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阿根下扶梯,她就走进房里向**躺下。她才躺下来就听见下面松卿回来了。
“你到楼上去做什么事?”松卿厉声地问阿根的声音。
“许家的太太叫我来问太太今晚有空没有空,有空时和她们到戏院里去。”美瑛听见阿根撒谎回答松卿。
“太太怎么说?”松卿的声音。
“太太说要等你老爷回来后商量。”阿根的声音。
阿根像故意高声的说,好叫她听见。
松卿走上楼来了,她忙勉强的坐起来。他看见她坐在床沿上有点慌张的样子,心里越发狐疑。他的脸色很难看,把手杖和一个手提黑皮夹丢在一边,气愤愤的对她说,“你叫阿根到楼上来干些什么事?”松卿的话很是刻毒的。
“有事情,叫老妈子不好么?”
“谁叫他上楼来?许奶奶差他来的。”
松卿看见她发气,又有点害怕,不敢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你答应了她没有?”他问她。
“你答应我答应她么?”她反问他。
“单请你一个人去么?”松卿顶不愿意的就是自己不在被请之列。
“她说,今晚上光是女客。没有请男的。”她微笑着说。
“真的她们家里的男人不一路去么?”松卿从来就神经过敏地猜疑他的邻人们轻视他,排斥他;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像他们般的开有大商店,自己的名誉在他们间也很坏。
“这有什么好说假的!”她说了后轻轻的鼻笑。
“你想去么?”
“我有点想去,不过怕你不答应,要问问你。”
“你自己想去,还要向我商量做什么?”他也鼻笑。
不愉快的沉默扩散在他俩间。“那我不去了!”她过了一会恨恨的说。说了后她就向**躺下去。
看看五月快要满了,一转六月初,松卿又要带一批假钞票到南洋各埠去了。近这一星期来他很忙,差不多一早出去,不到夜间十二点不回来。她一个人坐在家里闷得忙,就命阿根驾着汽车到市内风景佳丽的地方去游散。阿根介绍她到一家医院里去看病。医生只说她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了,不说出她有没有病,给了她一瓶药水和一盒黑药丸。
“瑛姊,你有了小孩子?”他很惊异的说。因为他相信松卿是无生小孩子的能力了。她听见阿根的惊问。惟有惨笑。
一天,阿根伴她上旗山顶去乘凉。
“阿根,你还是我的弟弟呢。你真的像我的亲弟弟。我后悔从前太对不住你了。”
“瑛姊,我只恨我家计不好。我并不怨人。你看我现在还是个汽车夫呢,离家快两年了,还没挣到一个钱。”
据阿根说,他最初出来到新加坡就在一家汽车公司里习驶汽车。习了一年才始习会。他本可在新加坡图生活,那边的工价还高些。不过他很思念她,明知她早嫁了。但也想回去见见她——挣点钱,制套漂亮的衣服穿起去见她。
他又说,他希望她能够马上变成一个穷人——和乞丐一样的穷人,他就把挣来的钱全数给她,使她感激到向自己流泪,他又说。他希望她一刻就成一个老丑的妇人,没有人想娶她,自己就搂抱着她接吻。
她和他在山顶的路旁的一张铁梳化椅子上并坐着,听见他的无邪的告白,禁不住流下泪来。
“阿根,你该结婚了。你该回村里去度你的农民生活。你还是回村里去快点结婚好。”
“没有钱,空手回去,家里人看不起。还是在这里困守几年,多挣些钱后再回去。”
“你一个月的薪水多少呢?”
“十二块,除了五元的伙食,只七元。年中添制些衣着,没有什么存钱了。”
“我这个给你吧,"她笑着把左手中指上的一个大钻石金戒指除下来塞在他的手心里。
“瑛姊,莫说笑。我也不敢要,怕杨先生知道了,说我偷了来的。”他红着脸笑。
“真的给你。你拿去就把它变卖些钱回家去吧,这些繁华的都会不是我们村里人住的。我已经不幸了,不愿意再看你在这里受苦。”她说时把条雪白的手帕搁在眼上。
“姊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这个戒指你且留着。真的要时再向你要。我暂时不回村里去,我要看护你,看护到你轻了身,病好了才离开你。”
她的眼泪更流得多了。她揩干了泪翻过脸来看阿根,这时候在她眼中的他,虽然穿着很粗朴的洋服,是世界上第一等的英伟的美男子。她觉得他的精神比她所认识的男性中任那一个崇高。松卿当然赶不上他,就连大学毕了业的广勋也赶不上这个农民的伟大,赶不上这个汽车夫的崇高。
“我想着一件事了,可惜没有成功。你猜得着我想的是什么事么?”她握着他的只手,脸红红的笑向他说。
“我猜中了。可惜我们小的时候的玩意儿没有实现。”他也红着脸微笑着说。
八九岁时在她屋后草墩上,组织家庭的玩意儿一幕一幕的在他俩脑中重演一回。
他靠在她的胸上,她的双手揽围着他的身体,她微笑着凑近他的耳边。
——我们还是做两公婆。
他也微笑着点点首。
过了一会几个小孩子带着她到墩后拿了一条红手帕蒙着她的脸后再牵了过来。他在坟塘里微笑着等她。等到她到坟塘里时,就和她并着肩一齐向着墓碑拜了四拜。再过了一会,他俩就在坟塘的一隅互相搂抱着装睡。一群小孩们都站在旁边鼓着掌哄笑。他俩年纪虽然小。但也会脸红红的站起来骂他们。小孩子们还笑着叫她做新娘,叫她做阿根嫂。
他俩坐在铁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她的两行眼泪重新流下来。
“阿根,还是我们乡里的青山绿水的景色好呢!我很想和你一路回乡里去。”他们的农村的风景一幕一幕的又在她的脑里重演出来。“没有希望了吧!我今生再不敢发这样的梦了。再不敢发这样的幸福的梦了。”
她只手拿着手帕揩眼泪,只手紧握着他的手。他也紧紧地给她一个回握,他看见她的瞳子的周围像撒满了朱砂。
她的左肩靠着他的右肩了。他从后面伸手过去,也揽她的腰了。
“你的眼睛很红的,不觉得什么?”
“我原有点眼病,近来更凶了。夜晚上眼皮很重涩的异常想睡。早上起来,一时睁不开来。待睁开来时,眼睛绯红的,怪难看。
“你还是叫医生看好。”
“你看我比在乡里时老丑得多了吧。”
阿根觉得坐在自己身旁的美瑛的确不是从前的美瑛了。但他怕她伤心,不便说什么。
“瑛姊在我眼中什么时候都是美丽的。”
“你哄我!你不说真话!”
她的右颊靠近他的左颊时。他的嘴忙躲向那边去。她的心头又起了一重黑暗,再流泪了。
——他是真心爱我的人。但他怕我的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