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烟又要回娘家了。自从嫁到庄家,素烟每个月都要回娘家。她不带任何礼品,回去住一宿很快就会回来。我姥爷不明白她老是回娘家干什么,也许是刚离开娘家门还有些眷恋吧,过个一年半载有了孩子就好了。我姥爷这么想。所以他给予了素烟极大的宽容,从不阻拦她。这种待遇在别的家庭中是绝对没有的。但是我姥爷却不知道,素烟之所以经常回娘家,并不是因为对那个家有什么眷恋,而是为了接受她父亲固相春的教调。
前面说过素烟的心眼都是她爷娘给长的,其实主要是她爷。她娘也掺和着给她长些心眼,但是长的都是小心眼,什么吃肉的时候少啃头多吃好肉了,什么好好看着家里的东西别让庄于氏偷着给她儿子了,什么每天早晨扣扣鸡腚看看有几个鸡下蛋了,如此等等。这些心眼倒是很实用的,但是固相春一听就要开口骂她,死娘们快闭上你那臭嘴吧,你懂得个什么呀。固相春给女儿长的心眼都是大心眼,是怎么样收拾住包括我姥爷在内的庄家那一干人,怎么样掌握住庄家的财政大权,怎么样治理好那一份家业,怎么样在不远的将来让我舅福儿和我大姥娘从庄家大门里滚出去,而她完完全全地占有庄家大院一切都是高瞻远嘱的,一切都是大智大谋的。所以素烟娘的那点心眼与之无法相比,所以固相春对女人极为看不起。
素烟极为佩服父亲,也可以说是非常崇拜父亲,在她眼里世界上没有那一个父亲能像自己的父亲这样足智多谋深谙世事精明强干了,所以她愿意听从父亲的教调,充做父亲手中的琴弦,父亲怎么弹她就怎么响,而且响得准确响得恰当响得和谐。但是她必须每个月回家一趟,回家一趟把近段时间以来庄家的各类情况向父亲做一汇报,然后再聆听父亲的指点,不然她就不知所措,六神无主。
这次回去之前,素烟与我姥爷一起到四门洞内的浴仙池里洗了个澡。这是自她来到庄家后第五次与我姥爷去洞内洗澡了。从前我姥爷与我大姥娘或是大马娘去洞里洗澡总是偷偷摸摸的,与素烟去洗澡则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俩提着汽灯一前一后大大方方地打开洞门走进去,没人问他们进去干什么也没人议论什么,那种心理上的轻松着实让我姥爷惬意,所以去洞里洗澡的次数比任何时候都多了。当然,洗澡多的原因不只如此,更重要的是因为与素烟一起洗澡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每洗一次他都像喝了几坛子陈年老酒,好几天里回味无穷。他又怎么能不愿意去洗呢?
但是,我姥爷怎么也想不到,腊月十九这一天他与素烟竟是最后一次去洞内洗澡,这一天以后,美丽动人的素烟就一点一点不是他的了。不过这一次却让他终生难忘。
四门洞在冬天里格外的暖和,那时在乡下还没有温度计,我姥爷没有测过洞内的温度有多高,不过很多年以后我姥爷的一个外甥为了考察我姥爷的历史曾到洞里去过一次,那正是寒冬腊月的时候,那小子进去后为了试试里面与外面的温差他不用温度计而是脱掉棉衣只穿件裤衩在里面走了一圈,感觉那里不是温暖如春而是温暖如夏。所以他相信了我姥爷和素烟这一对老夫少妻于数九寒天里在里面光着身子摘仙果的传说。
我姥爷和素烟光着身子摘仙果的事就是民国十五年腊月十九这一天发生的。
浴仙池里的水就如洞内的温度一样越是冬天越热,在北门外可以看到浓浓的白雾向外奔涌,在洞内用汽灯照耀可以看到雾气冉冉飘升轻贯洞顶,这便是元真说的“紫霞轻贯醉密山”。有人是对“紫霞”二字提出了质疑的,但是我姥爷说紫霞二字用的再贴切不过,因为当他用汽灯照耀着雾气时,他所看到的就是莹光烁烁的紫霞。
我姥爷和素烟在池边那块光滑而又干净的石头上脱光了衣服,然后相扶相携着进入了池中。素烟搂着我姥爷的脖子,我姥爷托着素烟的屁股,有些干瘦的胸膛与丰满坚挺的胸脯摩挲在一起,清脆而甜美的笑声就不断地在洞内回荡着。
刚刚发生的家庭风波让我姥爷的心情很不好,现在如此美好的与素烟在一起,尽管还有点心意沉沉,但却将所有烦恼丢掉了大半。他在素烟的笑声中又默念起了元真和尚那首诗:“玉臂双交池水欢,微波撞壁似抚弦。三春洞外无颜色,紫霞轻贯醉密山。”他每次浸在这池中的时候都会默念这首诗,但哪一次也没有这一次感受如此真切如此深刻。
素烟在我姥爷的托举下仰躺在水面上轻柔地漂荡着,她快乐地将自己舒展开来呈现给我姥爷,如丝的乌发,粉红的脸蛋,高耸的**,光滑的小腹,鲜明的肚脐,还有优美的两腿和两腿间那片诱人的草地。尽管雾气茫茫灯光昏暗,但是我姥爷凭借心中那双爱怜的眼睛却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他不由的腾出一只手来抚摸着素烟的肚子,他想着里面是不是有种子发芽了。自从我舅与靠儿的事出来之后,他忽然比任何时候都盼着素烟给他生个儿子,他对我舅已经彻底的失望了,虽然打了我舅他也心疼,虽然心里还对他存留着那么一份父爱,但是他已经不指望我舅将来能顶起庄家的基业并将其发展壮大了。“他不像我的儿子。把这份基业交给他就等于白扔了。”我姥爷痛苦地这样想。但是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真正顶起庄家基业的儿子呢?他寄希望于素烟,素烟却很久无消息。“素烟啊,”我姥爷慈祥如父地说,“你这肚子怎么还是平平的呀,得快点给我生个儿子呀。我可一直盼着呢。”素烟就笑着把一些水撩到了我姥爷的身上,“你急什么呀,该生的时候自然就生出来了。”我姥爷就嗬嗬地笑了,说:“我能不急吗,都五十多的人了,再过几年就不中用了。”素烟说:“那好,明年这个时候,一定把儿子给你生出来。不过你得好好种地哟,不好好种地我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是白搭。”我姥爷便开怀大笑起来了。
也许是素烟的话起了逗弄的作用,我姥爷突然有了奋发向上的冲动,他托着素烟来到了池中那块光滑的石头上,低头与素烟耳语几句,老夫少妻便开始了生儿育女的必修课。尔后,素烟别出心裁,要求与我姥爷就这么光**在洞内观赏一番景致。我姥爷有些迟疑,他不敢想象自己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光**身子在洞内走动是怎样的丑陋,又与自己平日里那副正人君子的风度怎样的大相径庭。“有失威严!”他这样想。但最终还是没有经住素烟娇声嗲气的恳求,于是一咬牙,答应了。反正这里也就夫妻二人,就光着身子逛一逛又如何呢?不是“老夫也发少年狂”吗?
我姥爷并没有与素烟满洞里乱逛,无论怎样那都太失体统了。他领她去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天洞瑶池。那是西洞口不远处的一个绝妙景观,在一块巨石的遮挡下,一个有数丈之高的洞穴垂直而立,洞壁上悬挂着的,全是钟乳形成的各种形象逼真的水果,我姥爷称之为瑶池仙果。如此美景由于太过隐避很难为人发现,我姥爷是在不久之前从西门进洞时偶然发觉的,当时他是无意中一举灯,就看到常见的巨石后面有一只硕大的苹果,暗想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苹果呢,仔细看去原来是钟乳形成的。于是由这只“苹果”我姥爷发现了天洞,也发现了天洞壁上数不清的“仙果”。但是他发现的也只是下半部分,上半部分因为灯光不能照射的太高而没有看到。
现在,素烟不甘心只看下半部分,她非要骑在我姥爷的脖子上往上看看。我姥爷有点生气了,“你见谁家的女人骑在男人脖子上了?那可反了!”
素烟就又撒娇了,“反正这里也没旁人,你就让我骑一骑能怎么着啊,还想不想要儿子了?”
我姥爷难对素烟发火,只好无可奈何地蹲下去,让素烟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感觉后脖梗上有种柔软的潮湿的又是毛哄哄的温热,很舒服很妥贴。于是就嗬嗬笑着把素烟顶起来了。
素烟把汽灯高高的一举,立刻就惊奇地叫起来了,“哎呀,怎么这么好看呀,你看,那像一串葡萄。你看,那像一串人参。你看那像什么,长长的弯弯的,像老爷你那个东西呢。”说完就咯咯地笑了。
我姥爷也忍不住笑了,却说:“休要胡说,再胡说我就把你扔下来了啊。你说的那可能像香蕉吧,香蕉你是没见过的。还有些像什么?”
“还有就多了,我也说不上像什么来。”素烟说。
我姥爷很遗憾,不能与素烟同赏那些奇异的天成之物。素烟却要摘呀,她伸手抚摸着那些诱人的仙果,竟是光滑的湿润的,让人馋涎欲滴。但她终是没有摘下来,只抚摸了片刻,恋恋不舍的从我姥爷的脖梗上下来了。
多少年以后,当四门洞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时,在强光灯的照射下人们自下而上看到的,远不只素烟在我姥爷的脖梗上看到的这些,那数丈高的洞壁上,缀满了天下所有的水果造型,这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这种神奇的景观留给人们的不只是情感上的愉悦,更让人们对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发出无限的慨叹。
素烟于第二天的上午回的娘家。这一次她在我姥爷的责令下给娘家带去了为数不少的年货。每到年关给岳丈家送年货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我姥爷要对得起赐给了他美人儿的朋友固相春,更要给自己要个脸面。
素烟坐着一顶四人小轿,后面跟着大马他们十几个挑着东西的汉子,一路浩浩荡荡挺进了胡同峪。固相春夫妻不知道女儿今天回来,当村里的孩子跑去给他们报了信后,全家人就都来到街上迎接了。但是对于固相春来说,他来到街上并不单是为了迎接女儿,主要的是为了感受一下村里人对他的羡慕。在这十里八村里,有谁家的女儿坐着轿子回娘家,又有谁家的女儿用十几副挑子给娘家送年货?女儿在嫁到庄家三日回门的时候,因为带来了八合大礼曾让村里人无不艳羡地讲说了好些日子,他相信这一次的壮观情景一定会让他们更为惊羡的。果然,当一行队伍进村以后,在消息的迅速传播下,几乎全村的人都涌出来了,女人们与素烟的娘搭着话,虽心下难免嫉妒,却还是不停地啧啧赞叹。男人们与固相春打着招呼,企羡之情溢于言表,“相春,你好福气呀,这个年什么也不用治了,全了。”几乎每个人都与他这么说。固相春叼着烟袋持重地与众人说着话,并没表现出太多的得意,但是内心的那份陶醉和满足却是无与伦比的。
素烟在离家门很远的地方就下了轿子,这么多的人前来迎接她,她有了一种荣归故里的感觉,所以她要下来走一走,一是表示对乡亲的尊重,二是展示一下自己的卓尔不群。她穿着淡黄色的丝绸竖领小袄,外罩粉红色的棉绒斗蓬,脚蹬绿缎子绣花鞋,面如桃花乌鬓如云,在这小山村里还有哪个女子能跟她比呢?
素烟一下轿子,立刻有十几个女子围上来了,她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时不时的就会发出一阵热烈而欢快的笑声。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她从没像今天这样春风得意神彩奕奕。也从没像今天这样倍感嫁给我姥爷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是多么的幸运多么的美好。也从没像今天这样从内往外那么感激父亲,这一切都是在父亲的精心安排下得来的,是父亲为自己创造了这种幸福。父亲是天下最难得最伟大的父亲。
但是素烟却没想到,仅仅几个月后,她的这种心情就大变了。一切她现在以为美好的东西感动的东西得意的东西那时候全都颠倒了过来,连她自己都难以弄清怎么就会那样了。
事后素烟回忆起来,体会到一切其实就是从民国十五年腊月二十这一天开始的。
这一天素烟在街上遇到了儿时的伙伴李漪清。那时她在众女子的簇拥下刚要走进家门,就发现不远处的巷子口站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青年,他穿了一身事后她才知道叫中山装的青色衣服,脚蹬一双也是事后她才知道是牛皮做的黑色皮鞋,眼睛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实在太英俊太潇洒太令人耳目一新了。“那是漪清哥吧?”她一口就喊了出来,随即脸就红了。心也跳了起来。
李漪清是胡同峪最大的财主李时恩的大公子,他比素烟大八岁,小的时候素烟常跟在他的身后哥呀哥的叫着,让他给她掏鸟蛋,让他教她画图画。素烟八岁的时候,娶了媳妇的李漪清去济南读书了,又几年又到上海读书了,素烟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一晃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曾往自己脸上画小鬼被父亲找上门去的漪清哥竟出条的如此漂亮了吗?素烟这样想着,她呆住了,想走上前去与他说几句话,却怯怯地不敢挪步了。
李漪清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过来,“素烟,不认识漪清哥了吗?这么愣愣地看着我。”他笑着说。
素烟再一次脸红了,她羞涩地给李漪清笑笑,“谁不认识你了?是你不认识我了。”她说。
这一天,素烟像以往回娘一样住下了。这个晚上,固相春夫妻又与女儿坐下来谈论起庄家的事情,素烟向父母汇报着这些天来庄家发生的事情,她奇怪地发现自己竟少了从前的许多热情了,福儿把大马的媳妇靠儿占有了;闲姐儿与福儿做下了不要脸的事情还想害福儿;老爷气得要死开始讨厌福儿,盼着自己快点给他生个儿子,如此等等。说这些干什么呢?但她还是说了。固相春就给女儿分析这些事情在今后可能会产生的结果,以及下一步她该怎么办。素烟作出一副细心聆听的样子,但是心里却盼着父亲快快说完她好打听一下有关漪清的情况。但是父亲却自始至终也没给她一个可以说说漪清的机会。其实她不知道,父亲是有意不给她谈说李漪清的机会的,早在她与李漪清在大门外相见的时候,这个精明的老东西就从女儿的表情中读出了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内容,他很生气,所以他不想再去谈论李漪清让女儿重温那些内容。
第二天,本是庄家来轿子接素烟回去的,但却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这使得轿子迟来了一个上午。素烟在父亲面前显出焦急的样子,但是心里却对这场雪感激万分。她在一群女子的牵引下走上村街,观赏着一群孩子堆雪人儿打雪仗。她终于知道了漪清是从上海回来养病的,病养好了还要回上海去,他已经在上海有工作了。素烟怅然不已:他还要走,那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她鼓了鼓勇气想到李家去一趟,但是却怎么也没迈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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