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幕僚长的一腔愁闷
说徐蚌会战是人类历史上空前酷烈的战争,恐怕并不为过:火力最猛,人数特多,端的是枪林弹雨,刀山火海,双方攻防均走极端,每一回合的拉锯间不容发,稍一犹豫,满盘皆输。这一仗打完,大陆易手,已成定局。那的确是“关于中国命运的决战”。
在当时,黄伯韬兵团覆灭,黄氏殉节。杜聿明集团、其下三个主力兵团,邱清泉、李弥、孙元良已被解放军拦腰隔断。黄维、胡琏兵团孤立。
1948年12月7日,胡琏再一次飞往南京,紧急敦促援兵,蒋介石满口应承。而实际情形是:过去储存在昆明、重庆的一部分美械弹药,都已扫数动用,可谓罗掘俱穷。空军总司令周至柔、副总司令王叔铭、联勤总司令郭忏,集中了所有可供战斗和运输的飞机,却仍然捉襟见肘。
风色险恶,覆灭的命运已迫在眉睫。大突围的命令虽已下达,然徒为具文。即令不降,却也不能上天入地,实在已是无路可走。自此时起所有的战斗都是为了逃命而争取一线生机,能跑则跑,能避则避。
胡琏是12月7日仓促决定飞往南京的。一则国防部高参不稳的阴影在将领心中密布;一则包围圈越缩越小,飞机空投命令已很勉强、危险,而且无法进行简单的应答商榷。战况的危急已到了非有一线将领面陈蒋公不可的地步。胡琏起飞前,跟他多少有些矛盾的黄维及兵团一干军师长大多神色黯然,他们主张胡琏此去,就留在南京汇报战况、协调指挥,争取军援,促进突围,绝不可再回双堆集。他们嘱托:
一、为国军高级指挥人才保留一点火种。
二、委托胡琏收拾残局,并照顾各殉难将领的家属、安排袍泽后事。
那是一个肝肠寸断的时分,绝世伤怀,无逾于此。不过,在胡琏心中,他很可能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并无留在南京的理由。临登机时,遂漫应之。
胡琏聪明,又集仁智勇信于一身。他是上马杀贼子,下马草露布的奇才。在学问上,他近取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陆军大学教育长蒋百里(方震)先生为圭臬;在作战气质的勇毅果决方面,较之名气鼎沸的关麟征、邱清泉也不稍让。层峰对其倚望甚重,第一次用小飞机送他到徐蚌战场前后,蒋介石先后写了近十封亲笔信给他,盼其创造奇迹,扭转战局。
已是多少年过去的20世纪70年代,他的部下杨伯涛将军撰写回忆录,把黄维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以为黄维多年从事军事教育,缺少作战实践,而且心胸狭隘,指挥昏头昏脑。他极力推崇胡琏,说他战功赫赫,居然屈居黄维副手。后来读史者,把历史人物“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但不能排除,第十二兵团的正、副手之间,就毫无芥蒂。
但可惊的是,黄维相当尊重胡琏,而胡琏也从未当面或背后攻讦黄维。
黄维带头劝阻胡琏,同时也是各军师长的共识。为国军保留一点香火,一点可供传灯的火种。
不回来的理由,有一万种;而回来的结果,外行也晓得,那就是同归于尽。
在国军将领之间,涉及各派系的倾轧;杂牌与嫡系的重大矛盾不必说,就是嫡系内部,也有令人扼腕的难以调和的隔膜。邱清泉和黄伯韬都曾指摘讥讽其顶头上司刘峙;而关麟征、陈诚则当众指面破口大骂、拍案掀椅,各气急吐血一升。
按照不长进的人性而言,在胡琏登机时,应有人希望他回来,要担当一起担当;或者,应有人争夺这个苟延残喘的大好机会。
然而没有。众将领一致催他火速起程。
8日,也就是回到南京的第二天,蒋介石邀宋希濂、胡琏、蒋经国等共进晚餐。餐后放映电影《文天祥》,看毕,蒋的话语很简短,他说“这个片子很好”。其实蒋公那时已昏了头,但也着实感到黄埔将领的凋零。他希望宋希濂回鄂西再西进四川与胡宗南会合。力保西南基地;但他并不明令胡琏再回双堆集——徐蚌会战的中心。也就是说,用最苛刻的标准来要求胡琏,他不回徐蚌战场,也没有任何不妥。
可是胡琏自己的决定完全出人意料。他坚持要回双堆集。也在8日这一天,蒋介石与白崇禧通话,白氏拒不出兵以救中原,胡琏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袍泽的嘱托让他神伤,而校长的处境可能更使他动了感情。没有冲不破的防线,让我去把兵团带出来,他想。9日上午,他领取了一批水果烟酒,准备带给黄维和各军师长。那天他乘坐一架军用小飞机,毅然飞回了战火纷飞战况胶着的双堆集重围之内。彼时,包围十二兵团的解放军兵力,为中原和华东野战军战力高强的七个纵队。
趋利避祸,是人之常情,胡琏反其道而行之;权衡利害,也有一万个理由,他不屑也不为。收拾残局照看家属保留火种处理善后,言犹在耳,也许比他重回战场还要重逾万钧;然而他义无反顾。与部队的血肉相连,历史命运的包围胁裹,他必然在那一时刻感到一种身负重托的莫名的强大力量,核聚变一般会聚到他身上。
孟子说: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先贤下笔分量重如泰岱。
解放军重兵合围,万马奔逸,山洪爆发,几无喘息之机。“黄维督促士兵在坦克引导下,多次反复冲锋,前仆后继,死尸遍野。解放军寸土不让。战斗紧张时,刘伯承、李先念在指挥部操起了步枪。刘伯承鼓励部下说:中原野战军打完了也没什么,反正中国革命要胜利了。”(《民国军事史略稿》四卷下,628页,中华书局)
解放军在总攻击前,将战壕改进,由卧姿、跪姿最后挖成立姿的交通壕,至总攻击前,堑壕距国军阵地仅五十余公尺。黄维、胡琏在大突围时,迭次以一个营、团的兵力,在飞机战车的掩护下,作疯狂绝望的反扑,15日傍晚冲开一条口子。黄维战车故障,下车奔跑时被俘。胡琏临上战车时背部中一弹,十八军战车营开道,他的铁骑箭也似的弹了出去,冲在最前面。他身上中的那一弹,是从别处炸开反弹的火箭弹,后来住院取出三十二粒小弹片,1977年他去世后遗体火化,发现肩胛骨里尚嵌有一残留弹片。
精锐的十二兵团七八万官兵,仅有三四千人逸出包围圈。
在这一场大战中,十二兵团的参谋长是萧锐。他曾有起死回生的三个建议案,但不幸被黄维所否决,愤而请辞返回南京幸免被俘,1960年萧锐在台北三军总医院一年多养病期间,曾和他当年的部下攀谈:“犹不胜欷歔及痛恨黄维误国!”(王文稷《谈18军徐蚌会战之失败》)
胡琏返回南京鼓楼附近18军驻京办事处,当即召集留守幕僚计算兵团兵力并研究地图,发现驻马店到徐州并无可供大兵团运动之道路,问题严重!乃连夜向官邸联络请见蒋介石,于次日上午前往林园谒见。胡琏报告:昨夜经与幕僚详细研究地图,驻马店到徐州并无可供大兵团运动之道路,尤其18军、10军汽车及三匹骡子拉的弹药车各有千辆,现仅有一条泥土道路绝无法负担。
前些天,他离开双堆集之前,曾特别指着原18军参谋长现任兵团参谋长萧锐,以诚恳语气,向黄维慎重介绍,推崇他为不可多得之战略家;再三叮嘱黄维要尊重他的意见。
11月18日,黄维在蒙城文庙召集师长以上的军事会议,听取战况报告后,兵团参谋长萧锐将军向黄维提出三点用兵建议:
第一案:一个军守蒙城之线(以一个师占领奶奶庙、南平集之线作为蒙城的前哨阵地,即第10军及第18师),两个军(18军、14军)转向东进靠向津浦路,一个军(85军)回驻阜阳,并负责维持阜阳到蒙城交通线之安全,作为兵团之后方依托(进可攻退可守)。
第二案:一个军守蒙城(14军),一个军过河(10军),一个军(18军)转向东进,三者任务均同第一案,85军仍同第一案。
第三案:两个军过河(10军、14军),唯任务较第一案再向前进攻,有利则继续向徐州推进,无利则对峙以待战机,18军仍依第一案东进,85军军部及主力置于蒙城之线,一个有力师守阜阳,一个师负责阜阳到蒙城交通线安全。
王文稷说,综论三案重点:一、强调东进津浦路,俾利紧急时形成犄角,或作为外援走廊。二、强调掌握阜阳后方交通,以备紧急时与华中剿总张淦兵团呼应。三、蒙城以北主战场从先前之一个师过河,到一个军过河,再至两个军过河,其主要着眼在进攻退守完全操之在我。
萧锐参谋长又进一步说明产生之背景:一、我18、10两军攻略蒙城及涡河以北要点之艰苦及重大代价!二、据敌俘告称:刘伯承有五个纵队已先于兵团三日占领南平集、奶奶庙东西之线加紧构工。三、我18军派出谍报报称:刘伯承两个纵队已尾随我兵团占领阜阳。四、陈赓三个纵队于兵团自确山出发时,即在我左侧亳州与兵团同向徐州方向前进。请司令官仔细考虑此建议的三个方案,并以第一案最优,第二案次之,第三案又次之,萧参谋长说完坐下静候裁示。
不料这样精心的筹划竟被黄维所否决,黄维并站起来大声宣布:就这样决定,散会!
萧锐见黄维一意孤行、蛮干,兵团此去凶多吉少!乃立即抄拟电报交十八军通讯营(亦系兵团通讯营)加急拍发十八军驻南京办事处,禀报上情。随后萧锐写了辞呈,请辞兵团参谋长职务,连夜送请黄维批示。黄维在稍加慰留后即予批准,萧锐亦连夜与18军、10军各军师长分别打电话告知上情,互道珍重!于11月19日搭由蚌埠运粮卡车,挥泪离开18军袍泽。
萧锐归程,一腔愁闷,难以言宣。此处距兵团激战地区已有数十里之遥,而炮声隐约可闻,他的心愀然为之不欢,且北地早寒,草木枯黄,触目一片萧瑟。
这一派伤心惨目的景象,很像李华《吊古战场文》描述的悲切,黄尘匝地,歌吹四起,一种酸楚陡然袭来,萧先生禁不住为之泪下潸然。
以后的战况是,黄维以及四个军、师长均被俘,胡琏仅以身免,突围时乘战车被打断多根肋骨,由五个卫士轮流背负,自涡河北岸某渡口弃战车,行数十公里,抵会流集。到了16日天明,到达怀远城西边,竟巧遇隔在包围圈外的18军骑兵团,而该团团长翟连运曾做过胡先生随从军官,胡立即受到妥善照顾,迅速被护送至上海同济医院治疗。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另有18师师长尹俊、75师师长王靖之突围脱险。
孙立人悲剧,幕僚不成气候
孙立人后来在台湾走入人生弯路,陷于举世闻名的冤案之中。他在1955年秋被软禁,直至1988年恢复自由,后半生委屈凄凉,固然跟他与黄埔系斗法渐处劣势有关,但他的悲剧,更与两个因素有密切联系。
一是他的性格,一是他的幕僚不成气候。
20世纪40年代上半期史迪威和蒋介石闹别扭,后导致史氏解职回国。其后孙立人曾以中国军官的名义发动上书罗斯福总统,要求让史迪威重返中国,这些都是超越职责、混淆名分的举措。此与智力无关,纯系性格瑕疵使然。另外他在黄埔系将领面前崖岸自高,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他在蒋介石面前却很怪地是一副软乎乎的样子。当他的助手、部下纷纷被立案时,有人希望他站出来讲讲话,偏偏孙立人就只敢说:“老先生正在气头上,等过一阵子吧!我会找机会告诉他。”他这一等,他的部下就陆续投入囹圄甚至毙命刑场了。谷正文说:“孙立人的态度强悍,在同僚间算是小有名气,连陈诚都吃过他的排头,更别提彭孟缉之流的人物。然而,一站到蒋介石跟前,他却又软弱到了极点。”这的确是对他性格另一面的生动写照。
他的悲剧的另一因素,就要说到他的幕僚的不成气候,因而耽误大事了。
谷正文《彭孟缉导演孙立人叛乱案真相》肯定地说,孙立人的悲剧,“除了他个人对中国官场惯例了解不够透彻之外,幕僚人员能力不足也是重要原因。”他手底下的军事人才还过得去,文人部分,孙立人全赖陈石孚、徐复观两人主事。此外,曾任北洋政府内阁总理的许世英,也是他的重要咨商人员。
许世英是北洋老官僚,行政经验极为丰富,曾经做到国务总理之职。孙立人是他的同乡晚辈。专责调查孙立人案九人小组,他也是成员之一。陈石孚是大学外文系主任,并兼任《中国邮报》总编辑;而徐复观则为哲学美学学者,三人之中,大约要数他对中国政治模式最为了解。
孙立人与许世英为远房亲戚,就亲属辈分上来讲,许世英是他的同乡。不过,孙立人对他并未特别倚重。而陈石孚、徐复观两人,蒋经国对他们的评语是:“想做官的文人,无聊!”在谷正文看来,老觉得这两人充其量不过有如三国时代的蒋干。蒋干虽然“有仪容,以才辩见称”,却总是以迷糊为聪明,常将要事办砸。
整个事件的演变,远超乎孙立人的想象,他原来只想顺利坐上参谋总长的宝座,岂知竟演成兵谏,而毁去半生前途。
这些人大多保有个人野心。有野心,并非全是坏事,但核心幕僚长的政治艺术,是行止韬晦,政治才干绝不显山露水,不料这班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孙立人的悲剧,泰半与其幕僚息息相关。
对于孙立人,蒋介石日记显示,他并非不愿用他,但是“吴(国桢)、孙屡屡挟外(美国)自重”,蒋介石笔下对此多次痛斥。另外美国的蛋头官僚做事有眼无珠,对中国传统及人际关系两眼漆黑,却在那里乱画蓝图,当1950年春,中情局一份机密报告称:“近几个月的报道显示,受过美国教育、现负责台湾防务的孙立人,正计划发动政变,俾使蒋介石成为有名无实的领袖,且铲除其亲信。”这些设计都和现实相当疏离,对中国的前途并无善念。也即说,其所设计,看似高明秘密,其实乃中材下驷在那里运作筹划,结果是欲盖弥彰。即一班专业的或外围的幕僚,有眼无珠,学问素养跟不上趟,搞得满地荆棘,乱出主意,宕延事机。碌碌庸才,承平时节尚可吹吹牛皮,遇到转捩关头就不免丢人现眼,难怪蒋经国要不屑地说道:“想做官的文人,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