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短视频是什么
每一则短视频都是我们共同喂养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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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的历史,是一部人类和时间漫长的斗争史。
在印尼南苏拉威西岛的史前洞穴壁画里,我们看到了原始“兽人”在4.4万年前用长矛狩猎的场景,这是人类史上最古老的具有叙事意义的绘画。遥远的人类为什么要留下这些印记?他们也许是想为自己留下骄傲的回忆,也许是为了向旁人炫耀自己的成功,又或者仅仅是为了留存捕猎的经验以此教育后代。无论是哪个目的,我想都是为了留存一段记忆,留存一段“时间”。
大海遥远的另一边,阿根廷的平图拉斯河(Rio Pinturas)两岸的洞穴中,有成千上万的手印图案,它们被叫作“平图拉斯河手洞”。世界教科文组织根据色素在大自然条件中的褪色质变与量变来综合分析,认为最早的手印出现在大约一万年之前,而后陆陆续续地又有人类留下自己新的手印。这场接力持续了一万年左右,直到一千年前的最后一个人留下自己的手印,这份人类持续接力创作时间最长的“作品”才宣告完成。
后来,21世纪,香港的“星光大道”也延续了人类对留存印记的欲望。上面那一个个名人的掌纹,是被留下的他们的荣耀,是被凝固的他们辉煌的时间。
你再去看,尼罗河上涂满香料的木乃伊。埃及法老作为帝王和领袖,在他们生命的旺盛阶段,他们征服异族和群民,劳役别人的生的时间。当他们接近自己生命的衰退期,他们对时间的征服欲则转移到了对永恒的宣战上,他们寻找着各种不死的方法。木乃伊身上的香料,便是埃及王炫耀权威的象征,他们天真又忐忑地对抗死亡,欲以获取时间的胜利。保存肉身以企图对抗时间,是地球上诸多远古文明不约而同的执念。如古代中国和古埃及的陵墓里,帝王的墓碑附近,会放上陶制的雕像或者人形的青铜器。这些雕像,被寄托了不朽的奢望,如同王的替身。
这些雕像似乎在说,“万一我的身体终究还是消逝了,还有雕像能代替我活着”。有的陵墓里,不仅有活人陪葬,也有仆人和护卫的雕像。比起鲜活的肉体,似乎这些古代的领袖也知道,这些雕像比肉身更能对抗时间。这些雕像,每一个都栩栩如生。我总是带着不寒而栗的想法去揣测——这些栩栩如生的雕像并不是凭空塑造的,而是对确定的当时的某个活生生的人实施的一比一还原,当雕像完成之日,便是生者生命结束之时,他们的生命被灌注成一个雕像以期许长久延续。如此看来,雕塑的起源,也滋生于人们对时间的贪欲中。
人们对时间的保存,亘古不变。
人们对时间的保存,近乎偏执,也是推动着所有影像缔造者留存影像的力比多。
公元前500年,孔子于川上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公元前450年,希腊雕塑家将一个掷铁饼者掷出铁饼的那一刹那凝固下来。他肌肉偾张,躯体向下向右拧转,左手接在右膝,右手握着铁饼向后宕出,上半身仿佛一张被拉开的弓,而重心则稳稳落在弯曲的右腿上。千年前的雕塑家没有现在的科学技术,他渴望还原整个时间过程,但他也并非束手无策,整座雕像仿佛在铁饼摆回到最高点、即将抛出的一刹那冻结了时间,通过静止唤醒了我们对这一瞬间的前后的想象。
17世纪,画家卡拉瓦乔呈现了头戴玫瑰花的男孩被隐藏在桌上水果阴影下的蜥蜴咬到的那个瞬间,惊讶又疼痛,甜美且苦楚。
同样,在《以马忤斯的晚餐》中,耶稣身着鲜艳的红袍,向画面外的观者伸出手,桌子边缘上的水果摇摇欲坠,果肉已熟透,甚至长出菌斑,生命正在酝酿爆发的契机。信徒一个张开双臂,一个吃惊地将椅子往后推,光线从左上方倾泻而下,时间在顷刻间爆炸。
黑格尔说,人是时间性的动物。
海德格尔说,人是时间性的存在。
长达数千年的时间里,画家们研究着骨骼的纹理,探索着透视的关系,想尽办法地捕捉时间的真身。
——席里柯《梅杜萨之筏》
——路易·大卫《马拉之死》
——戈雅《1808年5月3日的枪杀》
——当代艺术家大卫·霍克尼的水花系列
19世纪,摄影诞生,又是一次人类对时间征服之路上的巨大前进。摄影不仅让我们捕捉时间,更给了所有人以各个维度观看时间的可能性。
摄影,是我们用“咔嚓”一下的方式,捕获眼前的一整段时间装进一张照片里。
有的时候是1/10S
有的时候是1/100S
世界上的每一样事物,都处在不同的时间维度中。我们选择了某个快门速度,就选择了某个速率的世界。
有的人把人生理解为由一个个刹那组成的集合,有的人则理解为一段漫长的长曝光。一端,我们把时间逼到角落,对最小的时间粒度发起了冲锋,我们超越了人类天生的视觉生理限制和思维限制,看到时间的真身。而另一端,我们开始了对一整段时间的凝固。
哈罗德·埃杰顿(Harold Edgerton)发明了频闪拍摄技术,他利用这一技术,将时间的秒针停止在任意他想暂停的那一瞬间。在他的镜头下,他用百万分之一秒的速度,捕捉子弹穿透苹果的瞬间、一滴牛奶滴落在地上溅开的刹那。
爱德华·韦斯顿(Edward Weston)通过4个小时的曝光,把4个小时塞进青椒中。在他的《青椒·第30号》中,他让青椒这个寻常的事物在胶片上展现了不一样的质感和形态影像,像人体,又像攥紧的拳头。时间,让平凡的事物**出不为人知的特殊形象,有了一种诗意的秉性。
杉本博司在拍摄《海景》系列时,把相机放在海边,通过漫长的曝光,把一整天水汽弥漫的过程拍摄进去。他说:“我拍摄的是物的历史。在《海景》系列里,我要处理的对象是水和大气。这两样可说是迄今为止对人而言变化最少的东西吧。其他世间万物都随岁月的流逝而变化。我的艺术的主题是时间。”
是的,人类已经在征服时间的道路上得到了太多,但是还不够!
乘坐氢气球拍下世界第一张空中摄影照片的费利克斯·纳达尔说:“我梦寐以求的,就是看到用照相术记录下演说家的举止和面部表情的变化,同时,用留声机录下她的言谈。”
是啊……
时间是立体的,不仅仅是视觉的,还有听觉的。
时间是连续的,不仅仅是瞬间的,还有瞬间的前后。
所以继续吧,人们对时间的征服欲。
人的眼睛有一种名叫“视觉暂留”的生理本能——眼睛只要捕捉到某个事物,即便它消失了,视像依旧会在视网膜上滞留0.4秒左右。电影人把一张张的静态胶片以每秒24帧画面匀速转动时,我们便会因为“视觉暂留”的生理本能,看到了完整的连续的动态影像。没多久,加上录音功能的发展,有声电影也出现了。
人类第一次把完整的时间重现了。电影将人类生动鲜活的形象和生存状态永久记录下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对抗时间和空间的渴望,在电影的影像中得以实现。伟大的导演让-吕克·戈达尔说:“摄影是真理,而电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但是,现在不仅仅是24格,iPhone手机可以随意到达60帧,李安的电影可以追求240帧。”
如果说照片是把时间冻结在一个瞬间,那么拍摄一段视频,就是把真实世界的时间重新组装使其演变成为另一段时间。
有的时候,可以把时间压缩,把几分钟、几小时甚至几天的过程压缩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使物体或者景物本来缓慢的变化过程迅速得以呈现,我们在几秒钟表现出一朵花从破土到开放的过程,在十几秒内看到日出到日落的云彩变幻。而有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时间的拉伸,我们在10秒钟观看一刹那,仔细端详时间的纹理。
有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共时性的时间对比。
在《重庆森林》里,梁朝伟饰演的警察633在奶茶店点了一杯咖啡,站在柜台外安静地喝着,王菲饰演的阿菲则站在柜台里,趴在台面上看着他。这时镜头拉远,用抽振效果展现着来来往往的人影,而两位主人公则是生存在缓慢的心理时间中,我们在这样的时间对比中,看到每个人都生存在自己的时间轨道中。
有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历时性的时间对比。
在《斯巴达300勇士》里,在表现人类史上最残酷的战争之一——公元前480年的温泉关血战时,我们看到不均匀的速度变化。在时间的拉伸中,我们细微观察斯巴达勇士有力的肌肉线条和面部坚毅的表情,还有飞溅的鲜血;又在时间的压缩中,看到迅猛凌厉的战斗动作。时间的缔造者在压缩和拉伸之间来回切换,就这样自由地玩弄着时间,宣告着我们对时间的任意解构能力。这种手法,也随着手机剪辑软件,走入了千家万户。
有的时候,我们让时间走向停顿,截停奔涌向前的时间之河。
在电影《黑客帝国》(The Matrix)中看到男主角Neo身体后仰躲子弹的慢动作镜头,“子弹时间”也因此得名。子弹时间是在极端的时间变化或不变化中进行空间位移,以时间和空间的不对称造成一种超现实的视觉特效,宛如神灵般,我们从四面八方观看着一瞬间。
拍摄于1946年的《生活多美好》(It's a Wonderful Life)在电影史上第一次把一个定格镜头作为讲故事的技巧。在故事中,主角乔治·贝利在圣诞夜自杀了,但由于他是个人见人爱的好人,整个镇子里的人都为他祈祷,以至于上帝派了一个天使来拯救主角。从天使的眼中,我们看到了主角乔治·贝利的一生。时间匆匆掠过乔治的童年,当成年的乔治出现在镜头中时,镜头突然定格了,与此同时,传来旁白,那是上帝和天使的对话:
天使问:“您怎么停下来了?”
上帝回答说:“我希望你能好好看看这张脸。”
画面的定格突然间让人们跳出原有的故事情节,跳出时间之河,俯视众生。
在电影《好家伙》(Goodfellas)中,故事在美国黑帮名人亨利·希尔的自述中推进,在他放火烧车,车辆爆炸的一幕中画面定格,这是他人生的一个关键的节点。
在电影《四百击》(Les Quatre Cents Coups)的片尾,13岁的少年安托万从少年管教所里钻了出去,逃走了。警笛响了,看守在追踪。安托万不停地跑,跑过农舍,穿过田野,经过灌木丛边的房子,从一个坡上滑下来,看到了大海。当少年正要跨进大海时,他忽然回过头来,凝视着人们,画面形象随即放大,形成模糊一片。在这个定格中,我们回忆了他的过去,带着对他过去的总结,对他的未来产生了担忧。
定格照片啊定格照片……
就这样,我们似乎又绕回了照片……
再看看尼古拉斯·尼克松(Nicholas Nixon)拍摄的同样的四姐妹吧。
他每一年拍摄一张,连续拍摄了42年,年复一年,不可逆转的衰老。另一个艺术家卡恩,把这些照片做了影印叠加处理……
久久凝视,四姐妹似乎变成了石雕,被时间石化,成为时间的灰烬,一如那个躺在法老石棺边上的雕塑,那个涂满香料、渴望不死、对抗时间的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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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视频的母系源头,从雕像和绘画,到照片,再到视频,母亲赋予了短视频对世界的刻画能力、完整捕捉时间的能力。然而,它并未固守在昔日的村落,而是跟随着父亲走向他方。短视频的父亲带着它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任意流浪,从印刷术的年代,到广播的年代,到电影电视的年代,再到如今的移动互联网时代。
所以,短视频是什么?
短视频是活跃在任意空间且丢失语境的真实碎片,它提供让人们信以为真的世界,目的在于引起观众的反应,做出点赞的行为。如果说一幅绘画、一段音乐,作者自说自话,尚且能逼迫人们来参与,那么短视频则没有这样的机会。短视频从来不是一种创作者单向的言说行为,也不是一个叙事行为,它没有固定的语境,它发生在人们的任意空间中,偶遇观众的任意状态,不存在人们渴望的那种交流,它是一个心智的材料,引起的是创作者和观看者对一个世界的共同构建。短视频依赖于创作者和观众的“共谋”,每一条短视频的创作者都与观众共同构建了“精神装置”。
我曾经认为,我们终其一生都在理解世界,都在努力和这个世界产生交流。然而交流上的困难,似乎是人类永恒的问题,弗洛伊德强调我们与内心真正的自我无法交流,女性主义者则围绕着性别之间的交流鸿沟。同样,人类历史中充斥着大量的艺术作品都在考察交流的失败——《等待戈多》、残酷戏剧、伯格曼、《再见语言》……
但是交流也许并不应该只是一种透明的识破,不应该只是企图对交流双方的透彻理解;交流也许还有另一种形态,那就是交流的双方对彼此的意义不深究,而是共创新的意义,那是交流者们共同构建的一个意义新世界。
短视频创作者提供的是一个个短视频,它们是一个个刺激物,影响着人们,让人们在心中重构影像,并让人们付诸点赞、评论等互动行为,进而推动视频登上热门榜单。评论区就这样聚集一个又一个的个体。这一条条视频的生命,是被所有人共同养育的。
每一则短视频被创作出来的时候,都有创作者最为渴望的精准的目标观众,这些观众是创作者所期待的点赞者、评论者乃至付费者。然而,每条视频开端都蕴含着各种印记,刺激着不同的观众进入观看的状态,过程中的信息刺激着不同的观众做出互动行为。
随着每一个观众不同程度的观看以及不同程度的互动行为,这条视频会实时地根据这些观看数据调整推送的人群。正是因为这样的底层特性,所以我给学生们讲解短视频创作技巧的时候,告诉他们如何让视频能得到更大范围的传播,并且同时能筛选精准用户,保护视频的即时推送准确。我给学生们绘制了以下这张图。
这张图告诉学生们,在短视频开端通过不同印记的处理可以吸引不同的观众,其中最为关键的印记将作为锁定精准用户的入口。这些关键的人群印记,帮助这条短视频在茫茫的公域流量池里寻找自己的精准用户。如同在茫茫的沙地中寻找铁钉,人群印记就是吸铁石。我告诉学生,随着短视频的推进,短视频保持着时间的张力,非目标用户也许会中途离开,但精准用户必然会看到最后并刺激他们做出点赞、评论等互动,进而告诉短视频的算法机制什么人会喜欢这条视频,不断“逼迫”视频被推送到我们期待的人们面前。
在观众任意跳转的数字空间中,短视频出现在观众的任意空间中,与观众的任意状态邂逅。人们在哪儿观看一条短视频并不重要,人们的空间任意化和虚无化,人们所处的空间彻底退场,让观看过程中的时间体验成为唯一。每一个观众对时间的不同感受,都会影响他何时离开,是否看完,是否做出点赞、评论,做出携带什么能被算法平台识别的关键词的评论等互动行为。一切的观看数据以及互动行为都会被算法平台记录和识别,都会成为刻在短视频生命中的基因信息,这些基因信息进而实时地改变着短视频的生命进程。
时间内在于短视频之中,成为构建短视频秩序的元素,一如所有影像正在做的事情。短视频的时间也流动在视频和心灵之间,必须在人们的心灵中唤醒对时间的想象。否则,一条视频就只会和每日被我们匆匆掠过的无数事物一样,不会引起任何波澜,更别谈得到点赞、评论这类数据。短视频的生命并非只来自创作者,它必须由创作者和观众共同“抚养”才拥有生命力。自说自话,无法引起观众反应的短视频,都会是一场“流产”。
古典绘画有自己的时间结构,印象派绘画构建了新的时间结构,立体主义更是如此;摄影有自己的时间结构;电影也在不断雕刻着时间的体验。不同的媒介有不同的时间结构,短视频也同样拥有独特的时间结构。电影导演塔可夫斯基曾经认为电影是一门雕刻时间的艺术,然而,短视频更是如此鲜明地成为时间的团块。电影的时间由导演雕刻,而短视频的时间则由创作者和观众共同雕刻。
因此,与其问什么是短视频,不如问什么是短视频的时间语法;与其问如何创作短视频,不如先知悉如何使用时间这门语言来和观众的心灵产生交流。而这,也是接下来的章节要展开讲的。
蓦然回首,这段人类漫长的交流史,古老的肉体在场的交流,与我们已经相距甚远。近几年,移动互联网让我们离自然界更远,离数字化生态更近。确定性和封闭性正在远离,而碎片化、任意性正在成为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