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灵魂 / 人格的自述
我第一次见到死人是在七岁那年的暑假。和我一起见到那个死人的还有我最好的朋友季小风。那小子的手臂又细又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活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长臂猿。
这么多年过去了,季小风在我印象中还是七岁那年的模样。
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家医院出生的。我妈前脚刚踏进医院,他妈后脚便跟了进来。季小风于九月三日夜里十点零三分出生,我随后半小时也来到这个世界。我们的脐带还是同一个护士剪的,多年后在街头偶遇这名护士,妈妈还指给我看了。那是一个干柴似的女人,薄薄的眼皮耷拉在眼眶上,只露出一半的瞳仁,有点吓人。出生后,我们和彼此的妈妈待在同一间病房里。这间房有一个共同点——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不同的是,我没有爸爸,而季小风的爸爸没来。
我从来都不清楚自己的爸爸是谁。爸爸对我来说就像一尊玻璃橱窗里的工艺品,我搞不懂它有什么用,也没钱买得起。
季小风的爸爸是一只酒缸,他每天晚上都会穿过护城河,到对岸的小酒家喝酒,直到烂醉才打道回府,一路走一路倒,时而仰面躺在马路边,时而抱着电线杆胡言乱语。总之,满世界都是他的床。周围的人无不担忧他有一天会从桥上落水溺毙,或是被车轮碾掉脑袋。有一回,他还没打开家门便倒在过道上,还是我和季小风把他拖回屋里的。季小风紧咬着牙关,一句话都没有说。后来他告诉我,爸爸其实没什么用的,他宁愿没有。他话是这么说,但是那天我看到他用袖口揩掉了他爸嘴角的呕吐物。所以,我觉得季小风在撒谎。
这个世界的谎话分两种,好的和坏的。好的谎话能保护人,是没有必要去追究的,而坏的谎话会伤害人,也是没有必要去追究的。因为一旦说出口,伤害就已经造成,追究下去也没什么用。当然,这是我后来才领悟到的。
我们还同住在一个大院里。季小风的家在二单元五楼502号房,那是一栋有七层楼高的两居公寓,楼顶贴满奶黄色的瓷片,阳光零星地洒在上面,像一片片金箔,特别气派。我家在对面一单元一楼左数第一间,那是一排只有一层楼高的单间平房,外墙刷着白里透黑的石灰,苔藓稀拉地巴着墙角,像一块块皮癣,特别寒酸。但是,这些丝毫不影响我们成为彼此最要好的朋友。
每天中午,我和季小风都会到院子里玩游戏。我们最喜欢玩的游戏有三种——
第一种叫做“古代人”:从家里偷运一些毛巾和被单出来,把毛巾卷在头上,假装是头发,把被单披在身上,假装是长袍,有时候我当公主,季小风当太监,或者季小风当皇帝,我当丫鬟,角色信息由当下热播的古装剧决定。分配完后,我们就开始念一些电视剧里学来的对白。
第二种叫做“煮饭”:两块大石头并排摆列,相隔一个手掌的宽度,塞上一些旧报纸和干树枝,上面再搁一个从家里偷出来的铁盘,就可以开火煮东西了。煮的通常也是从家里偷出来的鸡蛋或红薯什么的。奇妙的是,同样是家里的东西,煮出来的味道竟比家里的好吃几百万倍。
第三种叫做“有钱人”:我们就地采摘一些植物的藤蔓、叶片和枝干制作成金银珠宝或日用品来贩卖。比如地瓜藤,把藤蔓撕成条状,用叶片做吊坠,就成了一条项链。我们俩一个当商人叫卖,另一个当有钱人来购买,猜拳竞选角色,或者轮流扮演。
这三种游戏我们从小玩到大。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游戏也会得到升级。电视里的古装剧层出不穷,我们根本就不愁好玩的“古代人”剧本;我们把家里能偷的食材都煮个遍,又偷来调味料,从此打开了“煮饭”的新纪元;除了用植物制作成珠宝首饰,我们还学会把它们研制成“有钱人”使用的化妆品。我还记得季小风的嘴唇被染得通红且怎么都擦不掉的那个下午,被他爸当场逮住打个半死。
我们玩游戏的时候总是避开大人,免得他们骂我们脑筋不正常(其实大部分小孩都是“脑筋不正常”的)。大人是敌人,而敌人最爱睡午觉,因此,午休时间就是我们的快乐时光。
看见死人的前三天,我和季小风约好在院子里碰面。午饭后,我跑到院子里,却看到一个我全世界最不想看到的人——徐雅君。
徐雅君是学校里的红人,全世界人都喜欢她,或者说没人敢不喜欢她,因为她妈妈是我们的教务处主任兼数学老师,可我偏不。我不喜欢徐雅君,因为她是一只乌鸦。她时常用一种小得恰好能让隔着两排座位的我听清的音量嘱咐其他人:“我妈妈说了,别和那个杨嘉灵玩,她没有爸爸,妈妈又疯疯癫癫的。”
我一点都不在意,真的。朋友,我有季小风一个就够了。
我告诉自己,每个人的一生中总会出现一些坏鸟,它们除了叽叽喳喳还是叽叽喳喳,任它们扯破嗓子吧,大可不必去理会。
不过,我还是一不小心和那只乌鸦结下了血海深仇。
课间十分钟。我正趴在桌上乱写瞎画,“咚”的一声,有个东西砸到我眼前。我捡起来一看,是块橡皮,不仅脏兮兮的,还用原子笔戳出两个字:野种。身后又响起叽叽喳喳的鸟鸣。我回头一瞥,果然是徐雅君捣的鬼。她一脸得意的模样霍地激活我掷饼选手的潜能,我立即将橡皮投回去,恰好命中她脑门,她毫无悬念地哭了。我才不怕她哭呢,可倒霉的是,下一堂课竟然是数学课。她泪眼婆娑的模样,像一只无辜的小鸡,我什么都没有解释(也没有解释的余地),便接受罚站。
反正数学课也挺没劲的,因为徐雅君的妈妈是一个复读机。
后来季小风把徐雅君妈妈的安全帽藏到男厕,算是帮我报了仇。
我和季小风都非常讨厌徐雅君。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闯入我们的领地,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我们没什么靠山。不过眼下正在放暑假,就算她要告状,也得两个月后才生效。
“你们在玩什么啊?”徐雅君问。
“你来这儿干吗?”季小风反问。
“来找证据啊。”
“什么证据?”
“杨嘉灵妈妈是疯子的证据啊。”
季小风没再搭腔。他拉着我走向公寓楼左侧的空地,那里长满各种各样的植物。本以为那只乌鸦会识趣飞走,可她却像鼻涕虫似的黏着我们。
“你们摘这些东西来做什么呀?”
我们把采摘来的原料分好类,各自琢磨着将要制作的珠宝。季小风用地瓜藤制成一条项链,高高举起,在我脖子上比画了一番。
“你们在弄假项链啊,”徐雅君从领口里掏出一条银光闪闪的项链,凑在我们跟前晃了晃,“喏,我有一条真的项链呢。”
我把凤仙花搁在石板上,用石子捣成泥,敷到指甲盖上,再用叶片裹住,以藤蔓拉出的纤维捆好。我举起包得鼓胀的指头,在季小风跟前挥了挥。
“你该不会把这个当成指甲油了吧?哈哈哈,我们家有真的指甲油呢。”
我将剩下的花泥分成几坨,盛到飞机草的叶片上。季小风正在制作与项链配套的手链、戒指和耳坠。我们的视线从未离开手中的物品,铁了心要把徐雅君变成透明人。
“杨嘉灵——”徐雅君像被掐住喉头似的喊道,“那个人是你妈妈吧!”
顺着她的指向,一个乌糟糟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她身着长罩衫,脚踩人字拖,头发披在肩头、盖在脸上,遮住眼睛和鼻子,只露出一张红里透黑的大嘴巴,简直就是恐怖电影里走出来的巫婆。
“不是。”我说。
“可我明明看到她从你家里走出来啊。”
我没再接茬,而是把指尖塞进嘴里,啃噬着指甲。
“我可以做证那个人不是嘉灵的妈妈。”季小风说。
我低下头,将原本分配好的花泥一坨一坨地收起来,揉成一个小圆球。季小风用手肘轻轻地推了推我,压着嗓子说:“放心吧,我不会让徐雅君知道那是你妈妈的。”
我点了点头。既感到庆幸,又觉得羞耻,还有点想哭,但我绝对不能在徐君雅的面前哭。
我发明了一套幻想测试:在脑海中,想象某个人被车撞倒,我会产生什么反应,以此判断这个人对我的重要性。例如,要是季小风被车撞了,我会难过得要命,但若换作徐雅君,我是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因为她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如果躺在血泊中的人是妈妈呢?
我宁愿倒在车轮底下的人是我。也就是说,妈妈的命比我的还重要。然而,在那个死不足惜的徐雅君面前,我却为承认这个比自己还重要的妈妈感到为难。究竟是为什么,我实在搞不懂。
妈妈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她也曾像别人的妈妈那般,穿着漂亮的裙子,梳着整齐的马尾,牙齿又白又亮,笑起来像一勾弯月。可是,打从我升上大班起,一切都变了。她接连几天不梳头、不洗澡、不换衣服,还嚼起了槟榔,槟榔的汁液把她的嘴唇和牙齿染得红红黑黑的,笑起来像一个吃人的妖怪。
也是从那时起,妈妈开始祭拜一尊彩色的木头人。我不知道这尊木头人打哪儿来的,祭拜它又有什么用。直至多年后,我才询问起它的来历。妈妈告诉我,她曾得到一个梦兆——由于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她必遭报应,唯有神灵才可破除此劫。
于是她便想方设法寻找神灵(到寺庙拜佛,去宫观求道,但丝毫没有显灵的征兆)。在一座无人庙宇中,她获得一尊木头神像,据说只要长年累月地供奉,就能洗净业障,实现念想,且供奉者的日子过得越简陋,显灵的概率就越大。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当时的我只知道,因为这尊木头人,妈妈变得很奇怪。怎么说呢,妈妈还是我的妈妈,但又不止是我的妈妈,好像她的身体里还住着其他人。
有时候,她会蜷缩在角落,一边摇头晃脑,一边自言自语。
“你干不干?”
“不。”
“你不干我们弄死你。”
“为什么是我?”
“是你自己请我们来的。”
我上前摇一摇妈妈,她就会如梦初醒般——“哦,女儿你回来啦,肚子饿了吗?”
然后顶着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神情去准备饭菜。我知道妈妈是爱我的,我也应该爱她,可却抑制不住那股令人作呕的感觉,它们就像雨后的蚯蚓,从烂泥里蹿出来,钻进我的身体,吞噬着我对妈妈的爱。
那天,妈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癫狂。
“你到底干不干?”
“不好的都走开,不好的都走开……”
“走开?你知道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你以为在地上摆个木头人、烧点香、供点果,就能请来天上的神仙吗?招来的不过是我们这些孤魂野鬼罢了。你到底干不干,不干我们今天就杀了你。”
妈妈突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她的脸涨得通红,指甲都陷进肉里了。我走向前,摇了摇她,她不仅没像往常一样醒过来,还撞开了我。她顺着墙滑倒在地,双脚一阵猛蹬。街坊邻居闻声而来,季小风和他的爸爸也来了。
“哈哈哈,你的野男人来了。”
在场的大人面面相觑,妈妈晕了过去。
“我看,应该打电话给精神病院,让他们派人来接走这个疯婆子!”
我抬眼一看,说话的人正是季小风的爸爸。
隔天,精神病院的人真的给招来了。妈妈像提前收到线报似的,天不亮便离家而去,等她回家的时候,医护人员早就不耐烦地走了。
到场的医护人员有三个,两男一女。他们问了一些关于妈妈的问题,我如实回答。于是他们便讨论起来,我则立在一旁静候吩咐。突然,两个奇怪的名词传入我耳里——“精神分裂症”和“人格分裂症”。我询问医护人员两者的含义,他们并不像我回答他们那般回答我,只是摆摆手,叫我走开,别碍事。大人就是这样,只会满足自己的需求,完全无视别人的感受。
后来,我通过其他方式认识了这两个词,它们代表两种不同的精神性疾病。精神分裂症,表现为一个人的感知觉受损,产生幻听、幻视,以致生活不能自理、自我认知失调,就好像清醒的肉体里住着做梦的灵魂,他能看到、听到、感受到,并相信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事物;人格分裂症,表现为一个人身上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格,每个人格都有各自的记忆、情感和思想,这些人格交替出现,控制着人的行为,就好像一副肉体里居住着好多个灵魂,分期使用同一个身体。
我认为以上这两种状况,妈妈都有。
医护人员走后没多久,季小风来到我家,怀里还抱着一个陶盆,里头盛满黑色的黏土,上面冒着几颗紫色的点。
“嘉灵,这个东西能让你妈妈变好。”
“这是什么?”
“精灵蘑菇。”季小风说,“它能吸收不好的东西,等到长大的时候,那些不好的东西就会随着它的孢子飞走。”
“真的吗?”
“当然了,”季小风凑到我耳边,“放在床底下。”
“嗯。”我接过陶盆,“对了,我们明天要不要去捡橡胶籽?”
“好啊。”
“那我们早上六点橡胶林见。”
“明天见。”季小风挥了挥手,“精灵蘑菇的事情不能和你妈妈说哦,不然就不灵了。”
季小风一走,我便抱着陶盆爬到床底下,将它安放好,心中默念:精灵蘑菇啊精灵蘑菇,请你赶紧带走妈妈身上那些不好的东西吧。
我从床底爬出来的时候,妈妈正好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
“你在干吗?”
“没什么妈妈,我的铅笔掉到床底下了……”我掏出原本就装在兜里的半截铅笔,“喏,捡到了。”
妈妈哼唧一声,走向木头人祭坛,点燃一支香,插到香炉中,再从袋子里掏出新鲜的水果,一颗一颗地码到香炉旁的两只盘子上。看样子,她并没有产生疑虑。
临睡前,妈妈又蹦到祭坛前自言自语起来。
“你死到临头了。”
“阿弥陀佛……”
“别再念了,佛是不会救人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还是让我们来救你吧。漂了这么多年,才遇上你这么一个中转,死了就太可惜了。”
伴着妈妈的呓语和窗外的电闪雷鸣,我坠入梦乡。
梦里的我也在睡觉,耳边仍环绕着交谈声。就算没睁眼,我也能“看见”周围的布景:左前方摆着一张方桌,桌旁围着四张板凳,凳上坐着四个男人。一般人都会沿着桌子的四条边入座,但这四个人很奇怪,他们竟然对着桌子的四个角入座。
“不知道那边搞定了没。”
“那个醉鬼比较好搞。”
“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她一睁眼,我们就把她带走。”
交谈声戛然而止。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他们可能走了,便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四张脸随即闯入我的视野。
“我们看到你在看我们了。”
此时,我才得以看清这四个人的真面目。他们的脸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张空****的脸。
“跟我们走。”
我被扯下床,推向门口,拱下楼梯,来到空无一人的街道。天降起暴雨,地面蓄满水洼,雨水夹着草叶拍击我的脸颊,我顾不上遮挡,便被推搡着蹿入一片杂生林地。我没有问他们是谁,也没有问他们要带我去哪儿,因为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忍一忍,醒来就好了。穿过林地,我们踏上一座独木桥。忽闻“扑通”一声,我往桥下一探,河面**起涟漪,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水里了。
“我说了吧,那个醉鬼比较好搞。”其中一个无脸男说道。
我被他从桥上推了下去。一开始,我并没有挣扎,我确定这不过是一个梦,在梦里受伤是不会疼的。可是,身体没入水中时,我的耳朵却受到挤压。我吸了口气,河水顿时灌入鼻腔,注入气管,灼烧着肺部。我挥舞四肢,试图攀上水面,无奈河水湍急,只得随波逐流。痛感从胸腔翻腾而上,直穿脑门,将每一个脑细胞绷紧撑实,直至炸裂。光渐渐消失,我的身体顺着水流旋转着,时而露顶,时而触底,眼里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一片浓雾之中。脚下是条羊肠小道,蜿蜒向前,尽头隐现着一道白光,前方十米左右,一个肥胖的男人正被一个高大的白影牵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不一会儿,身旁冒出一个白影,牵起我的手,缓缓地往前走。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将去向何方,脑袋一片空白,身体也失去掌控,只能像朵浮云般随风飘移。
忽然传来一阵呼唤,轻微得像是耳语:“杨——嘉——灵——”
我定了定神,发现唤的是我的名字,便回过头去。白影松开我的手,随即隐没于迷雾之中。
“杨嘉灵!杨嘉灵!!”
随着声声急促的叫唤,我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季小风那张猴子似的脸庞,接着是他身后灰蒙蒙的橡胶林。
“咦,”我挠了挠后脑勺,“我怎么会在这里?”
“谁知道你哦,我一来就看到你在这儿了。”
“啊?我记得自己……”
“哎呀,不管啦,”季小风喊道,“赶紧开捡吧,不然好东西就要被抢走了。”
除了二人游戏,我和季小风偶尔也会和院子里的其他小孩玩一些很多人玩才会比较有意思的游戏,比如“橡胶籽对决”。这是种一对一的游戏:双方各派出一颗橡胶籽,一上一下对叠起来,用拳头往下一捶,谁的橡胶籽先破谁就输了,输的人要给赢的人赔付赌金。赌金是对决前就商定好、一定数量的橡胶籽。谁的橡胶籽最硬,谁就是最大的赢家。
其实,橡胶籽的硬度是可以通过视觉来判断的。小小扁扁的是贫农,硬度最低;大大扁扁的是小兵,硬度稍高一点;小小鼓鼓的是队长,硬度再上一层;大大鼓鼓的是大炮,硬度排位老二;大大鼓鼓,且背上有三条凸纹的,就是“王”,硬度排位第一,战无不胜。我和季小风之所以这么早来到橡胶林,就是为了赶在别人之前,找到一颗“王”。
天已豁然大亮,橡胶林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我们总共拾获三颗大炮、六颗队长,还有一口袋的小兵和贫农,但仍旧没有一颗“王”。此时,有个大人穿过林子,朝我们走来。
“小朋友,河边有好玩的东西,快去看看。”
那个大人一边把玩手中的安全帽,一边说道。他的眼眶乌青,嘴唇发紫,一看就是熬夜干工的黑骑手。我和季小风只顾着低头忙活,生怕招惹了他。不一会儿,他自觉没趣便走开了。
“要不,”季小风说,“我们去看看?”
为了弥补找不到“王”的挫败感,我和季小风朝河边走了过去。
我们拨开灌木,来到河滩,臭气扑面而来。昨夜的暴雨使河水上涨,将垃圾推上河滩,有饮料罐、塑料袋,还有一些细细碎碎的包装壳。难以想象,这条河在没有通自来水的年代,曾肩负供给沿岸居民生活用水的使命。我们扫**了一圈,立即被一块格子布吸引住,它和别的垃圾不一样,鼓鼓的,好像里头裹着什么。
我们走向河边,滩土又湿又软,踩上去像狗屎。
原来那块格子布是件衬衣,倒扣在河中,底下有个肿胀的人体。水波掀起衬衣的边角,露出一大块白皮,白皮上有一些破口,破口处围满苍蝇,像一头患了癣疥的白猪。白猪的背上搭着一条幼小的手臂,手臂的根部连着一副同样幼小的躯体,在河水的涤**下若隐若现,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猴子。
意识到河里漂着的是什么之前,我们就跑开了。跑着跑着,我突然想起什么,便停了下来。不过,还没等我开口,季小风就回过头来,说:
“那件衬衫……好像是我爸爸的。”
可我们都不敢再回去看第二眼,于是便一鼓作气跑回了家。
妈妈正跪在木头人前祷告。我倚着门框,将自己在河滩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说完便瘫软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整个过程中,妈妈都没有挪动步子,她只是回过头,以一种应对陌生人的神情注视着我。片刻,她走到灶台边,拿出一个背篓,示意我钻进去,再扣好盖子,挎上背篓,踏出家门,走下楼梯,穿过熙攘的街道,将小城的喧闹抛在身后,越走越僻静。随着她行走时一起一落的节奏,我缓缓地遁入梦境,耳边还伴着此起彼伏的争执声。
“我们帮了你,你也要帮我们。”
“我没有让你们帮我。”
“你不是整日整夜地祈祷吗?这不,我们保佑了你,你却耍滑头。”
“我没让你们害死人。”
“我们帮你报了仇。”
“你们害了无辜的人。”
“没有人是无辜的。”
“孩子是无辜的。”
“你的野男人要置你于死地,孩子就是帮凶。”
“妈妈……”
我张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一块暗红色的帘子从屋顶垂落在地,上面挂满破洞,一双傲慢的眼穿过破洞斜乜着。
我撩开帘子,原来朝我行注目礼的是一座巨大的神像,神像前摆着一张条形供桌,桌上闪烁着烛火,烛火下有一方毡垫,妈妈正跪在上头。
“妈,这是哪儿?”
妈妈没有回应我,而是朝那尊神像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喊道:
“我帮你们,你们也得帮我。”
“只能换一个新肉身。”
“哪里找?”
“这里就有一个现成的。”
“妈,”我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在跟谁说话啊?”
“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虫。”
“我怎么没看见他们?”
“他们躲起来了。”
“哦,”我望着前方,“他们要干吗?”
“他们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妈妈回过头来看着我,“需要通过妈妈来还清债务,才能重新找到回家的路。”
“帮人找到回家的路不是好事吗?”
“可他们不是人。”
“那妈妈为什么还要帮他们?”
“因为他们也答应帮妈妈一个忙。”
“什么忙?”
“回家吧。”
妈妈把我装回背篓,踏上回家的路,伴着颠簸的节奏,我又小憩了一会儿。我曾问过妈妈,那些声音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她幻想出来的。妈妈反问道,真实的和幻想的有什么区别?
我说,如果是真实的,那除了这个世界以外还存在另一个世界,而如果是幻想的,那就是她有病。妈妈则做出一个至今仍令我困扰的答复——
现实,只是幻象的一部分。
再度睁眼,妈妈已把我放下,我四处张望,还没到家。
“去吧,你的朋友在等着你。”
“季小风?”我疑惑道,“他在哪儿?”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我沿着熟悉的道路,来到橡胶林,季小风果然在这儿。
“你来啦。”
“嗯,”我说,“季小风……”
“那……”季小风兀自趴到地上,徒手拨弄着厚厚的落叶,“我们继续找‘王’吧。”
“啊?……哦。”我走到他身旁,趴下,装模作样地找着,“季小风,你爸爸怎么样了?”
“他喝醉了,从桥上摔下去,淹死了。”
季小风淡淡地说完,便往落叶更深处探寻。他的眉头紧锁,牙关紧闭,好像有更重要的事情压制着他,以至无暇顾及当前的伤痛,我不清楚那是什么。
“我找到了。”
“哪里?”我凑向前,“快让我看看。”
季小风朝我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一颗大大鼓鼓的橡胶籽,背上显现着三条凸纹,像一个“王”字。
“哇,”我拍了拍手,“太棒啦。”
“你怎么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我循声扭过头——
原来是徐雅君那只乌鸦,她站在橡胶林的另一头,手里握着一条树枝,很显然她也在找“王”。
“你说什么?”
“我问你,”徐雅君抬高声调,“为什么在那里自言自语?”
“我在和季小风说话。”
徐雅君慢慢地走近我们,“你说,你在和谁说话?”
“季小风啊,”我伸手指了指身侧,“你瞎了吗?”
徐雅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指的方位,用树枝戳了戳季小风——树枝穿过他的身体,像穿过一片虚空似的戳到地上,“咔嚓”一声捣烂了几片落叶。
“神经病。”
徐雅君丢下这句话,以及那条树枝,便跑开了。
我突然记起昨天的情景——那个大大的躯体旁、瘦小、猴子似的身躯。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天空与大地相互交叉,置换方位。我把手伸进裤兜掐了掐大腿,疼痛顿时镇住恐惧,天空与大地随之复位。我凑到季小风耳边,说:“放心吧,我不会让徐君雅知道你是鬼的。”
季小风一愣,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我告诉季小风,他现在回家会吓坏自己妈妈的,不如先到我家去,再商量接下来的对策。反正,我妈妈是不会被这种事情吓到的。他说好。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已备好晚餐。我走进里屋,端坐在餐桌前,示意季小风入座。妈妈端着两碗米饭走了过来。
“妈,”我说,“给季小风也盛一碗吧。”
妈妈没有回话,她又盛了一碗米饭递给我,我把它推给季小风。
“吃吧,”我举起自己的饭碗,“我说过了吧,我妈妈才不会被吓到呢。”
妈妈做的菜向来寡淡,不是少盐就是没油,可今天吃起来却特别对味。我三下五除二便扒完一碗饭。
“你的朋友,”妈妈看着我,“好像不喜欢吃米饭。”
我瞥了一眼季小风的那碗饭,果然颗粒未动。
“要不要来点别的?”
妈妈将一个陶盆摆上桌——季小风送来的那个,但已和先前大大不同。盆土中冒出几朵蘑菇,伞盖尖尖,绛紫色,伞柄细长,雪白,上面还挂着黄黄的水泡。
“妈,你这是干吗?”
“我倒要问问他做了什么好事。”
“那是精灵蘑菇。”我搁下碗筷,“季小风说了,它能吸收不好的东西……”
“这些就是不好的东西。”
妈妈反手一挥,掀翻那个陶盆,盆土撒了一桌,蘑菇争先蹦出,其中一颗还被压断了脖子。正当我准备再度责问的时候,那颗断脖子的蘑菇破口中冒出一团烟雾。
“这是鬼蘑菇,”妈妈用筷子夹紧那颗蘑菇,破口中溢出浓稠的汁液,伴着一股瘆人的气味,“要人命的。”
“阿姨对不起,”季小风埋着头,“我以为那些是好东西。”
“你还有机会弥补。”
妈妈从桌底下拿出一个香炉、一支香和一盒火柴。她划开火柴,点燃香,插到香炉中,然后指了指腾升而起的烟雾,说:“谁先吃了这炷香,谁就先断了人间的烟火。”
“妈,”我挡在季小风跟前,“你不能伤害我的朋友,季小风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妈妈冷冷地笑了,“你把人家当成最好的朋友,人家把你当成什么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好季小风,“反正,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又不能死第二次。”
“谁告诉你他死了?”
妈妈从口袋中掏出一面手柄镜,递给我。那是一面青铜锻造的器物,周身缀满翠绿的锈迹。我往镜中一看,里头出现一张模糊且熟悉的脸。不过,不是我自己的脸,而是季小风的脸。我将镜面扫向季小风,里头却一片空白。
“季小风?”
镜子里那张季小风的脸展现出这句话的口型。
“嘉灵,对不起。”
镜子里那张季小风的脸也展现出这句话的口型。
我猛地丢掉那面镜子。
记忆中那个瘦小、猴子似的身躯缓缓地转过来,露出一张脸——不是季小风的脸,而是我的脸。
原来那并不是一个梦。
我夜半乍醒,被鬼蘑菇引起的幻觉牵引着,走出家门,穿过林地,来到护城河,再从桥上跌入河中。原来那天晚上,我就已经死了。那么现在的我是以什么形式而存在和思考的呢——是失去肉身却不得安寝的灵魂,还是由他人分裂出来的新人格——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我们交换吧。”季小风说。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才是最大的恶人,如果我没有嫌弃妈妈,就不会引发后面的事情。我背弃了一个比自己还重要的人,应当领受惩罚。
“妈妈,对不起……”
我伸长脖子,汲取香气,任它钻入鼻腔,滑入喉道,直至汇通全身。我从聚光灯下退出,回到暗淡无光的角落,身体也开始变得轻盈、蓬松,像逃离伞盖的孢子,迅速且悄无声息地,隐没于黎明前的微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