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思彤回国了,她是被一腔热情赶着回国的。
曲夏晚的意思是让她在美国念完大学再回国,可曲思彤归心似箭,直接申请了中美两所院校合作的交流生项目,顺理成章地提前回到国内。她知道,今年10月,3GPP将开会商讨5G通信标准。
曲夏晚拗不过侄女,只能陪她一起回来。
夏至刚至,深圳的气温极速蹿升,十九岁的女孩儿亭亭玉立,刚下飞机,一股攻势颇猛的热浪迎面而来,几乎当场将她撂一跟头。
女孩儿身边还有一位成熟女性,一身低调优雅的米色穿搭,因为从不刻意留驻岁月,她的脸并不过分年轻,但依然美丽又精致。女人与女孩儿一同走进机场地铁,忽然被一幅手机广告引去目光,她停下脚步,站在那面广告灯箱片前潜心观察,娴静得如同一幅画。
自打手机与通信设备两项业务花开并蒂,贝思这些年发展迅速,品牌宣传也越发铺天盖地,这次豪掷千金,连着挑选了四位当红的偶像艺人,以至地铁里全是“明魅”系列手机的广告。
曲思彤轻轻喊她一声,曲夏晚回头看她,相当坦然地笑一笑。此一时彼一时,她的心境早就变了,不会再为这段失败的婚姻滋生任何沮丧、焦虑或者悲伤。
回来前说好了先一起去看奶奶与弟弟,可曲思彤刚一落地就反悔了,说已经跟人约好了。
曲夏晚问她:“你深圳哪有朋友?”
“有啊。”女孩儿用手指卷着衣角,平日里疯疯癫癫、大大咧咧,难得摆出这么一副羞涩姿态。
曲夏晚猜到了她要去展信,便也不点破,只说:“那我跟你奶奶在酒店等你。”
顾蛮生的住处倒是地方大,除了装修的色调偏冷感,简直皇宫一般。曲晨说了她们一家数口都能住那里,但曲夏晚没答应。她不想再麻烦任何人。
待送走姑姑,曲思彤抬手拦了辆出租,对司机骄傲地报出一声:“师傅,麻烦去展信。”她很高兴地发现,好像全深圳的人都知道展信在哪里。
6月,街边的美人蕉和三色堇都开得十分热闹。出租车渐近目的地,曲思彤远远地就看见展信总部的门口聚了一拨年轻学生,瞧来都跟自己一般年纪。
“师傅,你知道这些学生在这儿干什么吗?”
“好像都是通信专业的大学生,参加了展信的一个什么人才计划,每天都乌泱泱一大拨人来参观学习。”司机大叔见前头人多,车开不过去,便对身后的女孩儿道,“我停这儿吧,你走两步就行。”
出租车停妥当了,曲思彤一推车门下了车,她头戴一顶棒球帽,肩挎一个大帆布包,水蛇腰一扭,小尖下巴一翘,便从这群男孩儿中间趾高气扬地走了过去。
他们一下安静了,频频向她行注目礼。这么漂亮的姑娘,确实有她趾高气扬的道理。
曲思彤来到门卫室,门卫大爷抬头瞥她一眼,想当然地以为她也是来参观的学生,说:“你们都来早了,咱们顾总外出,还没回来呢。”
曲思彤正想解释自己不是来参观的学生,忽见不远处一辆黑色大奔驶了过来,学生们瞬间沸腾起来,都知道这是顾蛮生回来了。
奔驰停在展信总部门口,女孩儿透过一群同龄男孩儿看见,那个经常出现在她梦里的男人从车里下来,带着微笑,朝着大家走了过来。他比她记忆中的样子老了一些,鬓边白发驳杂,眼角微有细纹,但这些岁月的痕迹一点无损他的魅力,就像磨破了封皮的名著依然能够流芳。
这个男人当然是一个好故事。
顾蛮生走到门房间,对看门大爷笑笑道:“怎么不让这些未来的栋梁进去啊,这可不是咱们展信的待客之道。”
看门大爷也笑着回他:“学生们都不肯进去,怕一进去反倒见不着你了。”
太久没见了,人群中的曲思彤鼻子猛然一酸,见顾蛮生正转头看向自己,赶紧抬手压了压帽檐,挡住一双止不住要流泪的眼睛。
顾蛮生像是没注意到曲思彤,照旧跟身边人说说笑笑,说要请今天来展信参观的这些尖子生一起吃饭。说着便从女孩儿身前走过。正当曲思彤庆幸顾蛮生没有认出自己时,忽然一只微热厚实的大手落在她的脖梗子后头,轻轻揪了她一把。
“还装什么,车上就看见你了。你也不看看这赤地千里的,就你一朵狗尾巴花啊。”历届通信工程专业的男女比例都严重失调,也难怪人堆里能一眼瞧见她,顾蛮生见到曲思彤也高兴坏了,笑着道,“走,领你好好看看展信这些年的变化。”
顾蛮生刚一转身,曲思彤就不管不顾地一跃而起,直接骑在了他的后背上,惹得在场所有学生都瞠目一惊,心道:这么水灵的大姑娘,怎么活泼得像猴儿一样。
“顾蛮生,我坐了一夜的飞机,都快累死啦,你背我一段呗。”她习惯了连名带姓地喊他。
“行吧,那就背一段。”也不嫌大庭广众的不好看,顾蛮生哈哈大笑,在这个小丫头面前,他一向不把自己当长辈。
学生们都被领去研发中心参观了,曲思彤就随着顾蛮生来到他的办公室里。曲晨恰巧路过,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眼,一下就认出了自己的同胞姐姐,二话不说,忙跟着一起钻进了办公室。
“你怎么在这里?”曲思彤见了弟弟也不喜兴,反倒嫌他碍眼,“你不是应该去接奶奶与姑姑吗?”
“你这是不了解展信还是怎么回事,展信的人能说翘班就翘班吗?我同组的女工程师怀孕九个多月都不下火线,羊水破了才打车去医院,半路上孩子的脚就伸出来了。”曲晨一脸夸张与莫名的得意,咋咋呼呼地说,“再说她俩还用我接吗?这会儿肯定在shopping呢。”
“你怎么就是展信人了,你大学毕业了吗?”曲思彤睨着眼、撇着嘴。
“我来这儿暑假实习啊,我每年暑假都来实习啊,谁让你当初非要出国的?现在意识到外国的月亮未必更圆了吧。”曲晨存心激她。
“顾蛮生!”曲思彤急了,扭头就找顾蛮生,“凭什么他能在展信实习啊,他多笨啊,他七岁还尿床呢!”
“谁……谁七岁尿床了?”丢人的旧事被揭穿,曲晨的一张俊脸红成了猴屁股,仿佛呛了一口最辣的辣椒面,说话都结巴了,“你……你别血口喷人!”
“不仅尿床,你那时候胖得跟猪一样,数学天天考零蛋,人见人嫌!”
“你好,瘦得跟麻秆似的,左右邻居都当你是捡来的!”
到底是双胞胎,一见面默契十足,说掐就掐。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曲思彤其实也不为争个口舌之快,吵着吵着就没意思了,她又及时掉转炮火对准了顾蛮生,不依不饶地道:“我不管,我也要进展信实习!”
顾蛮生忍着笑,故意说:“就算我是CEO,我不还是打工的吗?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后门,再说你弟弟为展信抓住了卧底,是做了贡献的,你得想想,你能为展信做什么?”
这话还真没把她难住,其实,曲思彤离开美国之前,就灵机迸发,都想妥了。她微微抬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墙上那幅已经有点年纪的世界地图,对顾蛮生道:“今年8月,展信是不是就得参加3GPP的5G标准投票会了?”
顾蛮生道:“你也知道了?”
“这能不知道吗?全世界学通信的都知道啊,美国商务部都放话了,一定要拿下5G标准。”
一大群高校的专家与展信的工程师还在临阵磨枪,加班加点地优化极化码,顾蛮生明明心里焦虑,仍故作轻松地道:“3GPP这个会不是一个标准投票会,充其量也就是技术讨论会,再说,眼下5G被划分为三大场景,一个是eMBB,也就是超高清视频等大流量移动宽带业务,第二个是mMTC,大规模物联网业务;第三个是URLLC,需要低时延、高可靠连接的业务,如无人驾驶车辆等。8月这次会议也只是对其中一项标准eMBB进行讨论,没外头宣传得那么重要。”
“离投票都不到两个月时间了,你怎么还坐在这儿呢?”曲思彤夸张地瞪大眼睛,一惊一乍道,“你这会儿应该四处拉票去呀。”
曲晨在一旁插话道:“还能拉票吗?这不算舞弊?”
曲思彤不客气地白了弟弟一眼:“你懂什么?你当拜通那边这会儿就闲着了吗?在美国,通常在这种涉及巨大商业利益的时候,公司都是要找盟友的。就比如奥斯卡颁奖季前,大多数提名影片都会游说公司去向评委们拉票,这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商业公关行为。”
顾蛮生微眯了眼睛:“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一般奥斯卡奖项的游说公司会判断每个评委对电影的喜好,放弃去敌方阵营做无用功,而专门去游说立场摇摆不定的那些评委。我们也可以学他们这手,在投票前,将能争取的、特别是投票权重高的企业都争取过来。”曲思彤脑子太活了,一下就想到了那些视顾蛮生为偶像的通信专业大学生,马上说下去,“比如英国的爱尔特公司,一直有个全球大学计划,目的是与各国高校进行项目合作。展信就可以为他们在中国内地牵个头,比如,邀对方共同举办一个全国大学生5G算法比赛,将爱尔特邀来做评审,一方面可以让对方有机会接触更多中国高校,一方面又可以向他们展示咱们展信的实力,不是一举两得吗?”
“可以啊,”这个方案完全可行,比展信的公关部还想得周到,顾蛮生不由得笑道,“你爸就够聪明的了,你这完全青出于蓝了。”
主意打定了,这一夜,双胞胎姐弟一个都没回酒店,全跟着顾蛮生回了顾宅。三个人头碰头地趴在餐桌上,熬夜分析那些会参与投票的通信企业,一一对症下药,制订能够攻略他们的方案。
长夜被达旦的灯光照得雪亮,窗帘在习习夜风中跌宕,满屋子咖啡的醇香。小年轻精神头足,顾蛮生不行,老犯困,但他犯困不喝咖啡,喝烈酒,半瓶牛二下肚,立马就抖擞了。
顾蛮生忽然抬起脸,看了一眼身边的这对曲家姐弟,一样的双胞胎,一样十几二十岁的姣好面孔,他不禁想起了自己也跟他们一般大的那段时光,心里充满感慨。
他饶动感情地说:“你们让我想到了二十年前,我跟你们爸爸、姑姑第一次去深圳,也是这么一腔热血地头碰着头,研究了一晚上怎么说服别人让我们做代理商。”
这段故事两个年轻人都听了不下百遍,倒不是顾蛮生本人祥林嫂似的喋喋不休,而是媒体和群众太渴望书写和品读一个成功者。从野蛮生长的街头混混到闯出浮名的有志青年,从饫甘餍肥的商界大亨再到抗争权威的民企英雄,二十年恍惚如一梦,而深圳就是他梦开始的地方。
顾蛮生悄悄憋住带了点潮意的眼眶,把曲思彤眼前的笔记本拨转到正对自己,笑着道:“我看看,你都写多少方案了?”
他一眼就看见了贝思,位列所有通信企业的第一位,它是曲思彤最想争取的援友。
确实,贝思近两年连着收购了两家美国电子消费品企业,其投票权重甚至不输苹果、三星。然而顾蛮生盯着这个名字看了一晌,只觉种种难平意在胸中翻滚,最后一言不发地把它从方案里删去了。
第一次3GPP投票的结果令所有国人大失所望。
5G通信分为控制信道和数据信道,控制信道主要传输指令和同步数据参数等,数据信道主要传输数据。
8月的投票旨在确定5G数据信道编码方案,拜通主推的LDPC因其在长码上无可争议的优势率先拿下名额,而短码的较量两者不分伯仲,经过一番唇枪舌剑、拉锯角力,最后展信竟也以非常微弱的劣势落败。
而这场投票中,贝思连同它旗下的两个企业都选择了弃权。
顾蛮生压力骤增,若一个多月后的控制信道编码方案上演今天的投票结果,展信便将在5G标准上颗粒无收,数十亿研发连同邢卫民临终前托付的一腔信任也将一起付诸东流。
如此一来,贝思的这三票连同它的投票权重就变得至关重要。
到了这个时候,顾蛮生不得不放下身段去找贝时远公关一下了。然而手机拿在手中,按至最后一个键,别别扭扭、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拉不下这个脸面。顾蛮生把手机随意扔在办公桌上,仰头长叹,好奇怪,人竟能越活越回去,当年他为了白浩尚能屈膝一跪,如今年纪大了,反倒把面子看得比天大。
曲思彤偷偷从办公室门外探进一个脑袋,看出顾蛮生心情烦躁,便也没进去打扰他。她太了解他了,打从孩子起就了解他,她知道这个人好极面子,自己永远开不了这个口,所以决定暗中推他一把。
曲思彤给贝时远打去了一个电话,故意把话说得含含糊糊,只字不提投票的事,只说自己从美国回来了,想请姑父吃个饭。
贝时远欣然答应。
转过头,曲思彤忍着得意的坏笑,敲门进了顾蛮生的办公室。她以差不多的理由也把顾蛮生约了出来,说这顿她自掏腰包的晚饭,就定在贝思大厦上头的旋转餐厅。
吃饭那天,天气晴好得不像话,顾蛮生连宿没睡好觉,起迟了,比约好的时间晚到了小半个钟头。他也不着急,慢吞吞地走,一路被曲思彤推着搡着抱怨着,总算踏进了事先预订好的包间。
贝时远一向守时,两个男人一打照面,顿时全明白了。
贝时远垂目,优雅地喝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好久不见啊,顾总。”
这种处处高人一等的态度二十年来就没变过,顾蛮生知道自己这趟是来求人的,一下就觉得自己矮了贝时远三分。他心里搓着一团火,冷脸斥了身旁的姑娘一声:“要你多事。”
“既然都来了,就坐下聊聊呗,反正我请客。”曲思彤有意给两人留下交流空间,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又跳着站起来,她说,“我去点菜。”
“喝点茶吧,这里的西湖龙井不错。”待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贝时远拿出了东道主的架势,替顾蛮生沏上了茶,“而且绿茶败火,你最近应该多喝点。”
“你怎么知道我最近上火啊?”顾蛮生平时不怎么喝茶,手起杯落,就将微烫的龙井牛饮而尽。贝思弃权的事他耿耿于怀,他努力克制着不动气,咂咂嘴道:“这龙井和袋泡的绿茶有区别吗?这么贵,不一样吗?”
“对牛弹琴和劝顾蛮生喝茶是一个意思,一会儿让服务员上瓶牛二吧。”贝时远笑了一声,自打于小峻的商业间谍案闹得沸沸扬扬之后,两家企业都收敛不少,虽然暗地里始终相互龃龉,但至少明面上再未动过刀枪。
贝时远喝了口茶,又道:“记得学生那会儿考前突击,我问过你,想不想去挑战香农定理的极限?我都还没恭喜你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于做到了。”
票都没投,这声恭维根本分文不值,顾蛮生快人快语,开门见山:“我就问你,LDPC在长码上的优势我认,可在短码上,极化码到底哪里不如LDPC?”
“没有不如LDPC,两者基本能打个平手,所以我选择弃权了。”面对顾蛮生压抑着的一腔火,贝时远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地道,“极化码作为一个最近才进入公众视线的编码方式,贝思没有专利储备,相反,LDPC的一些基本专利已经过期,一些衍生专利也濒临过期,贝思一直在此基础上进行研发。这关乎着一家企业最基本的商业利益,我没有站队拜通,就已经是对你最大的敬意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曲思彤磨磨叽叽地准备回到包间时,却看见顾蛮生已经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人了。
她正准备去追,忽听身后男人喊她名字:“思彤,陪姑父吃顿饭吧。”
曲思彤应声回头,想了想,还是坐了下来。
话题自然绕不开曲夏晚,贝时远问女孩儿:“你姑姑也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回来……也没有……”曲思彤既点头又摇头,有点为难地说,“她应该不希望我告诉你。”
“你姑姑现在还是一个人?”
“还是一个人,她说她不会排斥下一段感情,但也不再惧怕一个人了。”曲思彤沉默一会儿,大着胆子问贝时远,“你呢?你没有跟那位爱慕你的女助理结婚吗?”
贝时远苦笑一声,摇摇头。
原来曲夏晚离开没多久,柯彩以为时机成熟,就肆无忌惮地向他表达了倾慕之意。贝时远这才恍然大悟,他为自己的莽撞、粗心,甚至那一点点因出色异性的爱慕而生出的虚荣心感到愧疚。他当即劝退了柯彩,然后不止一次地给远在美国的曲夏晚打电话,试图挽回这段感情。
他没料到,这个温柔孱弱的女人竟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她说,当藤本月季不再附墙而生,她就长成了树。
她还说:“我现在很快乐。”
一顿气氛松快的晚餐之后,贝时远开车将曲思彤送回顾宅,他由衷地感谢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儿,他说这几年,除了必不可推的应酬,他都一个人吃晚饭。
曲思彤像只轻盈的蝴蝶飞了出去,忽又停下来,回头看他:“你知道她回来以后住在哪儿吧,你可以去找她的。”她的目光充满了对一个失意者的温柔的同情。
贝时远笑笑,又摇头。如今花非花,雾非雾,事过情迁,他只要知道她快乐,别无他求。
老宅不堪承受回忆,他已经搬了家,反正独居独处独自睡觉,住哪儿都一样。
贝时远开着车,穿过半个夜幕下霓虹璀璨的城市,在等一个红灯的时候,忽然接到电话,拜通的丽莎与她的助理今晚要来拜访。
贝思用的也是拜通的芯片,自然跟丽莎熟识。他简短地客套两句,便问起了对方的来意。
其实不问也能猜到,他们跟顾蛮生白天的来意相同,也是来拉票的。但不同的是,比起展信通过展示自身实力迂回拉票,拜通则实际得多。丽莎直接向他开出了条件,说如果贝思在控制编码的投票中选择支持拜通,他们将为贝思优先提供最新款的芯片,让贝思能够全球首发性能最优异的手机。
由于除苹果、三星和展信能全部或局部使用自研芯片,几乎所有企业都仰仗着拜通的鼻息,优先提供最新款芯片,对拜通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贝思来说,就是个抢占全球市场的大好机遇。
长久以来,贝时远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贝思品牌成功出海。
他陷入了短暂的犹豫之中,还未来得及作答,耐性素来不佳的丽莎就向助理交头接耳地说了句话,意思是如果贝思选择支持展信,那也很有可能触犯禁令,遭受制裁。
贝时远原先一直在两难中犹豫,听见这话,反倒笑了,他凝神注视女人那双攻击力十足的大眼睛,平静而简练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丽莎知道贝时远听懂了暗示,也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两家公司的关系一直很好,中国也有像贵司这样享誉全球的电子制造企业,并不需要自讨苦吃地参与到行业标准的制定当中去嘛。”
电子制造企业,这就是行业里常说的“卖产品的三流企业”,贝时远没有当场反驳丽莎。他没有勇气自诩科技企业,只能再次以微笑化解。
两位不速之客一起离开了,夜也更深了些,贝时远临落地窗而立,良久眺望远方。夜色浓郁不化,高楼间霓虹成簇,如此璀璨,仿佛焰火与硝烟共舞,一如这座城市本身的魅人气质。
闹出间谍门的风波之后,贝时远对舅舅贝志斌大光其火,他本人其实一直对此不知情。他特意关注了一阵子网上的舆情,自打婚姻亮起红灯,他已经不太关注这些了。然而这一关注,便有了一个了不起的痛悟:网民们提到展信无不交口称赞,而提到贝思,却个个嗤之以鼻,认为它只是一个营销至上的整机组装公司。
他由原来的别墅搬去了高楼的平层,长久以来,住得高却未必能真正看得远。他不服输,却又不得不认输,他终于承认,曾几何时他与顾蛮生瑜亮之间,而现在,自己已经相差对方千里之远了。
承认失败反倒令人松快,贝时远深深长长地喘了口气,掏出手机看了看。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妻子的推特,按着那个独特的网名搜了搜,发现她又注册了一个微博。他高兴地想,她应该是准备长留国内了。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3GPP关于5G标准的第二次会议开始。经过了从早到晚的唇枪舌剑,由于拜通与展信都没办法说服对方阵营接受自己的方案,投票再次开启。
当场唱票公布结果,令顾蛮生大感吃惊的是,贝思与他旗下两家移动通信企业,不再潇洒地作壁上观,全都转向支持了自己。
如同第一次以微弱差距惜败一样,这回赢也就赢在了这几票上。
展信成功获得了5G eMBB场景下的控制信道编码标准。3G时代的TD-SCDMA是欧标与美标相互博弈的产物,4G时代的TD-LTE的成功又脱不开运气成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中国厂商第一次掌握了国际移动通信标准制定的话语权。
一时间,顾蛮生与所有参加会议的中国通信人全都热泪纵横。
企业代表们回国之前,顾蛮生特意约贝时远见了个面,然而致谢的话还未说出口,贝时远反倒神态轻松地先开口道:“没必要谢我,我投的不是国籍,是技术,在控制信道编码方案上,极化码确实大幅领先于LDPC。”
顾蛮生笑笑:“领不领先暂且不说,我听人说,拜通的人也去找过你?”
“找过,”贝时远大方点头,道,“正是他们高层的一句话,让我恍然大悟,就像你一直说的那样,对于中国企业来说,拿来主义的空间越来越少了,没有核心技术,就永远得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11月的美国不温不凉,天空中洁白的云絮缓缓飘移,一阵阵秋风令人倍觉舒爽。两个男人手拿冰过的啤酒罐,碰了碰,然后各自饮下一大口。两人间谈恩仇俱泯还太早,只是经历了这样一场大战,他们其实都疲倦透了。毕竟,他们都不再年轻了。
“你的胃……能喝酒吗?”顾蛮生问。
“啤酒没关系,你呢?”轮到贝时远问,“这么低度数的酒,喝得惯吗?”
“喝不惯,”顾蛮生努努嘴,“一股尿味。”
“你知道,邢老临终前跟我说了什么吗?”贝时远笑笑,自己说下去,“就是我们在第一人民医院打照面的那天,他希望我能快速抢占市场,一是能引去别人的注意力,为你布局5G技术腾出空间与时间,二是比起独木秀于林,他更想看见百花齐放,全行业共同发展。当年他慷慨地借我手机牌照,也是出于这样的胸怀。”
老人家天真又赤忱,顾蛮生也不禁点头,颇有几分感慨地道:“从3G时代开始,邢老就四处奔波,致力于推广中国自主的移动通信标准,他始终看重行业发展多于个人利益,光是这样的胸怀我就比不了,他已经在那样的环境下,尽他所能做到最好了。”
天快黑了,两个男人再次眼望远方,夕阳沉没在视线尽头,和平鸽漫天飞舞。好像一切尘埃落定,一切又刚刚开始。
过了一会儿,顾蛮生转头,定定地看着贝时远:“不管怎么说,也不管你是出于哪种考量,还是得谢谢你站在我这一边。”
贝时远轻叹:“我们争了二十年,总体还是利大于弊,没有你这么强大的对手,不会有我今天,也不会有咱们外国同行都被比下去的一天。”说着他便向自己这位老朋友递出一只手掌,“谢谢你,对手。”
顾蛮生轻笑,也伸手与贝时远击掌,他说:“谢谢你,朋友。”
注释
[1]本章标题来自华为的广告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