就结束了。于是,女人们也足够体贴地不再追问民主党人何时才能再有选举权。聊完这些政治话题,人们便开始聊战争。

  无论在何处,只要两个前邦联成员碰到一起,都只有一个话题。若十几个或更多人聚在一起,那必然会得出一个结论:应该精神饱满地再打一仗。而接下来的谈话中,他们最爱说的字眼总是“如果”。

  “如果当时英国承认了我们……”“如果杰斐逊·戴维斯下令征集所有棉花,并在封锁线收紧前将其运到英国……”“如果朗斯特里特将军在葛底斯堡服从命令……”“如果马尔斯·鲍勃求援时,杰布·斯图尔特没去打那场突击战……”“如果我们没有失去‘石壁’将军杰克逊……”“如果维克斯堡没有陷落……”“如果我们能再坚持一年……”,以及永远少不了的那句“如果多尔顿那仗是胡德,而非约翰斯顿指挥……”。

  如果!如果!他们在安静的黑夜中越说越激动,原本慢条斯理的轻柔嗓音也变得急促——步兵、骑兵、炮兵,都在回忆那热血沸腾的年代,犹如在寒冬凄凉的日落中回忆炽热的仲夏。

  “他们就不能聊点别的吗?”斯嘉丽想,“除了战争还是战争,永远没有别的,只聊战争,看样子要一直聊到死。”

  斯嘉丽环顾四周,瞧见小男孩们躺在爸爸的臂弯,呼吸急促、双眼发亮地听那些半夜突袭、疯狂的骑兵冲锋陷阵,把旗帜插在敌方胸墙上的往事。他们仿佛也听到了战鼓声、号角声和叛方成员(1)们的呐喊声,看见了脚痛的士兵们歪歪斜斜地打着破碎的旗帜,冒雨前行。

  “这些孩子将来也不会聊别的,只会觉得打北佬,然后瞎眼瘸腿地回来,甚至压根回不来,是件既光荣又了不起的事。他们都喜欢回忆和谈论这场战争,我却不喜欢,甚至想都不愿意想起。如果可以,我真想忘了它——噢,要是真能忘掉就好了!”

  斯嘉丽听玫兰妮讲述塔拉的往事,总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玫兰妮老爱把她描述成女英雄,说她怎样从入侵者手中救下查尔斯的军刀,还夸耀她扑灭大火。对于这些往事,斯嘉丽既不开心,也不骄傲,压根不愿想起。

  “噢,他们为何就不能忘掉?为何不能往前看,反而老是回忆过去?我们打那场仗真是蠢透了,越快忘掉越好。”

  但似乎除了她,没人想忘。因此,斯嘉丽后来很高兴自己能跟玫兰妮说实话,表示哪怕在黑暗中,她也不好意思露面。对此,玫兰妮倒是很理解。跟生育有关的任何事,她都非常敏感。玫兰妮很想再生个孩子,但米德医生和方丹医生都说过,再生孩子会要了她的命。于是,不甘心彻底认命的她便大部分时候都跟斯嘉丽待在一起,借他人怀孕尽情享受各种乐趣。而斯嘉丽并不怎么想要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觉得他到得真不是时候,所以自然觉得玫兰妮这种情感愚蠢至极。不过,斯嘉丽又在内疚中暗自高兴,因为医生已经明言:阿希礼最好别再跟妻子同房。

  如今,斯嘉丽经常见到阿希礼,却再没跟他独处。阿希礼每天从锯木厂回家,都会先到斯嘉丽这儿来汇报一天的工作情况。不过,弗兰克和佩蒂姑妈通常都在,或者更糟——玫兰妮和英迪亚也在。所以,她只能问些实际问题,提几句建议,然后说:“谢谢你来这趟,再见。”

  她要是没孩子就好了!那样,每天早晨,她都可以跟他一起乘车去锯木厂,穿过僻静的树林、远离窥探的目光,想象他们又回到战前那悠闲的乡村生活。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啊!

  不,她不会再让他说一句示爱的话!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提爱。她已经向自己发过誓,再也不那样做。但是,若真有机会再跟他独处,他或许会摘掉到亚特兰大后戴在脸上的假面,不再那般谦恭有礼,而是变回从前的模样,变成那次烤肉宴之前的阿希礼。那时,两人还未表露过爱意。如果他们不能成为爱人,那就重新做朋友吧。她冰冷孤独的心,能靠他的友谊重新温暖起来。

  “要是能赶紧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斯嘉丽不耐烦地想,“那样,我就可以每天跟他乘车出门,我们也能聊……”

  斯嘉丽因不能出门而焦急无奈,想跟阿希礼一道出门并非唯一的原因。两间锯木厂也需要她。自从她不再直接管理,而是让休和阿希礼负责经营以来,两间厂子一直在亏损。

  休虽然非常卖力,却实在无能。他不会做生意,更不会当老板。谁都能杀他的价。若哪个狡猾的承包商说木头质量不够好,不值报价,休就会觉得作为绅士,此时理应道歉和降低价格。休有次卖掉一千英尺地板料,斯嘉丽听到售价后直接气哭了。那是厂里质量最好的地板料,休卖的价格几乎等于白送!而且,他也管不住厂里的工人。黑鬼们非要每天发工资,一拿到钱就喝得烂醉,于是第二天早上便不来上班。遇到这种情况,休只能被迫寻找新工人,开工时间也得推迟。因为这类麻烦,休已经好多天没法进城卖木材。

  斯嘉丽眼睁睁地看着利润从休的指尖溜走,被自己的无能为力和休的愚蠢气得发狂。她打算孩子一生下来就回去上班,开除休,另雇他人。任何人都比他好。而且,她再也不想被那些自由黑鬼糊弄。那些总是说旷工就旷工的家伙,能指望他们干出什么活儿?

  有次,休前来报告没上工的工人。斯嘉丽冲他发了一通脾气后,说:“弗兰克,我基本已经决定,我要雇几个囚犯去厂里干活。不久前,我跟汤米·韦尔伯恩的工头约翰尼·加勒格尔说起雇黑鬼干活遇到麻烦的事。当时,他就问我干吗不雇几个囚犯。这主意听起来不错。他说,我可以从别人那儿转租几个,花不了多少钱,而且只要给他们非常便宜的饭菜就行。他还说,我想让他们怎么干活都行,根本没有自由人管理局的家伙像大黄蜂似的涌过来多管闲事。约翰尼·加勒格尔跟汤米的合同一到期,我就把他请过来,管理休那间锯木厂。一个管得住那些野蛮爱尔兰人的家伙,当然能让囚犯拼命干活。”

  囚犯!弗兰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斯嘉丽那些疯狂计划中,租借囚犯简直是最糟糕的一条,甚至比建酒馆还糟糕。

  至少,弗兰克和他那个保守圈子里的人认为这事似乎更糟糕。因为战后州政府很穷,养不起囚犯,雇用囚犯的新制度才应运而生。政府把囚犯租给那些需要大量劳动力的人,让他们去修铁路、采松脂、伐木。弗兰克和他那些安安静静去教堂做礼拜的朋友虽明白该制度的必要性,仍旧哀叹连连。他们中的很多人连奴隶制都不信,当然会觉得这种做法糟糕得多。

  斯嘉丽竟想租囚犯!弗兰克知道,若真让她这么干了,自己再也别想抬起头。这比让她拥有并亲自经营锯木厂或干其他任何事都糟糕得多。过去他反对什么事,还会问一个问题:“别人会怎么说?”可这件事远远不止担心公众舆论。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买卖人口,跟开妓院差不多,若真由她去干,那将成为他灵魂上的罪孽。

  既然坚信此事大错特错,弗兰克便鼓起勇气阻止斯嘉丽。他口气之强烈,让斯嘉丽大吃一惊,一时间竟哑口无言。最后,为了让弗兰克平静下来,她只得温言细语地说自己并非真要那么做,只是太气休和那些自由黑鬼,所以才大发雷霆。其实,她仍在心里暗暗琢磨此事,多少渴望能付诸实践。用囚犯干活能解决她最大的难题,但弗兰克若还要如此激烈地反对……

  斯嘉丽叹了口气。两间锯木厂,哪怕只有一间盈利,她也能挺住。然而,阿希礼经营锯木厂,并没比休好到哪儿去。

  起初,阿希礼并没有立刻管好厂子,赚的钱没能比她经营时赚的翻上一倍,斯嘉丽已经觉得既惊讶,又失望。阿希礼如此聪明,又读了那么多书,没理由不成功啊。他应该经营得红红火火,赚到很多钱才对。然而,他并没比休好到哪儿去。他缺乏经验、老是犯错,完全没有商业判断力。跟休一样,对于快要谈成的生意,他也经常良心不安。

  因为爱情,斯嘉丽总能飞快地为阿希礼找到理由。她觉得这两人就是不同,休笨得无可救药,但阿希礼只是因为刚开始做生意,对业务不熟。不过,斯嘉丽仍不由自主地认为,阿希礼永远无法像她一样,通过快速心算就给出正确报价。她有时也会琢磨,他到底还能不能学会辨认铺板和底木?因为自己是个值得信赖的绅士,阿希礼便以为上门的每个无赖也可信。好几次要不是她巧妙干涉,又得亏不少钱。此外,阿希礼若喜欢谁,就能不假思索地将木材赊给对方,压根不觉得该去打听一下此人有没有银行存款或不动产。看样子,他喜欢的人还相当多!在这点上,他真是跟弗兰克一样糟糕。

  但他一定能学会!而阿希礼学习期间,斯嘉丽就像个宠溺孩子的母亲,耐心地包容他所有错误。每天晚上,阿希礼疲惫又沮丧地来到家里,斯嘉丽都不知疲倦地提出各种机敏又有用的建议。但无论她如何鼓励、安慰,阿希礼眼中总有种死气沉沉的古怪神色。她不理解,却很害怕。他变了,变得跟以前大不一样。如果能跟他单独谈谈,她或许能找出原因。

  这种情况让她好多天都睡不着觉。她担心阿希礼,知道他不开心,也知道这份不悦无法帮助他成为一个好木材商。把锯木厂交到休和阿希礼这两个毫无经商头脑的人手中,眼睁睁地看着竞争者把最好的一批顾客抢走,对她来说真是莫大的折磨。那些顾客都是她花了几个月,仔细盘算、费尽心思才拉来的啊。噢,她要是能回去工作就好了!她会手把手地教阿希礼,一定能让他学会。约翰尼·加勒格尔管另一间锯木厂,销售她来负责,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至于休,若还想为她干活,就去赶送货马车吧。他擅长的只有这种活。

  当然,加勒格尔如此精明,的确很像个肆无忌惮的家伙。但——除了他,她还能雇谁?那些既聪明又诚实的人,为何坚决不给她干活?只要现在有一个这样的人肯代替休的位置,她都不必如此操心,可——

  人们说,汤米·韦尔伯恩虽因伤残疾,却是全城最忙碌的承包商,发了大财。梅里韦瑟太太和勒内生意也很好,已在市中心开了间面包店。勒内以地道法国人的勤俭精神经营店铺,梅里韦瑟爷爷也很高兴再也不用缩在壁炉角,而是可以去赶勒内那辆馅饼车。西蒙斯家的几个小伙也很忙,成天三班倒地经营砖窑。凯尔斯·怀廷靠他那些直发剂也赚了不少钱,因为他对那些黑人说,若老让头发那么乱七八糟地卷着,他们永远没法给共和党人投票。

  斯嘉丽认识的所有年轻人,只要聪明能干,医生、律师、零售店店主……无不忙忙碌碌。战后萦绕周身的漠然之气,全都彻底消失了。他们忙着自己赚钱,谁都没空来帮她赚钱。而不忙的,都是休或——阿希礼那样的人。

  又要做生意,又要生孩子,真是糟透了!

  “我再也不生孩子了!”斯嘉丽下定决心,“我才不会学其他女人,每年都生一个孩子。天哪,生孩子就意味着一年得有六个月不能去锯木厂。现在我算明白了,我离不了锯木厂,哪怕一天也不行。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弗兰克,再也不生孩子!”

  弗兰克想要个大家庭,但她总能想出办法说服他。她主意已定。这是她最后一个孩子,锯木厂比孩子重要得多。

  (1)南北战争中北方联邦主义者对南方邦联成员的称谓。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