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亲爱的孩子:多高兴,收到你波兰第四信和许多照片,邮程只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并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还是室内拍的照,光暗对比之下显得瘦?又是谁替你拍的?在什么地方拍的,怎么室内有两架琴?又有些背后有竞赛会的广告,是怎么回事呢?通常总该在照片反面写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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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件要紧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别太大,把整个封面都占满了;两次来信,一封是路名被邮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贴去一只角。因为信封上实在没有地位可贴邮票了。你看看我给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样才合适。
你的批评精神越来越强,没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说的脑与心的话,尤其使我安慰。你有这样的了解,才显出你真正的进步。一到波兰,遇到一个如此严格、冷静、着重小节和分析曲体的老师,真是太幸运了。经过他的锻炼,你除了热情澎湃以外,更有个钢铁般的骨骼,使人觉得又热烈又庄严,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给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强!我祝贺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会走到这条路上:过了几年,你的修养一定能够使你的brain[智慧]与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灵越发掘越深厚、越丰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细,两样凑在一处,必有更广大的听众与批评家会欣赏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台紧张,据我分析,还不在于场面太严肃—去年在罗京比赛不是一样严肃得可怕吗?主要是没先试琴,一上去听见tone[乐音]大,已自吓了一跳,touch[触键]不平均,又吓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吓了一跳。这三个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紧张的最大原因。你说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须牢记,除非是上台比赛,谁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则无论在私人家或在同学演奏会中,都得先试试touch与pedal。我相信下一回你绝不会再nervous[紧张]的。
大家对你的欣赏,妈妈一边念信一边直淌眼泪。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给我们多大的欢乐!而你的自我批评更使我们喜悦得无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总觉得有教训意味,仿佛父亲老做牧师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论,你从小听得太熟,耳朵起了茧,那么希望你从感情出发,体会我的苦心;同时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训,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别因为是听腻了的,无动于衷,当作耳边风!你别忘了:你从小到现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国独一无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个人教育一个年轻的艺术学生,除了艺术以外,再加上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来播的种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开花结果—我指的是一个德艺兼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
你的随和脾气多少得改掉一些。对外国人比较容易,有时不妨直说:我有事。或者:我要写家信。艺术家特别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经心烦了),会缺少反省的机会;思想、感觉、感情,也不能好好地整理、归纳。
Krakow[克拉可夫]是一座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桥,都是耐人寻味的。清早,黄昏,深夜,在这种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触,足以做你诗情画意的材料。我从前住在法国内地一个古城里,叫作Peitier[佩尔蒂埃],十三世纪的古城,那种古文化的气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梦见在那儿踯躅。北欧获特式(16)(Gothique)建筑,Krakow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风格的。我恨不得飞到你身畔,和你一同赏玩呢!倘有什么风景片(到处都有卖的,很便宜的),不妨写上地名,作明信片寄来。
到K城后,你的按月零用拿到多少?在海滨一个月,恐怕钱不够花吧?
还有,你现在练新曲子,是否开始仍旧很慢地练?如Fantasy[《幻想曲》],是否仍每天慢练几遍?这是为了恩德做参考,同时也为了要知道手放松后,technic[技巧]的保持是否仍须常常慢练才行。这次的Scherzo[《谐谑曲》]你写的是Op.36[作品三十六号],大概是作品三十九号之误吧?应该是第二支Scherzo吧?Polonaise[《波洛奈兹》]是否尚未练熟?以后的Concerto[《协奏曲》]预备练那一支早先练过的,还是另外一支?
以后听到别的同学弹奏,希望能来信告诉你的意见和感想。我对音乐上的事太感兴趣了。
八月十六日到二十五日,北京举行了全国文学翻译工作会议。周扬做总结时说(必姨参加了,讲给我听的):技术一边倒。哪有这话?几曾听说有英国化学法国化学的?只要是先进经验,苏联的要学,别的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的也要学。据说这种说法在华东是听不到的。
阿敏已开学,功课之外加上提琴,已忙得不可开交,何来时间学乐理呢?想想他真可怜。他不像你,他童年比你快乐,少年时代却不及你幸运了。现在要补的东西太多了。诗、国文,特别要补。暑中他看了《约翰·克利斯朵夫》,摘下来不懂的phrase[短语]共有几百之多;去夏念《邦斯舅舅》,也是如此。我就在饭后半小时内替他解释,不知解释了多少回才全部解决。一般青年都感到求知欲极旺,根底太差,一下子补又补不起来的苦闷。
这几日因为译完了服尔德,休息几天,身心都很疲倦。夏天工作不比平时,格外容易累人。煦良(17)平日谈翻译极有见解,前天送来万余字精心苦练过的译稿要我看看,哪知一塌糊涂。可见理论与实践距离之大!北京那位苏联戏剧专家老是责备导演们:“为什么你们都是理论家,为什么不提提具体问题?”我真有同感。三年前北京《翻译通报》几次要我写文章,我都拒绝了,原因即是空谈理论是没用的,主要是自己动手。
好了,让我歇歇吧,这封信写了两天才写完。我信上的地址倘有错误,望速来信纠正。勃隆斯丹太太那儿,我最近去信,把你的情形报告一番,让她也欢喜欢喜。一切保重!
爸爸九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