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四面楚歌,神仙也难以作为
在大陆的惨败,原因多多,俞大维以为一个焦点,就是金圆券发行造成的悲剧,这也是老百姓的切肤之痛。知识阶层,本已不满,金圆券一经发行,中产阶级纷纷破产,好比遍体鳞伤者,又挨了致命的一刀。所以他认为金圆券是罪魁祸首,导致民众的不满变成愤懑,他们的反对变成敌对。
早在1946年由于通货膨胀法币贬值,民间就已出现以货易货的行为,金圆券在1948年夏秋之间颁布发行,有的人还乐观地认为可以维持下去,但是失败得很快、很惨。从前法币虽然问题不少,但还在乡下流通。现在金圆券下不了乡,结果只在都市肆虐,于是通货膨胀加速,财经困境已然崩溃。
万耀煌先生从湖北省主席位置上退下来后,曾任战略顾问委员会委员。当时只有19个人,万耀煌是其中之一,负责战略检讨和最高军事行动建言,为一种事实上新增的高级幕僚。
他以为,当王耀武兵败济南后,情势进一步恶化。但部队整体而言,在东北、华北、徐蚌仍掌握许多要地,具有巨大潜力,他就向蒋介石提出议案,说是值此生死存亡之秋,应“集中兵力,选择战场,把所有人力物力投掷在一个战场上,不幸而败是无法挽回,另作打算,胜了是决战的开始。我把重点放在集中兵力选择战场上,这是主动的攻击,希望不要像现在处处要守,处处挨打,备多力分,无法兼顾。”(《万耀煌口述自传》313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1月版)
万先生分析说,以蒋介石的智慧,应该不至于有1948年至1949年间惨败,但几乎每局都败下来了。万先生仔细探其就里,其所述深宛而沉痛,这些失败的因素,自有其焦点。因为蒋介石具有英雄本质,使他坚持必须亲自指挥军事。为了明了战场实况,他冒险出现在大型战场,每一个吃紧的战区,到达后立即集合当地的高级指挥官——总司令、兵团司令等,开会听取诸人报告才决定战略,然后决议执行。“问题就在各个带兵官是否得到正确的情报?是否肯把实况报告出来?是否敢把自己的弱点宣布出来?无疑地,他所得的报告要打很大的折扣,他的决定当然成问题,何况战争是瞬息万变的,说不定会议一结束情况又不同了,这是蒋介石指挥全国各战场的缺憾。在指挥系统方面的漏洞更大……”(引文同上书)
在大陆易手前的紧急关头,蒋介石已经方寸大乱。那时候可以说所有的当事人前线一线将领,都是临时性事实上的幕僚,不少人推出较为可行的退守办法,但都阴差阳错未能实施。
1949年8月下旬,宋希濂和胡宗南在重庆向蒋介石建言。其中,宋氏长期在滇西,对川滇边区地理很熟悉。
宋、胡二人的腹案是,当时在西南的部队,少量的嫡系部队也军心不稳,军头甚至是地下党,新编成的部队及杂牌军战力脆弱,要想集结兵力和解放军决战,等于痴人说梦。于是宋、胡二人商量,将主力转移到滇缅边区,第一步控制西康和川南。如解放军压制,则退往保山、腾冲一带,如再受压制,则要退往缅甸,且必须尽量保存现有重炮、山炮、战车等。
他们向蒋介石作了汇报,但老先生非常气愤,坚不松口。他认为,西南为资源精华所在,乃复兴事业的大本营,不能轻易丢弃,如果放弃,则国民政府在国际上地位完全丧失。
他所说的也是事实,问题是整体的支撑难以招架了,等于病骨支离的人去和大力士打擂,其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宋希濂和胡宗南又说,如不设法避免决战,将有被包围全歼的危险。不如设法保存实力,还算上策,他们向蒋介石反复陈说。蒋介石坚不同意,且面有愠色。于是这一案就完全搁置了。
当时在大西南,胡宗南的参谋长罗列也有他的一个计划,他认为刘文辉的部队战力孱弱,雅安、西昌可轻易拿下,但不宜从成都、雅安一线直接攻击。宜从乐山、洪雅方向,以及灌县草地方向合围雅安。再将两个军调到云南,守住云南,西南的局势是可以稳定下来的。
他这一案胡宗南也表赞同,但他晓得层峰必不准许。所以在汉中的时节,他苦闷到闭门谢客。那时,胡部的训导处处长李犹龙,曾为此事去问参谋长罗列。罗列说,老头子没有批准我们的计划,长一师不能去西昌,其他部队亦停止行动,因害怕做瓮中之鳖,胡先生在愁闷生气呢。稍后李犹龙自己去见胡氏,胡宗南对他说,老是被动行事,将来只有做瓮中之鳖了。1949年的11月,宋希濂部队已经只有撒腿西向狂奔了。在幕僚计划的左右摇摆中,川东的防线已不复存在。
当胡宗南已退到成都,还在为怎样去、去不去西昌而忧虑,解放军已在多处重要关隘切断了他们的退路。这时即使口头上要守成都的人,也是忐忑不安,所以,成都籍贯的李犹龙就建议,假如要暂时守成都,自来兵家是北守绵阳,东守简阳,南守泸州;如打到成都附近,你就不能守了。就目前形势说,他认为还是放弃成都,到西康、云南保持一部分实力,才是上策。
这时候蒋介石也正在成都住在军校里面,胡宗南去请示,回来后大发牢骚。说是蒋总裁得到张岳军(张群)向他保证刘文辉、邓锡侯、卢汉这些人都靠得住。蒋先生不同意胡宗南等人的计划,而且下手令要其负责死守成都;并派顾墨三(顾祝同)任西南军政长官,要他以副长官兼参谋长的名义代行。胡宗南以为这几十万人都会被张岳军埋在川西。
张群是蒋介石极为信任的大幕僚。但他这个时候的种种判断,都是和实际情形相背离的。他的整个人脉、在他家乡的多年的经营,此时已像大地震一样,改变了地脉上的所有结构,即使原貌还在,整个基础已经垮塌松懈,他还冒险相信,其他的人当然就成了他的计划的牺牲品。所以胡宗南的牢骚也真不是空穴来风。
近代领军而出身幕僚者多不可数。
据统计,曾国藩前后幕僚加起来,声名显要的就有四百多人。大概除了纯粹的武将如鲍超等人以外,其余从其身边起家的军政大员,没有不是幕僚出身的。李鸿章、左宗棠、丁日昌、郭嵩焘、罗泽南、沈葆桢、刘蓉、薛福成、吴汝纶、胡林翼……侧重面不同,有的一生为幕僚,有的很快出为方面大员,甚至疆臣。
曾国藩集团的得逞,在技术方面幕僚因素居大半,其高层大多由幕僚出身者组成,赵烈文这样的知识分子,始终居幕僚地位,出谋划策;更多的人,像左宗棠、李鸿章起初都是曾国藩的幕僚,奋其智鼓其力,中途走向方面指挥,再走向疆臣大吏;像郭嵩焘则以幕僚走向第一代杰出外交官。曾国藩手下的将帅只有像鲍超和塔其布等人,是纯粹武官出身,其他的人无论是专职幕僚,还是外放任方面指挥官的人,多为知识分子。如左宗棠、罗泽南、彭玉麟、李鸿章……这里面也有一些特殊的情形,例如王珍,他早期是罗泽南的助手,一旦进入湘军系列,由纯知识分子转为指挥官的过程相当迅速,后来他写《阵法新编》等书,在战术方面就有相当具体的贡献。
曾国藩本人在翰林院时期也可算得是广义的幕僚。
其集团上层更多的人是由幕僚走向统领、提督、总兵。
曾国藩幕僚集团,拨动了清王朝时钟即将停摆的指针。
曾国藩何以拥有如此之多的幕僚,盖诸事需其弥缝也。中国社会、民间积弊太深。曾公谓,见人至京办事,宜多磕头,少说话。又戏言,今人欲得志,须读三部书,即搂抠经,米汤大全,熏膨大典(《汪康年笔记》,49页,上海书店版),此是悲悼时局之言,世务须人事牵合,故幕僚大有用武之地。
其幕僚集团一系列排下来,有人力、有智慧、有操守,关键角色数百人,对时代有着绝大的影响,他们自有一套政策逻辑和决策程序,他们懂得各式各样的行业,广纳人才成为精英团队,长线的布设,短线的筹划,以及学术思想,经邦济世。对于时局的钮控,就是他们奠定的基础。
在美国历史上,总统政策的拟定与运作往往依靠幕僚长。美国政体总统的幕僚长,文的要靠国务卿,武的要靠参谋总长。
当时势造英雄的风云际会时代,不安分的文人,往往扮演大小幕僚的角色,而且大半不择手段,以谋个人的发展,范文程投效努尔哈赤,参加后金政权。为参与帷幄之主要谋士,教导满清开国,凡伐明的策略、争取汉官归降、进攻朝鲜、抚定蒙古、国家制度的建设等等,他都参与决策,颠覆他所属的明朝。
但又有不一样的,太平天国的钱江,一度为最重要的幕僚,现在的研究资料却很少,乃因其当洪杨攻占武汉时,他觉察其人不足有为,仿范增对项羽失望而逸去,所以给后来研究者造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印象。
与之相对称另一极端者,没有杰出幕僚终吃大亏。太平天国,没有第一流的幕僚。读书人望望然而去。天王教义非驴非马,正人君子避之唯恐不及。
民初知识分子,经过辛亥的冷却之后,一部分不愿意待在学院的象牙塔里专攻学术,而要在现实生活中实现他们自己的想法。于是不少人选择了幕僚的角色。纯官僚机构尚显约束,纯学院又过于虚静,学与术的嫁接为其梦寐以求,著书立说以期有用的色彩甚为分明。其策论式的文章对上,抒志的文章对下,对上以求一逞,对下买通群氓反响。
他们生活在社会的转型时期,某种生活方式日趋衰落,意识形态面临严重挑战。
一部分如刘师培等但求闻达于诸侯,动大于静,渐渐不能安静,不能控制。
一部分如王士珍,虽岁月流动,静大于动,渐渐趋于沉寂,对主官的决策过程、动机了如指掌。
孙中山先生青年时期甫入社会,也上书、递策论,刚开始所扮演的,自忖能做到的,也是幕僚这个角色。
但超人型主官对幕僚班子也形成遮蔽,若曾国藩、麦克阿瑟、孙中山等,皆然。孙中山先生对戴季陶、胡汉民、汪兆铭等人的提携,使之刮垢打磨,增其亮光。
北洋系的幕僚,其思想基础,在时代的巨轮下,地域色彩浓厚,显出过时的专制主义的历史残余,并无宗旨与信仰,走越走胡,事齐事楚,恒无所择,但向新主效忠,重塑社会的努力和极强的个人诉求紧扣一起,造成人生奋斗的巨大盲点。
天下哪有纯而又纯的幕僚?就以坊间辗转传写的蒋介石的幕僚集团来说,所谓六大幕僚之类书籍,如张群、杨永泰、朱家骅等,都曾经外放,或负方面之责,不是贴身意义的幕僚。至于在侍从室的如陈布雷等,虽今之论师以军机大臣来形容他,实则他的不少时间、他的职责,较多为处理事务,只是文章文字幕僚,于战略态势,并无专责。
袁世凯,他是权谋型人物,一切公理,德操、舆论,如与意志有冲突,则般般都要让路。真是什么藤上结什么瓜,他的参谋班子也是这一流人物,只是型号小些,到底层,就纯为鼠窃狗偷之辈,不像个当政的样子。在专制肆虐的地方,政治肿瘤丛生,导致问题多多,漏洞处处。若非智囊智慧的匮乏,就是存心与民为敌,问题看似两造,原因只有一个。
民国的参谋,多到像文豪的妙语,不择地而出。在那历史转型的特殊时期,蔚成大观。形态和类型也令人眼花缭乱,自由派文人如林语堂、曹聚仁、张恨水等,这是外围的、广义的;学院派知识分子群如战国策派议论惊悚,耸动视听;机会型的人物若杨度、杨永泰、刘师培、罗隆基等,则把一切机会开掘到极点;纯军事幕僚则有罗友伦、蒋纬国、盛文、舒适存、赵家骧等;把旧道德演绎到完美境界者则有陈布雷先生等人;过渡时期的幕僚则有伍崇仁、樊崧甫之属;学生型幕僚,那种打蘸水式的,蜻蜓点水般闹着玩的则有康白情等人;地方军头的幕僚则有沈默士、巴人等;纯粹文人带有表演性质、行为艺术一般的参谋类型则以饶汉祥最为显眼……
民国后期幕僚文化,乃属一种一以贯之的使命感,持久的战略文化。
其优秀者,努力从历史的负疚感中挣脱出来,认同普世价值,自由的生活方式,并为造成行之有效的制度而奉献智慧与生命。他们对肆虐的专制狂澜保有最大的警惕,他们作为参谋作业的手段,显示出他们明晰的防御心态和戒备心理,就是要为盲动的浪潮制动、刹车。最后,却因种种偶然性因素的充量会聚,历史灾难性的危机切断了他们行进的步伐。
民国幕僚的知识构成,曹聚仁《采访外记?战地八年》中感叹,程潜的旧诗甚佳,王铁汉能谈人生哲学,极有条理。一位宪兵团的李团长,竟然把冯友兰的书都吞下去了,虽不十分消化,但他口若悬河的舌辩很吓人,某师长和曹聚仁谈了整晚上的辩证法,他擅长黑格尔和康德。至于本来是燕京、清华大学出身者,如居浩然、孙立人将军等,那更不必说了。
曹聚仁说,抗战中期,不少军事将领譬如王耀武、丁治磐、李良荣等人,都在那儿读英文,看《资治通鉴》,他们比后方的政治圈中的人物高明得多。所以曹聚仁更断言,记者的构成知识不浅,但要到军人面前去称雄,实在还不如藏拙为好。1938年初春,曹聚仁在黄山下,遇到了冷欣的参谋,他其貌不扬,像个土老儿,右眼角有点斜吊,他时常在走廊上散步,后来在戴戟的宴席上认识了,才知道这个土老儿,精通俄、德、法、英、日五国文字,而且政治经济、文史博物,无所不窥。他们整日整夜谈了一个星期,曹聚仁说:“要是我不懂谦虚之道,怕不被他笑死。”
至于上官云相,他是北洋的出身,是不是大老粗呢?看起来像,实际又绝不是。他其实是粗中有细,他到过德意各国,他对于希特勒、墨索里尼集权政治的批评,以及现代军事观点的分析,非常精到,可说是第一流军事家。
事情成败的关键往往在于点子好不好,有好点子,多半能成事。好点子,泰半来自一流幕僚。主官和幕僚的关系,有时有颟顸的主官,一意孤行,而有明敏尽责的幕僚;有时又有颇具卓识的主官,身边却围绕小鼻子小眼的幕僚。前一种是幕僚的悲剧,后一种是主官的悲剧。幕僚跟主官的关系,有时也像婚姻,俊汉身畔拙妻,佳妇偏嫁莽汉。殊欠圆满。
民国后期幕僚的职能,较之北洋时期,那种摇鹅毛扇的军师形象,业已大为改进,甚至完全变异。正如美军参联会一样,不仅容纳各军种参谋长,研拟制订战略计划并统一全军的战略行动,且负具体指挥之责,蒋纬国经常强调的“指参”二字,即是指挥参谋一体化的减缩,至此,幕僚已居于核心地位,整合作战、计划与政策、人力与人事、指挥与通信及后勤等业务部门,协调三军各自的特长,以及彼此的思想和行动,从而实现有效的统一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