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心与物
论到心与色,佛家的本义,《新论》原有大体不错的理解。如
说:“释迦创教时,解析色心,只是平列而谈,并未以色摄属于心,其骨子里已近二元论。”佛法虽不是二元论,但就事论事,心、色是相依互缘而各有特性的。“名色缘识,识缘名色”,心色平等的缘起论,与唯心论者确有不同。但《新论》倾向于神化的唯心论,所以忽略佛家的本义,舍本逐末说:“中国哲学思想,要不外儒佛两大流,而两派又同是唯心论。”如此而谈融会儒佛,纯正的佛家,即万难同意!
《新论》自己说:“我之所谓唯心,只是着重心之方面的意思。”但从《新论》的全体思想看,不单是着重吧!如说:“一、克就法相而谈,心物俱在。二、摄相归体,即一真绝待,物相本空,心相亦泯。三、即相以显体,则说本心是体。”《新论》的主要思想,即在第三的以相(用)显体。依《新论》说:“翕,元是本体的显现,但翕则成物,故与其本体是相反的。阍,虽不即是本体,却是不物化的……是本体的自性的显现。”《新论》的本体显现说,虽一翕一阍而似心物二相,但物相是反本体的,虽从本体显现而几乎可以不称之为用的;唯有心,才是本体的自性显现,才真是本体的大用流行。这样,《新论》是从重心轻物,到达唯心非物的本体论。“故说物质宇宙本来是无,是如实说”,《新论》的玄学体系,岂但是着重心而已。
从现象的重心轻物,到达本体的唯心非物,原是宗教及神学式的玄学的老调。如耶和华上帝创造一切——心与色,但“上帝是灵”,人类的灵性也是从上帝那里来的。如婆罗门教的梵我论,虽为万化的本原,显现一切;但“不可认识的认识者,即真我”,与大梵是同质,也有说是同量的。如笛卡儿在心物二元上有上帝,而心是更近于上帝的。类似的意义,多得很。《新论》的唯心论,实在庸俗得可以!与其说融会儒佛,倒不如说融会神学,更为恰当!
《新论》说:“唯物论者……妄计有物质才有生化。殊不知如有物质,便成滞碍,何能生化!”《新论》批评以“功用流行为物”者,“与世间所云之物之本义不符”。但《新论》心目中的物质——假使有的话——,是质而非力的,静而非动的,是滞碍的死物!玄学者的“物”,也决不是世间所云之本义。依世间说:物有质也有力;物是存在的,也是活动的。依佛法说:色(物)即“变碍”义;色——四大,即任持、凝摄、熟变、轻动,为什么有色——物——即滞碍而不能生化?《新论》抹煞现实(破相),剥夺了物质的变化性,把他看作凝固的死物。同时,又漫无范围的扩大了心的意义,说什么“健而不可挠名心,神而不可测名心,纯而不染名心,生生而不容已名心,勇悍而不可坠堕名心”。“确是依着向上的,开发的,不肯物化的刚健的一种势用而说名为心。”《新论》的心,即神的别名,“与世间所云心之本义”是否相符,《新论》不妨反省看!
色是变碍义,心是觉了义,佛法的说色说心,是现实的。依此现实而悟得性自空寂的实性;悟得缘起心色的绝无自性,但是相依相待而幻现有色心的相对待性。宇宙是心色而空寂,空寂而心色的。没有独立自性,所以不成为二元。心与色,惟有在缘起幻相边说;在空寂的自证中,是什么也不可安立的。然而,为自性妄执所诳惑的,不能不寻求什么万化的本源实体,他们仅凭想像,或似是而非的神秘经验,不知毕竟空寂——《新论》也没有例外——而妄执本体。其实,所谓本体,到底不过是在现象的心或色等中,给予神秘化、艺术化,称之为神、为本体,陶醉自己,自以为满足了!
缘起心色,即宇宙的现实,而世学者不能如此。如唯物论者,以物质为实体,以精神为物质所派生的;但是,自然科学的物质,在哲学中,在认识论中,不得不修改为“心外的客观存在为物”,也即不能不承认心物的同在。如唯心论者,由于幻想物相从心体而现起的,所以以“向上的、开发的”等为心;但在认识论中,也不能否认心物俱在,仅能说“境必待心而始呈现,应说唯心,不说唯境”。唯心论者的对待心待境起,与唯物论者忽视与客观相待的主观一样。总之,由于心色的极无自性,即在缘起相对的心与色中,各有特性,谁也唯不了谁。唯物论者不能不承认意识的相对主动性;唯心论者也不能漠视心为物所限制——坎。依佛法来说:唯物是外向的俗化,唯心是内向的神化,过犹不及!
真常唯心论者,在从心而物,从善而恶的解说中,包含有同一性质的难题。如论到心与物,《新论》以“本心即是实体”,强调心的自在,不失自性。但在现实世界中,极难同意。“心之能用物而资之以显发自己也,则唯在有机物或人体之构造臻于精密时始有可能耳!前乎此者,心唯固蔽于物。据此,则心之力用甚微,奚见其能宰物而言唯耶?”此难,是极为彻底的。这等于责难上帝:上帝是全能的,一切是上帝造的,为什么世界一塌糟,甚至有人根本反对上帝,想取消教会,上帝也还是毫无办法!《新论》在这里,以坎、离来解说。坎陷与出离的现象,确乎是有的。然在坎陷的阶段,决不能忽略被陷者本身的缺陷,或外来力量强大而自身过于渺小。假使说心为物陷,这必是心的微弱渺小,心的本身不够健全,不能幻想此心为尽善的、自由的、能主宰物的!在坎陷阶段——如奴隶社会中的奴隶——充满缺陷、不自由,不能抹煞事实而说他还是尽善的,自由主宰的!唯心论者,并不能答复此铁的事实。
依佛法的缘起论说:坎陷,是依于缘起——种种因缘——而如此的。但缘起的缺陷相,不是自性的,不变的,坎陷必将被否定而到达出离的。依缘起性空义,指出坎陷有出离自在的可能;但并不在系缚的坎陷中,即幻想内在的自由与主宰。佛法的无我论,否定真心真我论,即是如此。
《新论》的善恶说,是“吾人本性无染,只徇形骸之私,便成乎恶”。“惑非自性固有,乃缘形物而生。”“因本心之力用,流行于根门,而根假之以成为根之灵明,乃逐物而化于物,由此有染习生。”这样的将一切罪恶根源,推向物质、根身,归咎于根的逐物;反显心体的本净性。这等于国政荒乱,而归咎于人民,归咎于官吏,而圣王无罪。论理,心为本体的流行,形物不过似相,心体总是主宰而自由的。就以人类来说,也应该善多而恶少,“性智”显现者多而妄执者少。然而,除了“满街都是圣贤人”的幻觉而外,有眼有耳者是谁也不会赞同的。真心论者与神我论者,真是一丘之貉!假使依佛法的缘起论说:众生无始以来,有——有漏——善也有恶。恶,待因缘生,虽也与境相的诳惑,根身的逐物有关,而心识本身为无始来习以成性的贪、瞋、痴、慢所恼乱,知情意一切都不能得其正,决不能漠视。所以,佛法的修持,不是不受用——见闻等——外界,也不是自毁根身,是反省自心的缺陷而对治他、净化他,根本在深见缘起本相,以智化情而融治他。佛法确信众生“生得善恶”而可善可恶,所以止恶行善,圆满善行到成佛,都需要我们自己的精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