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都市 空穴

第七章 老槐

空穴 赵本夫 12157 2024-10-16 17:29

  

  天还黑漆漆的,老槐就醒了。

  老槐醒了就吸烟。老槐当然要吸烟,这是几十年的习惯了。过去老伴活着时还有人劝他少吸点,眼下没人劝了。其实过去劝也是白劝,老伴知道的,但黎明醒来时,老俩口说什么呢?无非说些吸烟不吸烟的事。老伴说:“你坐起来就吸烟,也不嫌嘴臭。”老槐说:“又不与你亲嘴。”老伴说吸烟不长寿,老槐说我14岁就给自己打了棺材。老伴说省点钱给孩子们,老槐说娘们!

  自从老伴死后,黎明就显得格外冷清,老槐只能吸闷烟,听鸡打鸣,再不就是听儿子那屋里动静。这不是想听不想听的事,而是你非听不可。那屋有动静传来,老槐耳朵不背,还能不听。儿子和媳妇屋里常在黎明时有动静,不是床腿嘎嗒嘎嗒响,就是小狗子吱哇吱哇叫。他当然知道他们在干啥。小狗子这小娘们奶子太大,老槐一直这么认为。奶子太大就会叫唤,就骚。

  老槐今天醒来特别兴奋,只吸三袋烟就下床了,他不再听小狗子的呻吟声,她早晚得把儿子折腾死。他早就厌烦了她的声音。他今天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干。老槐下床拉亮电灯就往床底下摸,摸了好一阵终于摸出一根小铁棍,这正是他要找的物件。他把小铁棍放到灯底下看了看,锈了。有些生锈了。上头蒙一层灰黄的锈斑。他用袖口擦了擦,掉一层铁屑。老槐有些感慨,铁棍老不用就会锈,铁棍塞床底下已有几年了,几年不用还能不锈,这是很明白的道理。铁棍是敲钟用的,就是以前上工或者开会时敲钟用的。钟不是真的钟,而是一块犁铧头,敲起来比钟还响,一村人都能听到。

  那时老槐一天敲几次,小铁棍也是溜溜的,敲过了往袖筒里一塞,上工、开会、拾粪、赶集、上店、走亲戚,走哪带哪。铁棍是他的玩意儿,就像他的烟袋一样从不离身。但现在它锈了。老槐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又从床底下找出一只破鞋,包在小铁棍上来回使劲打磨,他必须把它弄光溜了。

  老槐从没当过干部,却当了几十年的敲钟人,老槐其实还有点讨厌当官的,讨厌那个指手划脚的熊样。老槐不喜欢干活,就是那种老实巴交在田里死干的那种活。年轻时喜欢到处跑,当兵、做生意、摸鱼捞虾,只是什么名堂也没干出来,最后只好仍然侍弄土地。好在老槐也并不讨厌土地,他只是讨厌一天到晚在地里干。他还是喜欢东张张西望望,和人说些天下事什么的。比如他就最喜欢开会。老槐当敲钟人纯粹就是因为这个。

  开会实在是个很快活的事,不用干活,还能听天下事。解放几十年来,村里每次开会,老槐永远都是第一个到场。庄稼人开会不当一回事,喜欢磨磨蹭蹭,再不就是带一堆活顺便做,男人拧绳子,女人拉鞋底,一边交头接耳说笑,会场乱纷纷的。老槐不。老槐搬个小板凳坐在最前头,只端个烟袋,眯起眼仔细听,什么活也不做,开会就是开会,开会就要有个开会的样子。会场太乱了,村干部老讲,不要说话了不要说话了!没人听,还有人笑。老槐便不耐烦,猛站起来转身朝人群吼:闭上嘴,鸡巴拧的!会场立时静下来。没人敢得罪老槐。老槐曾把一个人用铡刀劈成两片。村里人不怎么怕干部,却怕老槐。连干部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但干部鬼得很,老槐喜欢开会,就让他专门负责敲钟,既重用了他,又免去了自己的麻烦。啥时开会,只要给老槐说一声就行了:“老槐叔,后晌开会,你敲敲钟。”管保误不了事。

  开始敲钟是没报酬的,后来给记工分,一举数得,老槐很乐意。你想,当全村人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老槐却早就知道要开会了。而且啥时敲完全由他掌握,吸一袋烟也行,吸两袋烟也行,掖好烟袋,拿出小铁棍突然就敲起来:“当,当,当,当!……”在寂静的村子里骤然弄出一片辉煌的声音,大家全部从家里探出头来打听,那实在是件很快活的事。

  昨晚村长冷丁跑来,说老槐爷明天早饭后开会,你敲敲钟。老槐乍一听愣了一下,不相信似的,然后恶狠狠地说:

  “狗日的你早该说开会啦!”

  可不,从大队改成村,几年了就几乎没开过会,这是老槐最恼火的事。当然老槐恼火的事还有很多,比如乱摊派,比如粮价低,比如小狗子的奶子,还有什么社改乡、大队改村,胡鸡巴折腾。但在老槐看来,不开会毕竟是最让他想不通的,倒不是因为不开会冷落了他的小铁棍和悬在树底下的犁铧头,也不是因为他感到有什么问题需要开会解决,而是他认为开会本身就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至于开会解决什么问题,当干部的讲什么话,都无关紧要。你可以讲国际形势,可以讲计划生育,可以讲积肥、造肥,也可以讲打狗养猪,随便,或者就像老村长那样,讲话什么都讲不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讲什么,只见他肚子一挺一挺的很来劲,来劲就行。老村长就爱开会,老槐就比较赞赏。当干部怎么能不开会呢?你想想:一个村那么多人,居然几年不会开,没人讲话,也没人听讲话,这像个什么样子!老槐每次见到老村长,都要愤愤然一番。老村长就很感动,说老槐兄弟你还记得我开会的事。老槐说咋不记得,你讲话咕噜咕噜的,老村长就很惭愧,说是哩,是哩,咱肚里不是没词嘛。老槐就很宽容的样子说,啥词不词的,有个声音就行,老百姓又不计较。然后老槐骂一阵子新村长,说如今的年轻人再不懂开会多么重要了。可是不会开会怎么能当好干部呢?这道理也是极明白的。

  村长终于要开会了,这使老槐很高兴。

  等他一切收拾停当打扮整齐,天已大亮。老槐站在院子里,看儿子媳妇还没起床,心想狗日的们刚才折腾累了,大概在睡回笼觉,可是开会不能耽误。就响亮地咳了几声,冲窗户吼:“该起床啦做饭,一会村里要开会!”

  喊声惊动了小狗子,不一时,小狗子从窗楼眼望望外头,说:“大,你喊啥,吓人一跳?”

  “开会!”

  “开啥会?”

  “我哪知道开啥会!”

  “关你啥事?”

  “我得敲钟!”

  “想敲就敲呗。”

  “我得吃饭!”

  “嗤嗤嗤!……”

  小狗子隔窗棂笑起来。小狗子上身赤着,老槐能看到她白生生的胸脯,忙一转脸去了灶屋。他记得昨晚还有剩馍馍。看来等不及小狗子做饭了。他对小狗子的嘻嘻哈哈向来没有办法。小狗子能干,里外全靠她张罗;还办个养鸡场,几百只鸡呢。平日里也孝敬,就是爱没大没小和他顶撞。老槐不和她理论,去灶屋拿了一个干馍,就出院门去。他本想直奔门前槐树底下敲钟的,猛想还是太早,大伙都没吃早饭。可他又不愿再回院去,说不定小狗子会跑出来撒尿。是的,一泡晨尿也该撒了。老槐就曾经撞上过,她随便披一件衣裳,敞皮露肉地就往厕所跑。老槐气得跺脚,说你们就不能买个便盆放屋里!小狗子在厕所里应道,臊气烘烘谁往屋里放?还要拾进拾出的我嫌烦!从此老槐晨起就特别当心,生怕碰上她。小狗子好像并不在乎,依然披件衣裳慌慌张张往外跑。看见老槐还笑笑说:

  “憋不住了,憋不住了。”老槐总是转脸躲开,他当然不能说憋不住了就去尿,这话题无法继续。可他心里嘀咕:“女人憋尿到底不如男人。”

  老槐蹲在院外的老槐树底下,手托干馍啃得咔嚓咔嚓响,眯着他的几畦子黄瓜长得欢实,心里怪舒心。儿子媳妇都不让他种黄瓜,说嫌麻烦还不如买着吃。儿子是乡里兽医,手里很有钱,小狗子也有钱,大把大把的票子。

  他们说:“大,你歇着吧。”

  老槐说:“我要种黄瓜卖了打酒喝。”

  小狗子说:“给你钱,打酒能花多少。”

  老槐说:“我不要你们的钱,我要种黄瓜。”

  小狗子说:“黄瓜不值钱,种啥种?”

  老槐说:“我种着玩,你们管得着吗!”

  小狗子说:“种吧,种吧,哪天我把鸡都放出来给你啄了。”

  老槐说:“你敢,打断你的狗腿。”

  小狗子就嗤嗤笑,笑得浑身的肉乱哆嗦。老槐就很生气,怎么能这样笑呢?笑得叫人心里乱乱的。**,小狗子时常叫他想起那个大车店的秧子。那个秧子就爱撩人,撩得人光想和她斗气,斗得有滋有味的。

  今天的会开得很红火。几年不开会了,大伙都觉稀罕。老槐敲完钟,提个小板登第一个到会场,连村长都还没来。老槐不管别人,独自坐在村委会哪个土台子前头,吸着烟心里很踊跃。开会了,日他娘又要开会了。老槐并不指望大伙来得那么快,他想一个人慢慢享受这个过程。你想啊,这真是很美妙的,大伙又要坐到一起开会了。

  这几年各人干各人的,见面都难了。一个村的人见面都难,这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仅仅为了让大伙见见面也应当开会。今天大伙来得出人意料地快,而且没人带活计。到得早一点的纷纷向老槐打听开什么会。到会最早的当然是一群老头、老太。一个个笑眯眯的像娶孙子媳妇。弯腰老皮,笑嘻嘻坐老槐旁边搭话,说:“老槐你今儿又是头一个?”老槐挪开一点,转脸说:“狗话,哪次开会我不是第一个?”老槐最不喜欢的人就是老皮。不喜欢他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一口松木棺材。老皮被老槐冲一顿,怪没趣转脸和一旁的张老太说话去了。张老太也是老槐不怎么喜欢的一个人,不喜欢的原因是因为这人没立场,见啥人说啥话。比如老槐和老皮的棺材谁的最好,她就从来没个一定的态度。

  老槐说:“自然是我的棺材好,那是最好的柏木做的,如今连柏木都见不到了,这样的棺材还不好?”

  张老太就说:“那是那是,柏木稀罕,沉甸甸的,一拍当当响。”弯腰老皮给张老太说:“柏木算啥?死沉!到时候往地里抬能把人压死,还是我的松木棺材好。那是真正的哈尔滨红松,木质又好又轻,抬也好抬,你说呢?”

  张老太就连连点头,说:“松木稀罕,咱本地没有,本地没有的当然是最好的。”

  张老太主要是被弯腰老皮的什么哈尔滨懵住了,她不知道哈尔滨是什么东西,哈尔滨红松这名称就显得气派,她不知道别人是否听说过,反正她是没听说过,就像砀山酥梨、符离集烧鸡一样,大约也是全中国有名的。

  有一次老槐经过张老太门口,正好听到弯腰老皮在她家偷说他的棺材怎么怎么的。老槐就很记恨。

  老槐侧耳细听了一阵子,弯腰老皮和张老太在说别的事,没说棺材,没说就好。哪天我要请一些人,大伙当众说说清楚,究竟谁的棺材最好,这事不能算完。

  终于要开会了。村长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文绉绉的有些秀才气。讲话嗓音不高,不像老村长那样粗喉咙大嗓门。但今天会场秩序特别好,一千多人静静地翘首望着台上,没谁说话也没人干杂活。秀才讲话很清楚,每一句都听得清。老槐很赞赏,肚里有墨水就是不一样,于是老槐就忍不住喊了一声:

  “好!”声音极大,把秀才吓了一跳。会场上有人笑起来,但没人吃惊。大伙都知道老槐开会向来是要随时发表意见的。上头讲得好,他就大声喝彩,讲得不顺耳朵,他会随口大骂“放屁!”、“胡说!”等等。当他发表意见时,并不在乎讲话人和会场其他人的态度。

  在老槐看来,开会就像唱戏一样是个热闹事,为什么不能随时喊好或者拍巴掌呢?老槐开会讨厌别人小声嘀咕,但他自己却喜欢即兴插嘴。这不一样,他认为别人说话是扯闲篇干扰开会,我老槐插嘴是和会议内容密切相关的。看来秀才还不太适应老槐这种打断讲话,突然喊好的办法。他冲老槐苦笑了一下,继续讲话。内容是介绍村办企业的情况,说企业发展势头很好,产品销路也好,等等。这个内容秀才讲了有十几分钟,老槐就鼓了三次掌,也就他一个人鼓掌:“呱呱,呱呱呱!……”单调而热烈。大伙都在静听,没人再发笑。倒是秀才有些发窘,这算怎么回事呢?只他一个人鼓掌,就显得整个会场反应漠然,那么就不如不鼓掌。其实大伙还是挺关心村办企业发展情况的,都在伸长脖子等下文,秀才讲了上头这些话是仅仅通报情况呢,还是另外有事要商量,大伙都急着听下文,没人理会老槐鼓掌不鼓掌的事。如果真有人计较说老槐你别乱打岔,他会跳起来和你理论一番,那样会更误事。秀才果然又往下讲,说企业发展虽然好,但资金不足,号召大家自愿投股,年底可以分红。这话一出口,底下就议论开了,会场嗡嗡响,群众反应热烈。弯腰老皮当场站起来说:“我投一千块!”又有人站起来表示要投股,秀才抬抬手示意大家静下来,笑着说,大伙别急着表态,可以回家从容商量一下,商量好了三天内到村委会交钱。然后就宣布散会了。

  这会开的!

  这会总共开了不过大半个钟头,大家已经纷纷起来离开会场,老槐还愣坐在那里发呆,嘴巴张得老大。怎么能这样开会?这也叫开会吗?往常老村长起码要开大半晌的。秀才几句话就把大伙打发了,还说他肚里有词呢,有屁!老村长光“咕噜咕噜”就能凑和两个钟头。好不容易开个会硬让这小子糟踏了!

  老槐不过瘾。

  不过瘾也得散会。老槐只好起立,拾起小板凳往回走,走得无精打采。他原准备开大半天的,这么早就回去干啥呢?走近前头路口,一抬头看见弯腰老皮、张老太,还有几个老东西在那里说笑。老皮有些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还在说投股不投股的事,老槐就有些恼火。这老杂种刚才在会上就存心出风头,村里有钱人多啦,我家小狗子就比你有钱,轮得你带什么鸟头!老槐一直怀疑他故意在张老太面前逞能。

  这二年他和张老太来往甚密,在她家一坐就是半夜,说这说那的。张老太从年轻守寡,两个女儿已出嫁多年,差不多都要娶儿媳妇了,不大有人来看她。张老太一个人发闷,很欢迎老皮去她那里,有时候还煮鸡蛋给他吃。看来指望张老太公正评说谁的棺材好是没指望了。张老太是个傻瓜,从年轻时就是个傻女人,她懂个啥!

  老槐不愿和他们搭腔,转弯避开十字路口径直回家去。小狗子早已到家,腰里系条碎花围裙,正给鸡伴食,胸前鼓凸凸直晃**。邪门,越是不愿意看到那地方,越是看到那地方,两只眼不听使唤似的。

  小狗子说:“大,锅里有饭热着呢,你快吃吧。你儿子吃罢去兽医站了。”

  老槐闷声说:“不吃了!”

  转身又去了院外。蹲在黄瓜地里抽一阵子烟,心里还是烦,就提个水桶从手压井里汲水,一桶桶往瓜垅里浇。清亮亮的水哗哗流淌着,老槐渐渐愉快起来。黄瓜秧已经上架,开始开花了,左一朵右一朵黄灿灿的。大车店那个秧子就最爱扯一截黄瓜秧野草秧什么的吊头上,几朵黄花灿灿地垂下来,一走路浪**浪**的。那时老槐才二十来岁,推独轮车做生意,赶早赶晚都要在秧子店里歇息。秧子迎上来:“老槐,知道你要来留着床呢。”老槐用指头弹弹她的胸脯:“不留我去你屋里睡。”秧子打开他的手笑嘻嘻说:“就怕你没那胆!”老槐弯腰抄起她双腿就往屋里抱,你看我敢不敢!秧子蹬腿直叫唤:

  “你个愣种快放了我!”住店的客人都跑出来看,大声喝彩说:“老槐别放她!”秧子被他摸得浑身发痒,笑得快岔气了,央他说:“老槐别闹了我亲你一口行了吧?”

  老槐就停住了说:“你亲吧。”秧子就抱住他脖子在他腮上“叭”地亲出个响来。老槐这才放下秧子,说:“秧子往后你别说我敢不敢了,我啥都敢。”

  秧子说:“你敢把前村花牛杀了,我就服你。”

  老槐说:“花牛是谁?”

  秧子说:“花牛是个二鬼子,仗着日本人的势力到处欺负人。”

  老槐说:“花牛是个汉奸?”

  秧子说:“没错。”“他欺负你了?”“常来找茬。”

  老槐说:“你放心,你该早说。”当天夜里,老槐提上大车店里一把铡刀去了前村,找到花牛一铡刀劈成两半。老槐提着鲜血淋漓的铡刀回到大车店,秧子吓得直发抖,说:“天爷这咋办,你真把他杀了。”

  老槐说:“杀了就杀了,我不杀也会有人杀他。”

  秧子说:“日本人找来咋办?”

  老槐说:“日本人才不会心疼他呢,你要害怕就跟我走,我娶你,我家离这里百多里地,日本人找不到的。”

  秧子说:“我舍不得这个店。”老槐一跺脚:“娘的!”回屋睡去了。那晚秧子拨开老槐的门钻进他被窝里,秧子说:“你来吧!我要报答你。”老槐一脚把她踹下床去:“滚!”秧子就哭了,说:“老槐兄弟,我真的不能嫁给你,我还有老娘,老娘说我要不养她,她就嫁人,这么大岁数了,再说她嫁人,人家不笑死。”老槐心里格登一下,像被人咬了一口。

  老槐三岁时死了爹,娘倒是没嫁人,却整天和一些男人鬼混。老槐小时候不懂,渐大,就仇恨那些男人,也仇恨娘。十四岁,老槐刨倒林上的柏树,给娘打一口棺材放院里。也给自己打一口棺材,放门外。里外两口棺材一摆,再没有男人敢登门。一个十四岁的恶狠狠的少年什么都敢干。老槐娘半年后上吊自杀。老槐一声没哭把娘埋了。从此老槐成了一个人物。娘要嫁人,这是个麻烦事。老槐对秧子说:“你别哭了,我不逼你。”

  秧子说:“要么你来当大车店的掌柜。”

  老槐说:“倒插门?”

  秧子说:“别这么说,不一样吗?”

  老槐摇摇头。秧子又哭了。秧子真喜欢他。

  老槐走了,推着他的独轮车。

  老槐还是常来,赶早赶晚都住这里。老槐不怎么会赚钱,他只是喜欢推着他的独轮车到处走走。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放不下秧子。她的蜂腰隆胸,她的挂着野花野草的浪里浪**的样子,老让他心神不定。每次住店,老槐总要无故找茬或者弄点什么事情出来,秧子也老是和他过不去。两人像冤家斗个不停。

  冬夜,老槐睡不着,躺在**把墙擂得咚咚响。

  咚咚咚!咚咚……

  隔墙住着秧子。

  秧子每次都把他安排在隔墙。一道木板墙,喘气都听得到。秧子爱撒尿,一夜好几次,秧子的便盆老是叮叮淙淙的。老槐说你给我换个房间,秧子说这房间咋啦?老槐说我睡不着。秧子说你咋睡不着,我就睡得安稳。老槐说你的尿真多,秧子说你这人下流,不能不听?老槐说我不能不听,秧子说我不能不尿。老槐说你给我换房,秧子说不换。秧子提把茶壶又往便盆里倒水,叮叮淙淙的。老槐浑身起火,大吼一声不睡啦!秧子你起来给我做饭,我要赶路!秧子捂住嘴嗤嗤笑,说缸里有面,井里有水,院里有柴,想吃啥自己做。老槐说:“我住店给你店钱,吃饭给你饭钱,你该给我做饭。”秧子说:“天冷你自己做吧,我再睡一会。”老槐气呼呼起床,从井里打两筲水,一筲倒锅里,一筲倒面缸里。缸是大竖缸,里头有二百斤面,老槐洗洗拌草棍在缸里搅,拌一个面疙瘩有百多斤,抱起来放锅里点火就煮。面疙瘩太大,半截露出水面,锅盖不能盖只能敞锅煮。老槐看着他的杰作,独自笑了。院里芝麻秸烧了半垛还在烧,中间又添一次水。秧子不放心,看他老在烧火,就起床跑来,一见这样子就叫起来,说:“老槐你这是做的啥饭?”老槐得意洋洋说:“搅疙瘩汤。”秧子说:

  “你作践人,有这样搅疙瘩汤的吗?一个疙瘩百多斤!”老槐乜她一眼说:“我只会这样搅疙瘩,你咋不起来做饭?”秧子操起一棍子就扑上去打,“你个坏种,你糟踏我的面,我的柴禾。你别躲,你别躲呀!”老槐拦腰抱住秧子按在灶间一阵狂吻,秧子用棍子敲他脑袋当当响,老槐撕开秧子棉袄把头拱进去一阵热烘烘的体香让他醉了。秧子扔了棍子说声你抱我去我屋!那时才四更天外头还黑朦朦的。老槐抱起秧子去了她的卧室丢在**就解衣裳,秧子说:“你轻点,我是头一回。”老槐吃一惊,你是头一回?他有点不信,秧子二十几岁了虽说没嫁人,平日却常和男人搂搂抱抱一副浪样。老槐不信说:“你骗我,揍扁你!”秧子说:“你以为我名声不好,真有什么事,全是假的,我得应付那些住店的男人。”老槐其实也是头一回,他并不知道头一回和不是头一回有什么不同。他手忙脚乱地和秧子睡了,真的遇到严重的障碍,若不是秧子咬紧牙迎合他真的不能成功。事毕,秧子从身下抽出一条白毛巾扔给老槐,你看看你个杂种!老槐愣了,老槐看到一朵红花。秧子转脸抽泣起来,说:“老槐你别走了,你来当大车店的掌柜,一个女子太难了。”老槐喘息良久,终于说:“好!我来,我回家收拾收拾就来。”

  后来多少年过去了,老槐还在后悔,当时干嘛要回家呢,一个穷家有啥好收拾的?老槐回家的路上碰上七路军和日本人打仗。老槐爱看热闹,看着看着抄一棍子打将上去。在一条漫河里,七路军一群士兵正和日本人肉搏。老槐冲进去连连打翻七八个,打西瓜一样打得脑袋开花。战斗结束,老槐才发现腚上挨了一刺刀。七路军战士看他摔倒在地,就把他和其他伤兵一同抬走了。治好伤,老槐稀里糊涂当了兵。好像带兵的说他是个英雄,老槐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是英雄就不好回去了,打完仗再去秧子那里吧。老槐换上军装打了二年仗,受过几次伤。日本人投降当晚,当了逃兵,他太想秧子了。那会部队已离家上千里。老槐像个鬼似的找回故乡,又寻到大车店时,大车店已被炸平,秧子早嫁人走了。

  老槐在废墟上坐了一夜。天明两眼烂得像红灯笼。

  老槐后悔了一辈子。

  小狗子一天不见影,傍黑买回来一台彩电,往老槐屋里一放,说:“大,你晚上睡不着觉就看电视,就算有人陪你了。”老槐说:“我不看,放你们屋里吧。”小狗子说:“俺屋有台黑白的凑和看,你就别谦虚了。”老槐说:“我睡得着觉。”小狗子说:“行了,行了,嘴硬,要不从明儿我给你找个老伴。”说着笑起来。老槐气得吭一声,一抬头又看见她胸前一对宝贝在涌动,心想他们该要个孩子,可惜了一对好奶子。

  老槐其实爱看电视。以前电视机在小狗子屋里,他不好常去,儿子不在家有诸多不便,电视机又是小狗子陪嫁来的,就不好说放我屋里。这下好了,老槐嘴上不说,心里怪舒坦。这娘们骚归骚,知道疼人。

  老槐晚上不再烦闷,吃过饭就搬个小板凳坐电视机旁,像开会一样认真,也随时发表意见。从广告、新闻联播、电视剧到体育节目、文艺晚会,有什么看什么。一会喊好,一会拍巴掌,一会骂放屁,一个人看得热火朝天,小狗子贴门缝偷听,捂住嘴嗤嗤笑。

  忽然有一天,张老太忸怩着来约他去家里坐坐,说弯腰老皮也去了在等他。老槐脸一黑,说:“啥事?”张老太说:“也没多大的事。”

  老槐说:“我不去,老皮在我就不去。”张老太说:“老皮不能不去,他求你去呢,想给你说道说道。”

  老槐就很生气说:“有啥说道,你对他说,往下少吹他的哈尔滨红松,那算个什么鸟木头,用指甲都掐得动,我的柏木让他试试。我给他没完!哪天都抬出来让大伙分个高低!”张老太闹个没趣讪讪地走了,老槐冲她背后吐一口:“呸!你还想当说合呢?你也是那块料!”

  老槐从没把张老太当一回事,村里也没多少人把她当一回事。张老太年轻时几乎是任人耍弄。那时张老太还叫曼曼,有后生说曼曼你真俊让我亲亲你,曼曼说你骗我的,我知道我不俊,后生说你咋不俊,圆圆脸、圆圆奶、圆圆腚,可俊了。

  曼曼就低头转身把自己看了一遍说:“真的,到处都圆圆的。”后生趁机就把她拉到墙角抵住了**,曼曼就笑得一脸满足,后生要干啥就干啥。

  又有后生说:“曼曼,后晌在沟南高粱地等你。”

  曼曼眨巴眨巴眼说:“有事吗?”后生说:“我要和你睡觉。”

  曼曼就红了脸说:“我不,你又耍我。”后生说:“你不去,我就在高粱秆上吊死。”曼曼忙说:“别,别,你别上吊,我去就是了。”后晌曼曼果然赴约。事后才猛然想起高粱杆上是吊不死人的。曼曼就是心眼太软,没个主见。老槐也曾带她去过几次高粱地,曼曼倒是心甘情愿的。有一回还是曼曼主动找他,说:“老槐哥,后晌我去沟南高粱地割草,你去不?”那时她看老槐老是发闷,想让他解解闷儿。老槐并不喜欢她,但每次都是找曼曼解闷,高粱秆按倒了,咬牙切齿一阵子发疯,然后一泄如注,软耷耷歪到一旁酣然大睡,什么脾气也没有了。老槐从小没爹娘,曼曼很可怜他;老槐自小走南闯北,曼曼又很崇拜他。

  曼曼说:“老槐哥,你娶我吧。”

  老槐翻翻眼说:“我才不娶你。”

  曼曼也没怎么难过,后来就嫁给了瘸子张三。曼曼嫁给张三以后还是经常应邀和别的男人睡觉,她总感到无法拒绝任何邀请她的人,她乐意帮助任何人。张三常揍她,晚上关在屋里揍。但白天就不行,曼曼比张三跑得快,曼曼一边跑,还一边笑说:“你这人真是的。”曼曼嫁给张三以后,老槐就没再找过她,他主要是看不起张三。后来老槐握把刀子去找过张三,说:“瘸子,你要再揍曼曼,我就宰了你。”张三吃一惊,说:“曼曼是我老婆。”老槐说:“放屁,曼曼是大伙的老婆!”张三张张嘴,看看他的刀,从此不敢再打曼曼。曼曼就很开心,说:“张三,我还是最疼你,和别的男人只是玩儿。”

  村里女人并不怎么恨曼曼,她们知道,她就那样,有点傻,自己男人只不过捡她便宜,男人总要偷鸡摸狗的。男人知道自己女人不管,还是喜欢偷偷约曼曼出去,这事就是要偷偷摸摸。偷偷摸摸才有情趣,如果曼曼脱了裤子天天躺大街上,就不会有男人动她。世界上什么事该怎么做都有个讲究。

  老槐第二天知道,张老太喊他去不是说棺材的事,是她和老皮合伙住了,想请他去凑个热闹,有点祝贺的意思。村里好多老头和老太都去了,弄几个菜还喝了酒。这不叫结婚,因为没去乡里领结婚证。反正村里干部也不管,老了,老了找个伴同居。听说还喝醉了几个,一群老东西居然嬉闹了半夜。年轻人谁去,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要做。老槐听说后有点闷闷不乐的。连着几天没出门,也不再一天三遍地看他的柏木棺材。他忽然很讨厌棺材,也忽然觉得和弯腰老皮的棺材之争没任何意义。

  第四天开始,老槐早早起床就收拾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弄得一头一脸都是灰。小狗子吃一惊,说:“大,你怎么啦?不过年,不过节的?”老槐瞪她一眼说:“不过年,不过节就不能收拾屋子!”小狗子疑惑地看着他还是不太明白。其实老槐也不太明白,干嘛心血**似地打扫屋子。于是无端地有些发窘,就不敢直视小狗子,大咳一声洗脸去了。

  日子还是那么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老槐有时候去张老太那里串串门,老皮总是很殷勤地敬烟倒茶,绝口不再提他的哈尔滨红松。老槐当然也不会再说他的柏木棺材。一场官司也就从此消解。老槐晚上还是爱看电视。每天儿子回来都很晚,小狗子在院子里不停地忙来忙去。听到她的脚步声,老槐心里就很发稳,那是一种浓浓的充满温暖的气息。小狗子忙完了就在屋里洗澡,这是老规矩了,一年四季都要洗。小狗子洗澡不怎么避老槐,有时窗帘也不挂的,赤着身子在灯影下冲搓,哗哗啦啦动静很大。老槐就不大敢出门。但他能准确地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脱衣裳,什么时候搓腿、搓胸,什么时候洗澡结束,又穿上衣裳的。小狗子洗完澡通常都会端一杯茶到老槐屋里陪他看一会电视,她身上就有一股好闻的香气很纯净的散出来。老槐就拼命瞪大了眼直直地看电视画面,决不让一点余光散在外头。小狗子说几句闲话也就走了,老槐这才松一口气,放松了目光,电视内容也才渐渐明白。先前电视上放什么,他其实一点也没看进去。

  老槐接着看电视,下面好像是打仗的故事。老槐一开始还有点走神,渐渐就被吸引住了:

  是七路军和日本人在打仗,仗打得极惨烈。一道漫河里躺满了尸首,双方剩下的人还在肉搏,都已经筋疲力竭,就看谁能坚持住了。这时从河坡子路上冲下来一个中国青年人,穿着破衣烂衫,却长得十分粗壮,手持一根枣木棍直扑下去,一棍一个连连打倒几个日本人。这个中国青年农民的参战,几乎一下子改变了双方力量的对比,真是奇妙极了。几十个满身是血,已经东倒西歪的七路军战士,突然间有如神助,一时杀声震天,很快消灭了剩余的敌人。战士们把这位青年抬起来欢呼,说他是个英雄。后来这青年人随七路军走了,他成为一名机枪手。机枪手身经百战,立下无数战功。可他老是想逃跑,有一次逃跑已经成功了,却又自己回来了,真到日本人投降那夜站岗时,他才真的逃回故乡。

  他老是忘不了那个相好的姑娘。那个姑娘叫秧子,开一家大车店,和老娘相依为命。那个相好的小伙子,说好来接他的,结果一直没来,她并不知道他已经当兵去了,一年后老娘死了。秧子埋了老娘,原说第二天去找那小伙子的,不料当晚来了一伙土匪。他们把她的店洗劫一空,又**了她。临走一把火烧了她的大车店,大车店成为一片废墟。秧子披头散发,愣愣地在废墟前站了很久,然后抓一把灰抹在脸上,慢慢转身去了荒野。从此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小伙子从军队逃回找到这地方时,秧子和她的大车店已经消失了一年多。小伙子向一个过路人打听,说秧子早嫁人了。小伙子懵懵地在大车店旧址坐了一夜,从地下扒出一把灰包好揣怀里。后来他回到老家,在门前栽了一棵槐树,槐树下埋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从大车店旧址带来的那把灰,一样是他从军队带回的一把匣枪。他讨厌枪,这一生决不愿再看到它。

  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

  老槐有点纳闷,这故事不是说我吗?电视上咋会知道的?只是秧子后来的遭遇老槐并不知道,他一直以为她很平淡地嫁人了,把他忘了,或者至多有点恨他。却原来秧子遭了这么大罪!老槐也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很平淡,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曲折。但关于那把匣枪的事,老槐确实不记得了。他想肯定是人家编上去的,怎么会有枪呢?并且连同一把灰埋在树下,这有点像城里人干的事,黏黏糊糊的,老槐可不是这种人。这么想着,便从门后操起一把铁锨,关上电视出了院门,在大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底下挖起来。夜深人静,月光如水,老槐挖得气喘吁吁。突然,“嘎嘣!”一声响,老槐忙弯腰往外掏,一把已锈成铁疙瘩的匣枪已抓在手里。老槐的手有点发抖,他半跪在土堆前,把匣枪上的土又拍又吹,凑着月光再看,一点不错,就是一把匣枪!老槐吓得魂都飞了,他实在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像闹鬼一样。几十年了就从来不记得埋过什么枪,可没埋过咋会又扒出来一把枪呢?老槐双手捧住那块铁疙瘩,泪流满面,也许真的埋过,也许?……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