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远被拆分之后,通信设备业务全都被贝思兼并,贝思大乘东风,一跃成为能与展信平分秋色的国内头部通信设备商,接着又一鼓作气,接连收购了两家欧美通信公司,在3GPP里的话语权都大幅提升了。
正逢国内4G网络建设得如火如荼,为了在最快时间内占领市场,贝时远迅速制定新策略,那就是宁作亏本买卖,也要把展信比下去。
一连几次投标失利,顾蛮生终于从一位相熟的运营商那里得知了贝思的报价,他发现若按这样的价格,贝思每一单都必然亏损,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销售手段令他相当恼火,摆明了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被一点意气激得脑热,所以顾蛮生亲下一线,也开起了针对贝思的员工动员大会。他横着眉,立着眼,拳头虚握在空中奋力挥舞,像刺秦前的荆轲。他以慷慨而激昂的音调对全公司的年轻业务员们下达了死命令:他亏一千,我亏一万,剿灭友商,不遗余力。
于是,一个长夏将近的热闹午后,两拨人马就狭路相逢了。
两边的业务员千万百计地想刺探出对方的军情,打探出对方的报价,所以都在投标截止的最后一刻才赶来递交标书。偏偏主干路就这一条,等红灯的时候,冤家相见,分外眼红。
此前贝思一连赢下了几个局点,底气十足,见到展信的人不免嚣张。驾驶座上的一个年轻人摇下车窗,对身旁一车的展信人比出一个中指,怪腔怪调地笑道:“你们还送什么标书啊,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吧,再投一次也不过是多输一场!”
展信的小伙儿不服气,当场还击道:“你们就侥幸赢了一两场,也不看看全球范围内,谁家市场占有率高。”
“后发也可以制人的,不信咱们这趟走着瞧。”贝思那位年轻人回了一句嘴,一抬眼,见信号灯由绿转黄,便抢先发车,高声笑道,“你们展信就跟在我们贝思后面吃灰吧!”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后生,哪里肯忍这气,展信的驾驶员二话不说,也将脚下油门一踩到底。
“是他们先不仁,我们才不义的,顾总说了,以后贝思的人见一个打一个,打残、打死了他负责!”两辆车一路并驾齐驱,司机则一路互相谩骂,他们随意变道、轧黄线不说,还不时互相擦一擦,蹭一下,试图把对方逼上街边的绿化带,结果一路鸡飞狗跳,险酿连环车祸。
最终,双双被交警扣下,谁也没赶上标书投递,白白让价格贵出三四成的诺基亚占了便宜。两家公司的司机更是因为不顾他人安全,在城区主干道上飙车被刑拘了三天。
这件事闹得挺大,就连李书记那边都听到了闲话,再一问左右,原来这已经不是贝思与展信第一次大打出手。在国内打个架、飙个车还是小事,两家公司前阵子为抢西班牙第二运营商的大标,互相向欧洲法院投诉,夸大其词地揭对方老底,差点被别有用心的人找到借口,以“三反”为名,将中国的通信设备商全部排除在欧盟的运营商网络建设之外。
同根相煎实在难看,李书记先打电话给贝时远。贝时远不卑不亢,又有礼貌,他解释道:“守规矩的总怕撞上不守规矩的,我只是正常地生产经营,每一次都是展信的人先动的手,先告的状。”
李书记又打电话给顾蛮生,叱骂他道:“你是山大王还是活土匪,什么叫‘打残、打死了我负责’,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是贝时远先不计成本地恶性竞争,他要把我逼上绝路,我当然得反击了。”顾蛮生在领导面前也不服软,“要不您老直接给我下一道‘行政命令’,说贝思的贝总是皇亲国戚,我顾蛮生一介小民竞争不得,不然这就是咱们两家民营企业的市场行为,不受领导干预!”
说完,他还先把电话挂了。
但经由领导一敲打,再差点因不当竞争被挤出欧洲市场,顾蛮生不得不暂时收敛,先不跟贝时远斗气。公司里还有更需要他操心的事情,芯片问题暂时得到解决,公司高层间又莫名风传起一句话:顾蛮生回来只是为了救急的,展信CEO的位置还该由于新华来坐。
二度让贤,简直是业界美谈。但对于顾蛮生来说,被于新华撵出展信一事,其实一直令他耿耿于怀。
于新华虽然技术过硬,但性格宽厚近乎迂腐,所以顾蛮此次生回归展信,第一时间就把自己的老师调去了手机部,想给他一点挫折,省得再倚老卖老地跟自己唱反调。没想到于新华居然在完全不熟悉的领域也干出了成绩,包括“飞行模式”在内的几项专利都令业内赞叹不已。
待这句话传进他的耳朵里,顾蛮生便深刻意识到,只要于新华在展信一天,那些老油条就与他情笃笃似鱼水相欢,对自己则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保不准哪天看美国那边无人生事,又要借于新华的名义逼他出局。他想要收权,也必须收权,可收权就得铁腕“削藩”,他实在吃不准杨柳这趟会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暑假尾声,曲晨被杨柳安排在展信的软件开发部里实习。他打小喜欢玩游戏,所以爱乌及屋,计算机水平相当不错。
于新华的儿子于小峻也在同一部门,他不是来实习的,他已经大学毕业,来展信工作快一年了。昔日乖巧伶俐的男孩儿青春期就不长个儿,如今瘦瘦小小,猴精一样。曲晨与于小峻年纪相仿,背景相似,所以私底下关系不错,下班之后也常黏在一块儿。
于新华多年来一门心思搞科研,一直疏于管教儿子,所以于小峻纨绔气息浓重,平日里挥金如土,顾蛮生听曲晨说,光是给喜欢的主播打赏,一晚上都花十几万。
顾蛮生不免狐疑,于新华本人崇尚艰苦朴素,一件淡蓝色衬衣能穿十几年,都穿垮了。虽没时间教育儿子,但在金钱方面,也一向管得很严。
早晨上班前,顾蛮生交代曲晨:“让你进公司不白进,你平时多注意着点,于小峻哪儿来这么多钱。”
曲晨嫌顾蛮生年纪大了就啰唆,人家爸好歹也是展信曾经的一把手,儿子花点钱怎么了,但他没敢在嘴上争辩,曲晨约他今晚下班后去会所,一起给一位网红女主播过生日。他打小被妈妈、奶奶宠成了一个浑不吝,后来跟着顾蛮生,不得不在高压之下循规蹈矩,这一下近墨者黑,骨子里那点不着调的因子又统统被唤醒了。
匆匆忙忙收了工,两个大男孩儿就直奔会所。曲晨在这里包了间VIP房,一开门,华丽的欧式皮沙发上坐了一排美女,全是时下最流行的网红脸,还都袒巨胸、露长腿,一身清凉的短打上阵。
嚯!曲晨本能地裆下血涌,赶紧倒吸一口凉气平复,他还没开过这方面的窍呢,他一直觉得电竞游戏比女孩子有趣多了。
两男数女,边掷骰子边唱歌,突然间,顾蛮生的电话来了,说:“你姐姐刚刚来了电话,说她在那边的大学和深大做了交换生,和你姑姑下周回来,你现在人在哪里?”
山中不知时日过,一看手机,这才发现已经凌晨两点了。曲晨冲周围美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忐忐忑忑接起电话,随口就溜了个谎,“我……我在公司里加班呢,是你说的,让我跟同事们多学习嘛。”
一位满脸俏酡红的美女“扑哧”笑了一声,赶忙伸手捂住嘴。
亏得电话那头的顾蛮生没听见,交代一声“注意身体”,就主动收了线。
曲晨收起手机,想了想,还是怕极了顾蛮生,他贼模贼样地觑了于小峻一眼,征求他意见似的问:“要不今天就到这儿?”
“这才几点,这么早就回去?”于小峻意犹未尽,觉得这人扫兴,“他又不是你老子,你怕他做什么?”
“不早了,都快两点了。再说最近跟贝思较劲一直没捞着便宜,他火正大着呢,我不能自己往他枪口上撞啊。”
“顾总至于吗?咱们展信家大业大,还怕被贝思搬几个站?”于小峻相当不以为然,忽然伸手,掐了身边一位美女的屁股一把,神魂迷乱地笑了笑,“你说说,没有4G的移动网速,哪来的直播行业,没有直播行业哪来的这些小美女呢?所以理论上,这些小美女都是咱们展信养着的,你今晚上挑一个,哥哥请客。”
不说这个倒好,一听于小峻说了这话,再见几位美女频频对着自己搔首弄姿,曲晨吓得脖梗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忙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一回家,就意识到了气氛不对,他正摸着黑,蹑手蹑脚地想上楼,客厅里的落地灯竟自动亮了,抬眼便见顾蛮生坐在厅里,一脸要杀人的戾气。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三根皮带,一条LV经典老花,一条黑色万宝龙,还有一条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小羊皮皮带,是他姐曲思彤去法国游玩时买的,在顾蛮生生日时寄来给他当礼物。
“选一根吧。”顾蛮生确实没听见那声娇笑,但他凌晨两点的时候还在公司,下楼去软件开发部巡视一圈,这不高明的谎话立即就穿帮了。他自己就是被老子打出来的,潜移默化地也信了棍棒底下出孝子那套,所以该教育孩子的时候从不含糊。
“我……我将功补过行不行,我知道于小峻到底哪儿不对劲了!”曲晨急中生智。
“哪儿不对劲?”
“有次我上他家找他玩,发现他偷偷见过我舅外公。”
“贝志斌?”这两个人本该没有一点交集,顾蛮生疑惑道,“于小峻见他干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还问过他那人是不是我舅外公,他非说我看错了,后来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经历了这些年的挫折与背叛,他的疑心越来越大,这一琢磨,就明白了事情不对劲。顾蛮生对曲晨道:“我要是没记错,于小峻上班是自带的笔记本?”为了保护公司机密,展信技术部门的员工是切忌将电脑带回家去办公的,但于小峻是于新华的儿子,他的部门领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是啊,他自己的笔记本,MacBook Pro,比国产笔记本漂亮多了。”
“展信员工的工作电脑都装有监控软件,不仅能够在开机后全天候对员工屏幕进行录屏监控,还能主动分析异常情况,统计汇报该员工在看公司资料或者数据时,在哪些页面停留的时间不合常情,方便监管人员一眼就找出不法分子。”顾蛮生讲到这里,面上怒色已然消了几分,他微笑地看着曲晨,道:“你帮我想想,怎么把这个软件安装进于小峻的MacBook Pro里,又不打草惊蛇?”
曲晨心领神会,立即活泼地眨眨眼睛,“我找个机会,问他借笔记本打游戏就行了,一定不会让他发现的。”
顾蛮生自己都没想到,原本只是试试,结果真网住了这条叫于小峻的大鱼。
于新华从不准许儿子花钱大手大脚,于小峻手头一紧便动了歪念,从监控软件的记录来看,他已经不止一次,将展信软件开发的内容泄露给了贝思。
顾蛮生一直对于新华怀有戒心,却一直找不到理由将他撵出展信,这下得来全不费工夫,抓住于小峻这个大把柄,就为铁腕“削藩”找到了个极好的理由。他当机立断,决定以于小峻泄露公司重要信息为名直接报警,先下手为强。
曲晨与于小峻厮混这些日子,多少生出一些友谊,他有些不安地问:“这么严重?还要闹到报警这个地步?”
“笨蛋,你自己去查查《刑法》第二百一十九条,于小峻的行为构不构成侵犯商业秘密罪?”顾蛮生其实已经有了周密的主意,两个星期之后就是展信新机的秋季订货会,由于新华全程主持。他打算在这之前报警,让经济警在众目睽睽下直接把于小峻带走。
“可是……可是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公司不都是私下将泄密员工开除,不会报警的吗?”
“领导者必须铁腕掌权,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顾蛮生拍拍男孩儿的肩膀,忽见杨柳向他们走了过来,便用力在他后脖颈上捏了一把,施加沉重压力,他附耳轻声警告他,“这事就你知我知,你跟谁也不能说,尤其不能告诉你柳姐。听到了吗?”
顾蛮生手掌滚烫,又重似大鼎,压得曲晨几乎抬不起头来,他只能极小幅度地试着转动脖子,用余光向身边男人瞥去。对方正冷眼看他,眼神吓死个人,曲晨后来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这就是外头人常拿来形容顾蛮生的“狼性”。
狼馋血,他只能唯唯诺诺地点着头:“知道……知道……”
距离订货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不仅展信的代理商与终端合作商会参加,各家媒体也将济济一堂。这个时候曲晨的暑假实习已经结束了,可于小峻还经常一个电话打过来,邀他一起打游戏或泡吧。傻小子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一无所知,好像是真把自己当哥们儿,惹得曲晨一见手机来电时的那个名字就心惊肉跳,每回都找千奇百怪的借口推托,生怕自己露馅。
这两天他上历史课,听老师讲了白起、韩信被秦王汉祖赐死的故事,勉强懂了一点顾蛮生说的“铁腕掌权”。怎么办呢,他想:顾蛮生这人下定决心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唯一能阻止这件事情发生的只有杨柳。
然而杨柳此刻人在国外,待接到曲晨的电话赶回国,订货会已经结束了。
她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这堪比八点档连续剧的惊心一幕:一群便衣经济警直接冲进订货会会场,因泄露公司重要信息的证据经公安机关确认后生效,于小峻被当场铐走了。
她既惊且怒,惊的是事情本可以不必闹得满城风雨,那么难看,怒的是自己从头到尾竟都被枕边人瞒得严严实实。
去探望过了于新华,杨柳回到顾蛮生的住处。两人虽未正式同居,但她经常在这儿留宿。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着顾蛮生回来。
顾蛮生一进屋,看见杨柳坐在厅里,脚边放置着行李箱,该明白的就全明白了。
窗外的天空阴得很,照进屋里的光线是铅灰色的,他向她走过去,用故作轻松又带点哀求的声音道:“你还坐在这里等我,是不是说明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缓过最初的那阵惊和怒,杨柳这会儿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她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顾蛮生:“你可以先跟我商量一下的,于老师在公司近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他曾为展信带来那么多新专利与新技术,何况他还是你的授业恩师——”
顾蛮生料准了杨柳就要提这一茬儿,冷笑着打断她:“咱们能不能在商言商,少打这些感情牌?劳动合同里就签署了保密协议,于小峻正是利用了自己总经理儿子的身份,才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查看别的员工的技术资料,再盗取关键信息卖给贝思。公司因为于小峻蒙受了巨大损失,他当然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再退一万步讲,你根本没必要做得这么绝情,直接在订货会上报警抓他的儿子。”杨柳投向顾蛮生的眼神转得深邃一些,但神态依然平静,“你完全可以私下与他沟通,我相信于老师对此并不知情,他一定会承担责任,以实际行动赔偿公司的损失。”
“光明正大地报警抓,目的就是要让全世界看看贝思是怎么恶性竞争的,顺便敲山震虎提醒他贝时远,少在我背后搞这些小动作。你没看今天的新闻吗?不是第一时间贝思的声明与道歉就来了吗?”
杨柳失望透顶,反倒笑了起来:“你自己心里清楚,敲打贝时远只是一个借口,你就是针对于老师。你把他从他最擅长的研发中心调去了手机部,你让一个技术人员去做推广、搞营销,归根结底,你不愿别人将他视为比你还对展信重要的人,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集权主义的狂热崇拜者了。”
顾蛮生微眯眼睛,沉吟片刻,竟也没有否认杨柳的这番话:“我针对他,不是因为我嫉妒,至少不全是。每一个对公司有益的决定,那群吃饱了闲饭就蛋疼的老东西都以他的名义来跟我唱反调,为了展信的长远发展我只能这么做。”
“每一个对公司有益的决定?”杨柳冷笑一声,“你还不如直接说,他反对的是你的决定。”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顾蛮生相当自信,“我这辈子可能犯过很多错误,可能有的错误还非常愚蠢,但在这件事情上我没做错,甚至这可能成为展信从此走向伟大和辉煌的转折点。先除了于新华,才能进一步‘削藩’,我宁可将公司的股份分给每一位为公司发展做出贡献的技术人员,也好过留给那群只会唱反调、拖后腿的蠢货。时间已经证明了我没有错,只要战略正确,战术上的一点小错误根本就无关痛痒。这不就是你请我回来的原因吗?”
杨柳破了先前不惊不怒的金身,提高音量质问对方:“既然你的目的就是想收权,你为什么不利用手头的证据跟于老师私下协商,让他主动卸任总经理的职务呢?”
“我这边让他卸任总经理,可能明天他就会带着他的技术、经验甚至是大部分展信的骨干成员去投奔贝思,甚至自己出去开公司。我不能养虎为患,给展信的未来树这样一个强敌,所以,只能让他在整个行业里身败名裂、举步维艰。”顾蛮生淡淡一勾嘴角,“你不该在这里责怪我,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教子无方。”
杨柳大睁双眼,彻底愣住,但很快,她就释然了,通透了。
她的理智告诉她,顾蛮生的这番话没有错,甚至可能是为了展信长远发展考虑出的最佳选择。
但将感情作为度量的标准,她便接受不了了。
她接受不了,她答应托付终身的这个男人和她当年深深仰慕的那个男人已经隔山隔海了。
她永世难忘万川村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他跪在她的身前,捧起她一只伤痕累累的脚,就像温柔托起她的一颗心。她由上自下地、无比羞涩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睛被一片浓密的睫毛荫蔽,脸上的月光像一泓液态的白银。
那一刻,一个女人的心脏为一个男人静止了数拍,接着便如激越的鼓点般一阵乱跳。她终于承认自己爱上了他,爱上了他顽勇、果敢之外的义气与善良。
“我还记得朱旸让他的律师来找你,我在门外偷听你们谈话的时候,”杨柳再次平静下来,望着顾蛮生,这次平静得异常彻底,好像所有的情绪都从这张美丽的脸孔上涤净了,“我不断地在心里祈祷你会拒绝再受那个瘾君子牵累,可当你真的断然拒绝对方的要求时,我又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高兴,因为我知道,如果是十年前的顾蛮生,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揽事上身,为亡友照顾他的弟弟……”
顾蛮生听见这话时的表情非常奇特,说不上来是痛苦、愤怒还是怨恨、嘲讽,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你不觉得你这个人很矛盾吗?当初是谁跟我说,一个优秀的企业家不能只有江湖义气,还得有雷霆铁面、杀伐决断。我变成这样、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展信、为了你,这不就是一直以来你想要的吗?”
“没错,是身为展信董事长的我想要的,你现在确实是一个完美的职业经理人,你忠诚、能干又冷酷,你面对目标不遗余力,你绞杀对手不死不休,可怎么办呢?也许女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杨柳微微一笑,可嘴角刚刚舒展一半,一滴眼泪就掉落下来,她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为他落泪,然后她说,“我发现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她从没有跟他说过这么重的话,即使当年他为别的女人坐牢也没有。一切已无可挽回。顾蛮生滞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杨柳提上行李离去,感到心脏被无形的利齿撕去一块血肉,他疼得皱了一下眉头,心想:好厉害的牙口。
杨柳离去之后,天空迅速暗了下来,转眼光线就全没了。其实才是傍晚时分。顾蛮生坐在杨柳刚刚坐过的地方,没开灯,就这么垂目坐在雾样的黑暗中。
他的肉身仍在遭遇攻击,一身血肉都快被磨吮干净了,他试着回忆那些已经翻篇的故事、逝去的人,回忆自己当初为什么一头扎进了通信行业。故事没结尾,人面很模糊,他全想不起来了。
最后,顾蛮生放了于小峻一马,主动向公安机关撤诉了,但他跟于新华秘密签订了一个协议,要求于新华承诺,永远退出通信行业。
4G令半个中国都沉迷于直播的时候,神秘莫测的5G业已悄然登场,国际电信联盟首先制定出了它的标准:峰值速率最低20Gbps、用户面时延必须低于0。5毫秒。这个峰值速率比4G时期的LTE蜂窝网络提升了二十倍。
3G、4G时代的移动通信标准各国各自为营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国际电联一拍脑门儿,认为标准混乱不利于产业链的发展,且易造成资源浪费,所以,全球的5G标准必须统一。而在这个统一的标准框架下,“民间”组织3GPP将负责制定更加详细的包括终端、基站和系统端到端技术的标准规范、技术规范和产业标准。
标准唯一,意味着国内通信企业压力倍增,虽然一早国内的高校、通信企业与研究所就启动了5G研究,这两年标准文稿在提交,专利也在申请,但进展并不算顺利。
3G的时候我们有TD-SCDMA,4G的时候有TD-LTE,但这两个标准其实只有中国以及少部分亚非拉国家使用(TD-LTE的发展还得归一半功劳于美国),上下行速率也一直被诟病比欧美标准慢。
3G、4G时代的大量专利被欧美企业垄断,所有国内通信产业的相关公司都要向他们支付天价的专利费。钱倒在其次,一旦通信标准完全由美国企业制定,覆巢之下无完卵,哪家中国企业又能保证自己不会重蹈申远的覆辙?
正当众人着急继续推进自己的5G研究之际,顾蛮生却突然公开宣布,展信已经有了国内自主产权的5G技术,并将积极参与国际上的5G标准制定。
国内外通信企业闻言纷纷大惊,顾蛮生这两年高调研究芯片,在芯片设计领域也算硕果累累,但从没听说过他也加大科研力度,投入了5G研发,而这些年拜通一刻不放松地紧盯展信,实在不明白,这家中国公司什么时候背着自己布局了5G技术,竟悄然走在了世界通信领域的前沿?
展信上下都深谙“枪打出头鸟”的至理,所以关于5G的研究一直在暗中进行,而展信5G技术的来源是一篇数学论文,这篇论文又来自申远。
当时邢卫民已经病入膏肓,却坚持在病**给重回展信的顾蛮生打电话,支开老田这一干人等之后,他对顾蛮生说,他打算把申远旗下的主营业务一拆为二,光通信业务卖给展信,基站设备业务卖给贝思。
申远一旦将基站设备业务并入贝思,贝思与展信的差距将大幅缩小。顾蛮生不顾对方身体抱恙,话已经不太客气了:“您今天约我又约贝时远,不是有意抬价吧?那我把话也撂在这儿,不管贝思出你多少,我都加价百分之二十。”
邢卫民没有接受这个报价,反倒问了顾蛮生一个问题:“如果哪天展信遭遇申远今天所受的不公待遇,你打算怎么做?”
这场对话伊始,顾蛮生其实是相当恼火的,但听到这里,他的面孔瞬间严肃起来,稍做思考之后便认真道:“邢老,不瞒你说,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才那么迫切地渴望自研芯片,也为此绕了不少弯路,闹了不少笑话。外头人笑我被踢出展信之后就只知道守着个骗子公司瞎折腾,也亏得这样才没引起拜通的注意。前阵子展信被拜通要求注资,我只能拿着还不完全成熟的CPU与基带芯片匆忙应战,倒也把他们唬回去了。不过好消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拼命追赶,现在我们的SoC芯片的性能已经不比拜通的差了。”
邢卫民相当清醒:“你们展信目前是解决了IC设计的问题,那晶圆制造呢,后期封测呢?还有最核心的IP部分,不还是绕不开英国公司吗?”
“对于你说的这点,我是既乐观也悲观,乐观在咱们中国人吧,别看平日里信奉中庸之道,讲究无为而不为,但关键时候还挺能干大事儿的,比如新中国成立初期,咱们一穷二白,不也造出了两弹一星吗?”
护士推门而入,来检查输液瓶里是否还有余液,病房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声,顾蛮生与邢卫民都不说话了,谨慎得像搞地下交易。然后护士征得允许,将紧闭的窗帘拉开一些,大片阳光一下涌了进来,如同一汪暗金色的蜜。
直到护士离去,顾蛮生才继续说下去:“但悲观就悲观在,在半导体领域,中国相对于一些先进国家或者地区,依然落后了不止一个技术世代。就拿晶圆代工打比方,国内目前的晶圆制造龙头企业,产能还集中在60~40纳米等相对落后的制程阶段,可他的竞争对手16纳米都已经实现量产了……”
硅片上雕刻的电路间隔又称“蚀刻尺寸”,蚀刻尺寸越小,处理器的计算单元越多,性能也就越强。目前最先进的芯片制程是16纳米,中国内地企业和国外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
“但不是有一句话这么说嘛,即使身处黑暗,也要追求光明。”顾蛮生既乐观,又悲观,但终究还是乐观的,“特别是去年,国家颁布了《国家集成电路产业发展推进纲要》,还专门成立了一个扶持半导体企业的‘大基金’,今年我国的半导体企业,无论是上游的材料环节,还是中游的设计制造,都明显有了大幅增长。在政策与市场的双重利好下,虹吸效应已经慢慢形成,未来我国的半导体行业还会有更大的发展。”
邢卫民吃力地点点头:“其实申远也曾想过自研芯片,也进行过一番尝试,甚至一度接近了成功。但是,后来拜通那边听到风声找到了我们,承诺只要我们放弃研发,就提供更便宜、性能更好的芯片。”
“这是他们的惯用伎俩了,先给些蜜糖似的小恩小惠,一旦中国企业放弃自主研发,就得被狠狠卡脖子了。”顾蛮生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不光在通信行业,我有个汽车制造业的朋友,他刚想自研发动机,日本车企就找上了门,以收购他的研发部门与发动机生产线为条件,提供更便宜、性能更好的发动机,亏得我那位朋友坚持到底了。”
“当时申远内部也进行了一场激烈争论,最后大家还是决定放弃研发,一方面担心‘建成即落后’,另一方面也认为造船不如买船,”说到这里,老人摇摇头,沉沉叹了口气,“在这点上,我确实不如你和展信更有远见与魄力。”
顾蛮生自嘲地摇摇头:“别,别提什么远见与魄力,我在芯片上栽的跟头还少吗?”
邢卫民笑笑道:“但目前的形势是,只要无法实现全产业链的封闭式自给自足,都有可能遭遇到非正常手段的排斥和打压,而这本不该是经济全球化大背景下发生的事情。”
“科技应该是无国界之分的。”他一向赞同在商言商,可偏偏有人要把政治牵涉进来,顾蛮生微蹙眉头,形势比他想象的更为严峻。
邢卫民突然问:“你对未来的5G标准有什么看法?”
“4G的最大速率不过1Gbps,如今5G的要求提升了二十倍,4G时代的Turbo码由于迭代译码算法的局限性,决定了它没有办法胜任5G的高标准,而LDPC译码器是基于并行的内部结构,这意味着译码的时候可以并行同时处理,不但能处理较大的数据量,还能减少处理时延。”LDPC一早就由拜通主导研发了,顾蛮生的展信当然也布局了一些专利与技术,但他仍做出了一个悲观的判断,“3G、4G标准就是咱们自己在玩,现在电联规定5G标准必须统一,那么5G时代将依然由拜通占据绝对的控制权。”
“那不一定。”邢卫民用目光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笔记本,“你先看看这篇论文。”
这篇论文来自土耳其教授Arikan,他的导师正是“通信之父”香农的学生,同时也是信道编码技术LDPC码的发明者。
相比LDPC码,极化码具有理论优势,它的性能最接近香农极限,同时具有译码复杂度低、可并行译码以及译码错误可检测性等优点,但它也有自身劣势,还有待投入研发,加紧优化,真正从一篇理论文章变成了商业模式下的专利与技术。
原来邢卫民真正要交给顾蛮生的不只是申远日渐萎缩的光数据业务,而是这篇数学论文和一个完全基于这篇论文产生的“新项目组”实验室。
申远在破产之前,就已经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投入了5G技术的研究,只不过竞争对手先下手为强了,而所有外人都还不知道。
然而顾蛮生并不看好邢卫民处心积虑藏起来的这个技术,他淡淡地道:“我之前也看到过这篇论文,但LDPC在长码数据信道的优势目前看来,几乎是无法颠覆的。极化码虽然具有理论优势,但它的码长问题还有复杂的译码算法都很难在短时间内解决,而且它被发现的时间太短,尚在理论研究阶段。目前主流设备厂商仍以研发LDPC专利和技术为主,展信也不例外。”
“你还记得3G时期,咱们的TD-SCDMA是如何被确立为第三个3G标准的吗?”
“欧标W-CDMA与美标CDMA 2000都采用的是频分双工,因为它与2G技术一脉相承,只有邢老你甘冒风险,以尚处于理论研究阶段的时分双工艰难从咱们的外国对手手中抢来了一个中国自主的3G标准。”顾蛮生似乎明白了邢卫民的意思,3G、4G时代拜通积累的技术与专利已经足够雄厚,与其当对方的跟班,不如另辟新的领域做行业的引领者。
“那4G呢?”邢卫民又问。
“3G时代的TD标准,基本就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玩,4G稍微好一点,别的一些亚洲国家也部署了TD-LTE的网络,但其中原因,还是因为3G时代的美标落后于欧标,所以美国人不甘心地又弄了个号称3。5G的WiMAX,它跟咱们的TD-SCDMA、TD-LTE一样,都采用的是‘时分双工’的技术,除中国大陆之外的其他亚洲地区都部署了WiMAX网络。后来WiMAX在欧洲企业的集体围剿下倒了下去了,但我们却从中得利。亚洲其他国家地区升级4G,因为频分双工与时分双工的技术差异,只能向我们的TD-LTE标准转换。其实,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引领全世界的通信技术。”
“我大胆做出一个判断,未来的5G技术之争,应该就是极化码与LDPC之争。”邢卫民休息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慢慢说下去,“这两个技术其实没有好坏之分,科学也不该有国界之分,但今天,一件产品如果包含百分之二十五的美国技术就得遵守美国禁令,难保哪天这个百分比不会变得更小,更危险。由哪方主导,那么那一方一定会在基础专利上更有话语权。”
“话语权”三个字深深打动了顾蛮生,这意味着一旦极化码进入5G标准,中美双方的通信企业就能互相牵制,而拜通乃至它背后的美国政府都再也无法为所欲为了。
而在这场血淋淋的技术战争之中,你只有尽可能地在专利上占据了空间,才有资本为自己争取足够的时间。
见顾蛮生蹙眉沉思,邢卫民轻咳了两声,接着说:“如果说芯片是通信产业的心脏,那么标准就是通信产业的脊梁,一旦失去标准,就只能依附别人而活。所以我决定把申远的无线业务卖给贝思,贝思在无线领域只是一个新人,它能够替你分担掉来自拜通或者其他美国企业的注意力,又不至于招致报复或者打击。但这个实验室只能交给你,但即使展信拥有继续实验下去的能力与环境,这仍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顾蛮生为邢卫民这番话深感震撼,这位年逾古稀的中国老通信人,竟如此高瞻远瞩,“5G一旦成功投入商用,世界就将进入万物互联的时代,中国将在十年后,通过5G创造九千亿美元,折合人民币就是六万亿的产出,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咱们共同的老对手拜通说的。申远的‘新项目组’已经为5G的到来做了海量的基础研究,在理论上,极化码可以‘达到’香农极限,其译码复杂度低而可靠性高,专利壁垒也相对合适,只是如何将这些理论研究转化为商用核心科技,如何进一步提高极化码译码性能,还得交由信道编码专家们继续研究。现在我把这个实验室还有所有的实验数据都交给你了。你连号称‘九死一生’的芯片设计都敢碰,还怕一篇数学论文吗?”
一段长时间的交谈令邢卫民相当疲倦,倦得说罢最后一句话,就闭上了眼睛,一口一口地捯起粗气。渐渐地,他的鼻息减弱,喉咙深处却发出一种类似废弃风箱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骇人。顾蛮生很想叫医生,但邢卫民慢慢地摇了摇头,他伸出一只手搭在顾蛮生的手背上,然后稍施几分力气,缓慢又有力地将它握住了。
如同缔结一个盟约,传承某种力量,顾蛮生也握住了邢卫民的手,他看见老人眼睛半合,心满意足地笑了。
邢卫民最后说:“我这前浪是快要被拍死在沙滩上了,但我相信你,也相信那些更年轻的后浪,一定会在5G时代有一番大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