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人心惊肉跳的会,当然没法儿议出什么结果来,自然也不会再开第二次了。从星期二到今天又是整整的四天。段科长天天被调查组叫到秘书科!临时腾出来的一间屋子里去谈话,无话可谈时也得在那儿呆着,在严君看来,简直是被变相地办了“走读”学习班了。前天,甘局长在全处干部大会上宣布:因为纪处长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调查上,所以处里的日常工作暂时移交;昨天,纪处长就送来了一张请假条,告病不朝;今天早上,局里任命的新处长便走马上任了。
如果不算刚被降职“发配”到自新河劳改场去的马局长的话,纪处长便是全局唯一留在处长职位上的“前朝遗老”了,前后才三天,终于被换下了台,而且简单得连一句交代都没有。
按说,她这样的普通侦察员,毕业不满两年的大学生,在处里,人事关系既不深,业务上也算不上骨干,本来是用木着为这些处科级头头儿们的起落荣枯操心费神的,可她偏偏老是觉得,这些变动都是和自己的命运、事业、生活息息相关的,纪处长被撤职还倒罢了,她怕的是段科长也呆不长,怕再冒出一个甘局长一类的人来当她的科长,如果整天在一个屋子里办公,横竖都不对劲儿的话,那该多么别扭啊!
不过看上去,段科长反倒比她还要沉着似的,每天照样上班来,下班走;走道里迎面碰见了,照样和人点头打招呼;在食堂打饭时,该说该笑,没事儿人一样。
昨天,她、大陈、小陆,分别被调查组“请”去谈话了。和她谈话的,除了两个调查组的人以外,还有一个市局来的人和他们五处政治处的一个干部,那间小屋子被坐得满满的。她进去的时候,一看到摆在这些人面前的那张预备给她坐的空凳子,心里先就不舒服,她想起审讯徐邦呈的那间预审室来了。
“来,坐吧,坐吧。”公安部的一位同志最先招呼她,口气倒还亲热,“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有点反感,冷冷地答了一声:“严君。”
“严君,严肃的严?”
“严肃的严,君臣的君。”
“畸,严肃的皇帝,哈哈哈。”
驴唇不对马嘴,真是拿肉麻当有趣。她心里发笑,在凳子上坐下来,眼神漠然,一副很不合作的表情,“有什么问题,问吧。”
“咳,没事,咱们随便扯扯,随便扯扯。”那人有些尴尬,先是漫无边际地胡绕了几句,然后很生硬地扯到正题上来了。
“311这个案子,你觉得问题出在哪儿?不用顾虑,大胆说,啊。”
“这我可说不出来。”
“你个人总有个看法嘛,说错了不要紧。”
这人的神态简直像是哄小孩似的,她心生厌恶,出言也就有点噎人。
“我算老几?侦察方案都是领导定的,我能有什么看法?”场面挺僵,冷了几分钟,一位公安部的人忍不住突然问:“311专案组离开南州去边境的时候,周志明是不是让你给他寄过一封信?”
“什么?”她皱起疑惑的眉头,“和这有什么关系?”
那人没回答,却接着问:“信是寄到什么地方的,寄给谁的,你能回忆一下吗?”
周志明托她给施肖蔚寄信的事,她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可她却拧着脾气,非要反问:“这和311案有什么关系?”
市局的那个人终于忍不住了,沉下脸,用一种教训的口气说:“严君同志,你今天的态度很不冷静,部里同志问你情况,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说嘛,怎么这么费劲?”
她也瞪起眼来:“那当然,你们不解释清楚,我私人的事凭什么告诉你们?”
“什么,你私人的事?”对方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话柄,“周志明是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他和别人通信,怎么成了你私人的事了,啊?据我们了解,周志明平常从来没有什么通信关系,偏偏在仙重山诱捕计划确定之后,临去边境之前,匆匆忙忙往外发信,难道不值得我们打一个问号,啊?”稍停,对方又稍稍缓和了语气说:“严君同志,我们相信你是有觉悟的,会积极配合我们调查的,周志明和什么人通信,究竟有没有问题,不查怎么能知道,你说对不对?”
她的心情已经十分败坏,口气也越来越烦躁,“我忘了,早忘了那信是寄给谁的了!”
“时间并不久嘛,怎么能忘了呢?”
“三个月了,怎么就不能忘?”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这简直是在顶牛抬杠了,严君咬了咬牙站起来,“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
“干什么?”
“上厕所。”
她并不需要上厕所,只是不能忍受这种无休止的纠缠,一出了那间小屋的门,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地进厕所,又慢慢地洗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洗,然后再慢慢地走出来,听到旁边一个办公室里有打扑克的声音便走了进去。
四个男的,围着一张办公桌甩得正欢。她看了一把,没走,又看了一把……“畸,怎么着,严君也不怕浪费青春啦?”
“哼,”她冷笑一下,“我没什么青春,无所谓浪费不浪费肝’一连看了四把,直到政治处的干部领着市局的那个人气急败坏地挨门找到这儿,才算结束。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市局的人脸红脖子粗,“我们好几个人都在等你,你什么意思?”
严君恨得真想一扭身走开,可她却用了一种平静得近于戏德的口气,说:“哟,又不是办我学习班,还不让人歇口气呀,我还以为你们早散了呢。”
倒是市局的那位,先给气走了,一边走一边气势汹汹地叫:“你们处长呢,你们处长呢?”
要找处长?找去吧,我一没辫子,二没把柄,怕谁!
大陈和小陆也被谈了话。虽然事前早做了“不准串联”的规定,但在办公室里没外人的时候,小陆还是忍不住要说。
“哎,怎么跟你们谈的,问你们周志明的事没有?”
大陈没说话。她没好气地说:“周志明怎么啦,嗅,就因为有了胶卷的事,什么都想赖人家呀!”
“听口气,他们好像还是有点什么根据似的。”小陆脸上略带着几分神秘,说:“让我回忆周志明到边境以后都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别看咱们是干侦察的,当时还真没注意他,谁想到他是那么个人呀。调查组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收买,想查查他的社会关系。咱也不了解他都有什么社会关系,好像有个女朋友,是不是?
我反正没见过。”
大陈声音小小的,“唉,咱们尽力给部里的同志回忆吧,回忆不出来也没办法。
况且调查组现在也并没有肯定周志明准有纵敌问题,咱们千万别把有影没踪的事和那种定不了否不掉的东西往外端,反而给部里的同志添乱。刚才他们也问我当时山上的情况来着,他们怀疑周志明为什么早不开枪,偏等着徐邦呈跑了才开枪。我也只能照实说呀,周志明当时还和徐邦呈打了两下呢,从开打到徐滚下去,总共几秒钟的事,根本就来不及出枪嘛,而且靠敌人的那面坡很陡,往前一蹿就能滚下去。
我还给他们画了一下。他们好像挺失望的,可事儿就是这样子,我有什么办法。部里要是说这样就属于纵敌了,那部里走吧,咱们服从。”
“那当然,那当然。”小陆连连点头。
看来,无论是大陈的巧妙敷衍还是小陆的稀里糊涂,都没有和调查组搞僵,这就使严君的顶撞更显得突出和孤立起来了。她暗暗做好了挨整的准备,这也许是她有生以来心情最灰暗的时候。
报复果然来得快。今天上午,政治处通知她两天之内到城东区公安分局报到,虽然她早就听说过处里要抽一个人长期支援分局加强一些信托商店的堵赃工作,但无论从哪方面说,她都想木到会轮上她去,这时候到分局去,显然会给人一种犯错误下放的印象。她愣了半天,索性也横了心,去就去!就是叫她改行搞一辈子社会治安,反刑事犯罪,她也心甘情愿了!比起五处这块是非之地,分局,也许还算一块净土呢!
严君想着想着,思绪不由地又移到了周志明身上。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那些卑鄙的家伙要把311案件的责任全部推到他身上,这不是落井下石,找替罪羊吗?
唉,假如那个徐邦呈被打死了该有多好,周志明说他一共打了四枪,全局射击训练第八名的好成绩,总有一枪能中吧!
二十仿佛是沐浴在一片柔和的阳光下,心情也不由得平静安详起来。这是哪儿?
身下,垫着软硬适度的垫子;脑袋,十分贴切而又十分舒服地嵌在同样软硬适度的托架上。不,你用不着怀疑,用不着心跳,这儿不是漆黑的边境,而是世界的中心——巴黎,是巴黎最著名的医学院中的一间洁白的手术室,空气中浓重的来苏水的气味,可以证明这儿的确是洁白的手术室。啊,人的一辈子,死里逃生的运气能有几回啊?
“徐先生,”生硬的英文,“牙还疼吗?”
他看不见问话人的脸,声音也那么陌生。他的脑袋被箍着无法转动,只能笑一笑,用眼睛来摇摇头。
“左面还有点发炎。”声音抬高了,显然是在和另一个人说话,果然j另一个声音接着说:“不要紧。”
他们是在说他的腮帮子,左边的腮帮子,已经三个月了,还在隐隐作疼。真想不到那个外表秀气的小家伙竟还有那样一手闪电般迅猛的拳击,害得他到现在还只能用右边的牙吃饭。他妈的!
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声,搅得人心惊肉跳,这一定是动手术用的器具,刀子、钳子、镊子、纱布,一定摆了满满一盘子,像要宰牲口似的。来苏水的味儿……,那锋利无比的刀,马上就要在他脸上割来割去,割得他面目全非!别怕!想点别的,想点别的,想点别的,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