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上公共汽车,到了杏花西里,沿着那条穿行在一片楼区里的蜿蜒小路向卢家走,转过一个弯儿来,她突然愣住了。
在卢援朝家楼前的路灯下,触目地停着两辆吉普车,车边上站着两个民警,一大群人看热闹似的挤在两边,伸脖踏足地向楼门里张望,这不寻常的场面使她心里一阵紧张。
“公安局抓人了。”几个小伙子咋呼着从身边跑过去,她居然也跟着跑了几步。
到了楼前,她向一个中年妇女问道:“什么事?”
“抓流氓吧。”中年妇女想当然地答道。
“啊。”她点点头,想分开人群上楼,她可没心思看这种热闹。
突然,人群拥动起来,先向前挤,后又向后撤,楼门口,两个高大的民警像抓小鸡一样挟着卢援朝走出来,一下子撞过她的视线!
卢援朝!?
他的腕上又扣上了手铐,上次被捕时那种镇定的神态荡然全无,垂着毫无血色的脸,拖着步子被推上了吉普车。
吉普车的门砰然响了一声。她惊呆了!
楼门口又走出几个人来,她一眼看见了周志明,他穿着一身民警制服,戴着大盖帽,样子很英俊。她想叫他,却哆嗦着没能张开嘴,看着他们在众目股暖之下上了另一辆吉普车,车开走了。
看热闹的人议论着走散了。她呆呆地,挪不动脚步,胸口橡堵了一团肮脏麻乱的败絮。忽地,几个小时以前和严君他们的谈话浮上脑际:“是他,那天没有月亮,是他告诉我的——”她猛然打了个寒战!
动门响了一声,开了。甫道口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唤,把徐邦呈惊醒了。
“九号,出来。”
他懒懒地从铺板上爬起,出了牢房,向着阳光明亮的南道口珊珊走去。
这些天一直没有提审,他几乎养成了嗜睡的毛病,晚上睡,白天也睡。刚才又是一篇好梦,当他被押着踏上预审楼楼梯的时候,肿耳虚腮的脸上似乎还弥留着在梦中神游的笑态。
那是美丽的地中海,那是温暖的地中海,在冬天无边无际的严寒中,摩纳哥,是一块得天独厚的绿洲。他记得在希腊语里,摩纳哥代表“隐士”的意思,真是个令人神往的名字,隐居一隅,隔断了拿生命做赌注的人生游戏,远离了你死我活的恐怖厮杀,万事皆空,清静为乐。瞧,那一片片绿的,是什么?是棕桐树的萌盖?
那望不到边际的深蓝,有如大海般的辽阔,哦,那就是大海。那海、那树、那秀丽如画的山、那一条条曲折通幽的小路,就是隐士避喧的乐园和归宿?就连那个蒙特卡罗大**,也是为了让人们在乐极之时忘掉比**更荒唐、更危险、更多陷阱的尘世吧?哦,马尔逊微笑着向他走来了,“亲爱的徐,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拥抱,他抱着的,好像不是马尔逊的真身,而是一团云,一缕气,虚无飘缈,只有那微笑清晰地印在眼前。有人给他们斟酒,红珍珠一样的法国香模发着丝丝细响,在高脚杯中泛着乳白色的气沫。“不,亲爱的徐,这不是红香按,而是红鱼子。’峨,原来是红鱼子,他怎么连红鱼子都不认得了?马尔逊还是那么豪饮,健谈,“我同医生妥协了,每年冬天来这儿小住一段。”这儿的确不错,氧气充足,常年有绿,冰封季节还能看到盛放的紫罗兰和威灵仙。马尔逊还对他说了些什么?……啊,啊,就在这个时候,那该死的电动门响了!
上午的阳光从审讯员后面的小窗里直喷在脸上,他情绪放松地在方凳上坐下。
对于梦境的重温,能使那个若明若暗的希望紧紧地维系在身边。他尤其木能忘记几年来马尔逊一再强调的那番关于情报员的价值重于情报的理论,这理论现在几乎成了他精料上最主要的支柱了。马尔逊是懂得爱护、珍重情报员的,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情报员在任何逆境和危险中,都能在自己心中保持着化险为夷、东山再起的希望,他现在就是充满着这种希望的。还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木怕没柴烧”。
也许很快,也许要等些时日,他坚信马尔逊总会再设计一条锦囊妙计,把他营救或者交换出去。至少,这也是马尔逊挽回自己面子的最体面的作法了。虽然他此.刻还坐在受审席上,但心情却是乐观的,带着被幻想和期望充实起来的兴奋,他甚至还微微笑着冲那三位审讯者问了句早安。
这次来提审,还是那几个老对手,——姓段的头头、身材胖大的中年人,还有那个外表秀弱,而在仙童山却一拳头打松他半边牙的小伙子。今天审什么?他在他们脸上猜测着,却看不出一点吉96。
姓段的开门见山,用很平常的口吻说:“今天有些问题要进一步核实一下,主要是关于0号计划的一些细节,听清了吗?是细节。”
他很轻松地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可以。”
“好,我问第一个问题。”姓段的问话照例是干脆利索的,“你所执行的0号计划是一丝不差地按照马尔逊交待的方案进行的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马尔逊强调过,对于他设计的计划,情报员只能遵命行事,不能独出心裁,另有发挥。”
“他在这个计划中所特别强调你不许更改的部分是什么?’他疑惑地眨着眼睛,不明白这问话的意义,想了想才说:“行动的细节,细节不能更改,他强调过。”
“指哪些细节?”
“细节?很多,都包括。我以前不是谈过了吗?”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好梦壮的胆,他今天答问的口气特别硬。
“施季虹向我们检举卢援朝时说的那些话,属于木属于这个细节的范围呢,是不是也是马尔逊预先设计好了,再由你教给她的?”
“是的。”他很冷淡的答道。
“那天天晴月好,在月光下她看见卢援朝跳进江一明家的窗子,这些话都是马尔逊设计的吗?”
“时间这么久了,这些具体的话我怎么能记得住呢?”他觉得自己这种身份的间谍,在审讯员面前是不能一味软弱的,否则万一将来回去和马尔逊说起来,可就真是“英雄气短”了。“我记不起来了,请原谅。”他果断地说。
对于他这种一反常态的倔傲,姓段的沉默了片刻。是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沉默。
“徐邦呈,我提醒,你现在的心理状态是有害的,你还对自己的前途抱有什么非分的幻想吗?”
真是一针见血,他心里跳起来,却耷拉着眼睛不说话。
“哗啦”一声纸的声响,接着是姓段的声音:“你认识这个吗?”
他抬了一下眼皮,“这是那封报警信吧?我说过了,我不知道是谁写的。”
“那我告诉你。”审讯者一字一板地说:“这封信的作者,就是马尔逊让你抓的那个替罪羊——卢援朝!”
他目瞪口呆,好像眼前炸响了一颗雷!
——卢援朝?!
姓段的面色平静,放下那封报警信,淡淡地冷笑一下:“你是老手了,我想用不着解释了吧。”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瞳孔忽地放大了几倍,全身惊然一抖,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暗不见底的地狱中。啊!啊!啊!——全明白了,他全明白了,整个0号计划,整个阴谋,整个骗局全部都明白无误地展现在眼前,让人一览无余,看个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