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天,贝时远单独把贝志斌约了出来,告诉对方自己的决定——他打算瞒着家里辞掉机关单位的工作,下海创业。
贝志斌大吃一惊,还当他只是开玩笑:“你手里捧着的可是金饭碗,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现在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今天望着明天,今年望着明年,实在没意思。”贝时远虽不相信自家舅舅的商业头脑,但所谓虾有虾路、蟹有蟹道,他还是挺看中他这些年在外积累的人脉资源的,所以有意拉他入伙,“表舅舅,你这些年都在忙些什么?”
“你舅舅外号‘贝多芬’,能白叫吗?什么随身听啦,VCD啦,反正音频设备相关的都干过。对了,你舅舅跟现在国内第一大音频厂商雷纳的刘总,那也不是一般的交情。”贝志斌得意扬扬地吹了一通牛,想起关心自己的大侄子了,“你下海总得有个方向吧,你打算干哪行?”
“当然是干我的专业所长,”贝时远方向明确,微笑道,“做通信终端设备,移动电话。”
“可你要是瞒着家里辞职下海,又哪来的原始资金?”贝志斌这时候也不忘替自己辩解一嘴,愁眉苦脸地说,“你舅舅我要不是没得到家里的一毛钱支持,也不至于这么些年,就混成这般模样。”
“我当年作为投资人,借了我一个同学一笔钱,他这些年发展得不错,我可以把那笔投资收回来。”
“就算这样,你妈也绝对不会答应的。”贝志斌虽然一直没挣着大钱,但到底纵横商场多年,对各行各业那点门道可谓门儿清,“信产部不是刚刚颁发一条规定,国内手机厂商只有获得他们颁发的手机牌照,才能自己造手机吗?你不向家里低这个头,她要给你使点什么绊子,你就算有钱启动,肯定也拿不到这张准入牌照。”
“这您就别管了。”贝时远胸有成竹,“我自有办法。”
贝时远的办法,其实仍是他在香山会议上的那七个字,背靠大树好乘凉。
他跟邢卫民在香山会议上有过一面之缘,申远成功递交TD标准的申请之后,手机牌照自然也不在话下。
他打算找到邢卫民,提出跟他们联营,付出品牌使用费,贴牌生产自己的手机。待到将来时机成熟,自己有足够的经营年限与研发能力之后,就甩掉对方,申请牌照自创品牌。
品牌租借费不是一笔小数目,贝时远又用手机给顾蛮生打了个电话,老同学之间开门见山,他说,自己是来要回当初那笔投资的。
贝时远当年借顾蛮生二十万,没立任何字据,全凭两人间的口头约定。但顾蛮生答应得相当爽气,说自己这两天准备去龙岩开局,等回来就把钱给他备好。
这是顾蛮生第一次去地级市开局,还是交换机市场已经相当成熟的福建。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谱。公司决策会上,头一个泼他冷水的就是朱旸。他说:“七国八制的通信市场大背景下,福建全省的交换机基本用的都是日本富士通,两者间的合作可以追溯到1980年,根基牢固,别的品牌根本打不进去。”
这小子是个典型的悲观派,就喜欢泼人冷水,扯人后腿,败人兴头,脸颊子剔不出二两肉,全是丧晦之气。顾蛮生想揍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冲着他死去哥哥的面子,一直忍着没动手。
“闭嘴,少灭我军威。”顾蛮生斥了朱旸一声,然后把目光投向杨柳,“福建省九个地级市,1980年的时候,光是福州一个市就跟富士通采购了三十万门交换设备。然而富士通今年的订单已经快排满了,龙岩电信局目前急于扩容,别的企业就有机会。即使这机会微乎其微,这么大块肉,我们拼了命也要叼进嘴里。”
杨柳一向与顾蛮生心有灵犀。他们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杨柳便代表父亲杨景才,对决策会上的所有人宣布道:“别人都说我们展信人是泥腿子,只能在农村逞威风,进不了大城市,是时候让那些人看看了,泥腿子不但要进城,还要进得摧枯拉朽,轰轰烈烈!”
因为杨柳的支持,会议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展信中高层管理者陆陆续续退出会议室,只剩顾蛮生与杨柳两个人。杨柳以一个松弛又妩媚的姿势倚在门口,手臂交叉抱在胸前,虚支着一只踩着高跟鞋的脚。但她的目光还是硬笃笃的,而且十分露骨,在顾蛮生的脸上横来扫去,像候着一场预料之中的冒险。
顾蛮生被这样一双眼睛看得招架不住。他故作轻松地咧着嘴角,试着打破这份过于古怪的安静氛围,他说,为了表示诚意,这趟龙岩,他要亲力亲为跑一趟。
“我跟你一起。”
“不用。”顾蛮生有点招架不了杨柳直勾勾的眼神,摸着鼻梁笑笑,“千山独行,不必相送。”
“会前财务跟我说,你问她公司账上多少钱,想转让你的出资兑现金,你想干什么?”杨柳单刀直入。余少哲几天前就在她耳边悄悄告状,说顾蛮生想拆伙,如今看来不是没可能。
然而只是这样一想,她就心痛如绞。感情这东西一旦来了就很难控制,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顾蛮生的,仿佛不知不觉中,就已经非他不可了。
“先去龙岩立个功,”顾蛮生摸摸鼻梁,微笑道,“大战当前说这个不合适,回来再告诉你。”
“回来之后就只跟我说这个?”杨柳想试着把这段关系挑明。
“这……浩子叫我呢,我先去看看。”不待杨柳再开口,顾蛮生赶紧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她,他插科打诨,生怕杨柳提他不敢提的事,“要不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去吧,当年在万川村开第一个局就是咱们仨,你是福将啊。”
说完便走,顾蛮生走到杨柳身前,侧着身子出门。他听见杨柳在他身后,不无失望地骂了一声:“胆小鬼。”
杨柳在守候什么,顾蛮生不是不知道,但眼下他顾不上。泥腿子进城说来容易,却不是卷起裤管、蹚过黄泥就能办成的。
龙岩电信局的局长姓赵,局长秘书姓林,顾蛮生先给这位林秘书打了拜访的电话,约好了把展信的万门机带去他们的通信机房测试。可一到那里,一看到富士通的机子,展信的人就遭了当头一棒。还打算跟人刺刀见红近身肉搏呢,展信的万门机模样呆板,做工粗糙,跟富士通的高端机子放在一起,仅在外观上,就明显逊了人家一筹。
顾蛮生却没有泄气。他饶有兴趣地细细打量富士通的机子,要不是在别人的地盘上,给他一把螺丝刀,他能当场把这些交换机全拆了。
赵局长这会儿人不在,只让林秘书暂且代表他与顾蛮生他们对接。林秘书对顾蛮生从头到尾没有热脸,但对杨柳却十分殷勤,毕竟是个艳光四射的大美女,哪怕不动歪心思,单是你来我往地暧昧暧昧,也很有意思。
趁顾蛮生与展信工程师研究交换机的时候,林秘书悄悄把杨柳拉去一边,问:“杨小姐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顾蛮生及时看见了,见林秘书一脸**笑地伸出手,故作客套地去拉杨柳的手,他看得胃里一阵泛酸,两条长腿就不听使唤地迈了出去,抢在那短胖的五根指头接触到杨柳之前,以自己的双手抓握住它们。
“有空,我们几个都有空。”顾蛮生笑得过分殷勤,实则虎口发了猛力,修长十指狠狠钳住林秘书的手,以一个相当夸张的姿态上下摆动,“要不今晚由我做东,林秘书赏光一起吃个饭?”
“再说,再说……”林秘书根本抽脱不了自己的手,疼得脸上横肉乱跳,龇牙咧嘴。
没一会儿,讨了没趣的林秘书也走了。顾蛮生与杨柳就等在机房门口,一直等到日下西山,电信局的人全下了班,赵局长那边也没再派个人来。
“什么意思,不都打过电话约好了?这也太怠慢了吧。”浩子实在气不过,当场跳起来。他们三个加上一个同行的软件工程师,一下车就赶了过来,一天没吃东西就为尽快跟赵局长见上一面。
顾蛮生给林秘书打电话,客客气气问对方:“什么时候能安排跟你们局长见一面?”
“还见什么见?”林秘书一改先前的态度,相当不耐烦地道,“富士通那边也来人了,局长没空见你们了,你们带着你们的交换机回去吧。”
寥寥两句话就把顾蛮生打发了,电话断了线。
电话那头的男人嗓门不小,一旁的浩子也听见了,顿时丧气道:“生哥,咱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顾蛮生没那么容易灰心,白跑第一趟就能跑第二趟,白跑十趟就能跑一百趟,他很轻松地动动肩膀,“明天我们再来。”
一行人在电信局附近的小饭馆里吃了饭,悻悻然回到酒店。顾蛮生跟浩子住一个标间,晚上杨柳突然敲开了他们的房门。
浩子道:“生哥洗澡呢。”
“我不找他,我来找你的。”趁浩子不注意,杨柳一把夺过他手里攥着的手机,翻出林秘书的电话号码,迅速发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浩子不敢直接从杨柳手里夺回自己的手机,只问:“姐,你干吗呢?”
“我打算再找林秘书探探口风,”杨柳把手机扔还给浩子,又斜睨杏眼,威胁他道,“不准跟顾蛮生说。人家下午不过跟我聊两句,瞧他醋劲儿大的那个样,幼稚。”
说着便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上她就迫不及待地给林秘书打了电话,要约他出来喝一杯,听声音对方就喜不自禁。
林秘书当即报出一个地址,一家叫雅好的酒店,说是这家的餐吧不错,营业到凌晨两点半。
挂了电话,杨柳房间也没回,直接搭电梯而下。来到酒店大厅,问了问前台小姐雅好酒店的大致方位,就匆匆出发了。
杨柳倒也没那么天真,不认为生意只能在酒桌上谈成,何况,对方不过是个秘书,根本没有拍板的权力。她此行是带着目的来的,套套近乎还在其次,探探虚实才是正经。她想知道为什么赵局长临时又变了卦,连见上一面都不肯了。
林秘书兴冲冲地,到得比她早。
杨柳听过一句话,叫北上广不相信眼泪,福建人不相信喝醉,所以为表诚意,她当场就先罚自己一大杯,五十二度的武夷王酒,倒在啤酒瓶里,她问店里要了一只啤酒杯,然后手起杯落,灌得一滴不剩。
“杨小姐酒量很好嘛。”看杨柳酒后千姿百态,千娇百媚,林秘书的心思活泛起来,眼珠动了几动,又拿起酒瓶,替杨柳斟了全满。
杨柳毫不扭捏,也起身替林秘书把酒杯斟满。她毕恭毕敬,双手举杯,微笑道:“这么晚还把林哥叫出来,是妹妹不懂事儿,这么着,您要肯陪我满打满地喝一杯,这瓶剩下的我就全干了,叫不叫停您说了算。”
当秘书的人多半酒量不错,但见一个姑娘拿出了要把命撂在这里的架势,林秘书反倒不敢多加为难,只赔着笑道:“这夜还很长嘛,我们慢慢喝,慢慢聊。”
“也好。”杨柳笑着落了座,“总之,您喝多少我都奉陪。”
“我酒量不好,怕你喝不尽兴。”
“越这么说的人越是酒量好,不过,我知道,林哥一定会照顾妹妹的。”见林秘书抿了口酒,这一口就是半杯,杨柳也马上将自己的酒杯端起,不多不少灌下半杯。她放下酒杯道,“其实我这次请您来,就是想问问您,你们和富士通的单子已经签了吗?”
一个美女,还是一个懂规矩又给面子的美女,林秘书十分满意,实话实说道:“还没呢,富士通单子多得工厂来不及生产,只说看看能不能帮我们排单。”
得到想要的答案以后,杨柳暗暗长吁一口气,于是不再揪着生意场上的事情紧追不放,反倒跟人聊起了家常:“林哥这么晚还在外头应酬,嫂子在家不介意?”
“离了,”林秘书叹口气,又把剩下半杯一饮而尽,“离了快两年了。”
“嫂子没福气。”杨柳又陪着喝下了自己的半杯。
两个人互相劝着酒,边聊边喝,边喝边聊,越发近乎了。杨柳还没探过自己酒量的底限,以前跟展信那帮小伙儿喝酒,仗着耍赖的手段高明,喝趴一桌子也是常态。但现在就两个人面对面,一举一动全在对方眼皮底下,所以她完全不带玩赖的,就真刀真枪地和一个大男人拼酒,又妩媚又狂野。
见火候差不多了,杨柳才问林秘书:“既然还没签单子,为什么不给我们展信一个机会呢?”
林秘书这会儿已经喝得眼波蒙眬,见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还这么拼命,也于心不忍,松口道:“我也左右不了领导的决定。就上个月,福建另一个地级市的电信局长差点被上头摘了乌纱帽,就因为交换机起火酿成了严重事故。所以目前福建省内其他地方的领导都不敢轻易更换供应商了,富士通那边一松口,赵局长说什么也要等他们了。”
“这不更说明富士通的交换机质量有问题,应该另寻合作伙伴吗?”杨柳觉得这话不讲道理,也不合逻辑。
“这里头的门道就多了。你知道吗,那位的乌纱帽最后能保住,是因为后来查出来,火灾原因不是人为纵火,也不是交换机本身的质量问题,就是雷击造成的。你去查一查,国产交换机遇雷击出问题的就更多了。机关单位嘛,最怕多做多错,所以宁可赌一把国外大品牌不会一再发生这种小概率事件,也不能擅自把供应商换成民营小企业。”林秘书往嘴里夹了一筷脆皮乳猪,又抿了一口白酒,酒液混着油汁从嘴角溢出来,他浑然不觉,还笑呵呵地举杯敬杨柳,“我这杯子又见底了,已经陪你满打满地喝了不少杯了吧,那杨小姐得说话算话,把剩下的酒全干完了。”
都是第三瓶一斤装的白酒了。在林秘书惊异的目光中,杨柳爽快拿起酒瓶,深深喘上一口气,仰头干了下去。
此刻,顾蛮生躺在酒店大**辗转反侧,起初他想的是福建的市场,是展信的交换机,不知怎么思绪兀自转了个折,又想到了杨柳,想到了她那声“胆小鬼”。自己到底是不是胆小鬼暂且两说,可心这东西倒是从来不说谎,想得他心猿意马、心力交瘁,越发睡不着了。顾蛮生爬起身,来到浩子的床边,曲着两根手指夹了夹他的鼻子,道:“浩子,我们去找你杨柳姐吃消夜吧。”
“睡着呢。”浩子说的是自己。
“我打赌她肯定没睡,多半也在想我呢。”顾蛮生的厚脸皮一贯如此,还当对方说的是杨柳。
“她想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去找她不就完了……”颠簸一路实在太困,他一直没睁开眼睛。
“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授受不亲,再说我一个人去找她,我说什么啊?”顾蛮生又夹浩子的鼻子,这回力道更大了,“快起来,我们找她去。”
浩子刚跟周公见着面,一心还想续前缘,他完全忘了杨柳的交代,揉揉惺忪眼睛:“多半还没回来呢,你洗澡那会儿,她约那个林秘书吃消夜去了。”
坏了!已经凌晨两点多了,顾蛮生第一反应,这丫头别是为了一宗生意被人占便宜了吧?
这么一想,顾蛮生掉头就走,来到杨柳的房门前,按了按门铃,果然人不在。他赶紧搭电梯下楼,掏手机先后给杨柳与林秘书打了电话,可是都没人接。顾蛮生更慌乱了,猛然想到杨柳人生地不熟,没准会去前台问个路,又赶紧跑去前台,问了前台小姐。
本是死马权当活马医,没想到还真有收获。酒店今天客人少,杨柳又是这样一个明眸皓齿的大美女,前台小姐对她印象深刻,说杨柳差不多三个小时前出的门,出门前问过一个酒店地址。
顾蛮生知道,有些酒店为了挣人气也做消夜场,就是为了方便客人酒足饭饱后直接开房。他得到地址,二话不说叫了辆车,直奔雅好。
顾蛮生赶到雅好,不早不晚,正撞上林秘书与杨柳在前台开房。但与他预想的情况相似也不似,被灌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的人是林秘书,杨柳反倒跟没事人一样,利索地办着入住手续。
林秘书单身一人,没法送回家里。杨柳也不是一点没醉,她拽着对方的衣领粗鲁地骂了句“小样儿,就这点酒量还想灌老娘?”就把他扔给了前台小哥,嘱咐把人送去刚刚订好的房间里。
然后她转过身,就看见了三米之外的顾蛮生。
顾蛮生的眼窝很深,杨柳在与他四目相视的一瞬间恍惚起来,她总觉得他眼里积蓄着一层薄泪,目光却又特别灼人,仿佛里头有什么情绪萌了芽,已经春生夏长千百年了。
“你别自作多情啊,我是为了展信。再说我也没喝醉。”杨柳不想承这个情,踩着高跟鞋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还没走到顾蛮生跟前,就突然腿软栽倒下去。亏得顾蛮生及时一步上前,将她拥进怀里。
宽阔又温热的胸膛使人感到安心,杨柳整个人卸在顾蛮生怀里,闭起眼睛,道:“我打听出来了,关键就在交换机的防雷问题上。”
怀里人已经站不住了,顾蛮生一把将杨柳打横抱起,女人轻柔得像一团棉花。
他走出雅好酒店,拦了辆出租,把人小心放进后座,自己也跟着坐进去。
这个夜晚的风真是清畅,弦月挂在天上,像一枚半张的银弓。
哪知道刚坐上车没多久,杨柳突然半晕过去,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整张脸都痛苦得变了形。顾蛮生听见她一边“咝咝”直抽冷气,一边牙齿咯咯打战,怕她抽搐时咬破自己的舌头,一心急,顾蛮生就把自己的拇指伸到了她的嘴边。
杨柳毫无知觉,一口狠咬下去,人才稍稍平静一些。
顾蛮生忍着疼,对前头的司机师傅道:“麻烦改道,去最近的医院。”
这一顿大酒喝得惨烈,直接急性酒精中毒,送医院洗胃抢救了。
洗完胃,杨柳好半天才恢复意识,一睁开眼就看见病床边的顾蛮生。他像是一宿没睡,眼白上布着疲惫的血丝,一见她醒了,一双眼睛才精神起来,光彩起来。
醒后的杨柳面色还有些苍白,没了平日里一贯的横眉怒目,反倒眉罥烟,目含情,格外地漂亮了。
一颗揪着的心总算放开,顾蛮生本想夸她一夸,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责怪的意思:“清清白白的一个大姑娘,以后少琢磨歪门邪道。”
“臭流氓,胡说什么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杨柳气得几乎呕血,挣扎着坐起来,对着顾蛮生一通推搡揪扯,恨不能即刻就把这人撵出去。
“哎呀,我这也是为你好……本来就是困难户了,要再被人占了便宜,你的下半辈子也就只能跟我这样的臭流氓凑合了……”顾蛮生笑弯了一双深长眼睛,任杨柳抡拳头撒脾气,不恼也不急,忽地逮着一个空当就捉住了她的一双手,强行塞进自己怀里。浩子最近沉迷金庸,整天“飞雪连天射白鹿”,顾蛮生也被他带进去了。他佯作委屈道,“你醉时多疯你自己不知道?你看,我这手指头快被你咬断了,赵敏咬张无忌那一口,都没你这口凶残。”
杨柳定睛一看,顾蛮生的拇指根部连着虎口处,果然有个很深的牙印。
“赵敏、张无忌”的比喻带着某种甜蜜的暗示,她“扑哧”笑出来,又骂了句:“臭流氓,那也是你活该!”
两人挨得很近,顾蛮生垂着眼睛,那种万物生长似的撩人眼神又显现了。杨柳脖子后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被细小电流拂过,心也随之柔软了。她摸了摸那道齿印,慢慢低头靠过去,抵住了顾蛮生的额头。
“疼吗?”两人额头相抵,轻轻蹭摩。
“不疼。”顾蛮生闭上了眼睛。
浩子赶来向顾蛮生汇报情况,一冲进病房,就看见了这一幕,他忙抬手捂住眼睛,却故意露出一道缝儿,不怀好意地大喊道:“报告!”
花间喝道煞风景,顾蛮生随手抓了个杯子就掷过去,笑骂道:“滚进来。”
浩子道:“我跑了好多地方,把生哥你交代的那几款防雷器全买了回来,还有因为雷击失效的交换机用户板,我也花钱托人去找了。”
杨柳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这酒没白喝,胃没白洗,对付富士通,顾蛮生已经有对策了。
“我——”顾蛮生话刚到嘴边,就被杨柳打断了。
“我不需要人照顾,你赶紧去吧。”
顾蛮生忙站起来,大步往病房外走。人到门口,杨柳又喊他一声:“顾蛮生。”
顾蛮生应声回头。
杨柳冲他一笑:“拿不下这一单,你就是小狗。”
这话就跟战前擂鼓似的,顾蛮生血愈热,肠愈柔。他舔着白牙笑了笑,然后扯着嗓子学起了狼嚎,真的走了。走到病房外,还能听见那拖长了音节的嗷呜声,像个疯子。
杨柳住的不是单间,病房里还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嫌嗷呜嗷呜的顾蛮生太疯,便也觉得杨柳不正常。她偷偷斜眼看杨柳,没想到目光被杨柳当场拿住,反倒被翻了个更大的白眼。杨柳颇得意地道:“看什么?我男人就是属狼的。”
顾蛮生先带着浩子一起回了酒店,还跟在大学里拆日本人的Walkman一样,他拿到几款防雷器,三下五除二地就全拆了,拆得满床都是电路元件。
他仔细对比研究了这些防雷器的内部线路之后,不禁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到底是为什么?这两款是国内常见的防雷器,采用四根线传输信号,富士通用的这款比我们先进一些,采用的是八线网口,依然没能很好地解决雷电干扰的问题。”
浩子就是个助理身份,不懂这些专业内容,只能贴心地给他出出主意:“生哥,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于老师,要不就找找你那个在邮电设计院的同学,再要不就两个人都找来,你们仨一起研究?”
一语点醒梦中人,顾蛮生沉吟了三五秒,忽然高兴地拍着浩子的肩膀,夸他道:“你小子真是太优秀了!”夸得浩子一脸莫名,我说什么了?
顾蛮生打的就是让曲颂宁与于新华一起研究的主意。邮电设计院下有个专门的科研所,其实验条件比展信优越得多。他知道因为家庭变故,这会儿曲颂宁已经从青海回来了,他赶忙给他打电话,请他帮忙向科研所的人递个话,问能不能借用科研所的实验室来做防雷测试,展信这边则会派出研发总工程师于新华全程主导这次实验。
曲颂宁欣然应允之后,顾蛮生又给于新华打电话。
“我让浩子把这儿收集的防雷器还有失效的用户板先给你带回去,我本人就先不回汉海了。我思忖着富士通没那么快能供货,他们合同一时半刻也签不了,但我还得盯在这儿。”顾蛮生在电话里对于新华下了死命令,“我给你一个月,不……给你半个月时间,你一定得解决交换机的防护问题。”
然后顾蛮生又嘱咐浩子,重新印刷展信的产品手册,关键就是加上一句话——交换机一旦出现任何问题,客户可以随时选择全额退款或者免费换新。
于新华毕竟曾是瀚海大学的教授,在通信科研界一直能说得上话,再加上曲颂宁与曲知舟的那层关系,邮电科研所不仅同意了展信的实验要求,还派出了邮电专家跟他们一起测试研究。
将汉海那边的事情都安排妥当,顾蛮生依旧每天去电信局门口蹲点。遑论刮风下雨,他都站在门卫室旁,见到赵局长就客客气气打招呼,顺带自报一声家门:“赵局长好,我是展信的。”
于是赵局长每天出入电信局必看见一张年轻小伙儿的脸。小伙儿左脸上有道带着匪气的疤痕,浅浅的,细细的,瞅着倒是无损他的英俊,但就是个厚脸皮,来得比他早,走得比他晚,轰也轰不走,骂也骂不去,就跟个门神似的天天杵在那里。小伙儿倒不是那种特别招人讨厌的销售,既不鬼祟,也不死缠烂打,就这么每天早一声、晚一声,客客气气、认认真真地跟你打招呼,想怫然作色都没道理。有时临时有事半道上出个门,也能看见他,问一问门卫,证实确实能站一整天,总之,连着一个礼拜,赵局长记住了这张脸,记住了“展信”这两个字。
起初杨柳想陪着顾蛮生一起“站岗”,但顾蛮生嫌不严肃,不让。所以多数时候杨柳只能等在酒店里,顾蛮生自己呢,白天站岗,晚上就回到酒店,一边捧着曲知舟的交换机资料,一边跟曲颂宁煲电话,远程遥控,一同参与研究交换机的有效防雷方案。
一宿狂雷暴雨,早上天公才稍稍作美。顾蛮生昨晚跟曲颂宁研究方案到凌晨三点,睁眼睁得迟了,所以没顾得上带伞,匆匆忙忙就出了门。他得确保自己每天都准时准点地杵在电信局门口,还得比赵局长到得早。
没想到刚到电信局,一道闪电划空而过,几颗雨滴随之落下,转眼就大珠小珠落玉盘了。顾蛮生忙躲到门卫室的屋檐下,但屋檐太窄,他半截肩膀被迫露在外面,瞬间就被暴雨打湿了。衬衣黏在身上,透出一片肉色的结实的肌肉。
隔着檐下垂挂的一幕雨帘,顾蛮生看见一个姑娘下了辆出租,然后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以手挡雨,踩着满地水花噼噼啪啪地跑了过来。
是杨柳。
“你来干什么?不是不让你来吗?”天边雷声滚滚,雨声也太大了,顾蛮生跟杨柳面对面不过两三米,还得扯着嗓子吼。
“早上听天气预报,说今天一天有雨!我想起你没带伞,来给你送伞的!”雷声震得耳膜嗡响,两个人都变成了大嗓门。
“伞呢?”转眼人到眼前了,顾蛮生一看,明明是空手来的。
“走急了,忘带了!”杨柳像只大喇叭,喊得理直气壮。
“那你赶紧回去,我这是谈生意,不是谈恋爱!”
“谁跟你谈恋爱了,我也是来谈生意的!”
“让赵局长看见咱俩等在这里,影响太不好了!”
“那你回去,你回去这儿不就又是一个人了吗!”
顾蛮生“扑哧”笑了,笑出满口晃眼的白牙,然后他用力拽了一把杨柳,两具湿淋淋的身体便拥在了一起。大雨中,杨柳感到自己的脸颊被一双温热的手掌拖了起来,紧接着一双唇就封堵下来,他的唇跟舌头都比手掌更火热。他们明明都没醉,却像在酒精的作用下接吻,晕晕乎乎、迷迷瞪瞪,彼此狂热地攻占。
又一道雪亮的弧光从天空划过,雨水像是经谁指挥,很解风情地变了调,在屋檐与地面敲敲打打,发出咏叹般悠扬的旋律。
外头这点地方,躲一个人都够呛,根本容不下两个人,门卫大爷看这对小年轻怪缠绵也怪悱恻的,招呼他们到门卫室里避避雨。两个人却大笑着同时摇头,表示苦肉计的机会不多得,他们就这么等待赵局长的到来。
差不多二十分钟后,赵局长打着伞来了。他家离电信局不过一条长街的距离,他习惯了走着上班。
“今儿雨够大的呀,您当心地滑,慢点走!”顾蛮生站得笔直,冲着对方咧嘴一笑,喊道,“赵局长,我是展信的!”
“怎么又是你?”本以为这样的天气该是见不着这人了,没想到还是被守个正着。再看这小伙儿全身湿透,模样狼狈,身边还多了个湿得更透更狼狈的姑娘,赵局长真的动了恻隐之心,停下脚步规劝道:“我说了多少遍了,我们已经有供应商了,不会采购你们公司的交换机,你天天在这儿‘程门立雪’的没意思,这么大的雨,还是回去吧。”
顾蛮生微笑道:“您一天没跟富士通签单子,我就有机会,只要有机会,我就绝对不回去。”
赵局长都快气笑了:“你这人怎么好赖不听呢……”
话还没说完,林秘书跌跌撞撞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去,一脚一个水塘,“哗”地溅了赵局长一身水。
赵局长正被这恶劣天气搅得心情浮躁,提了嗓门把人喊住:“小林,急匆匆的,跑什么?”
林秘书刚才没留意伞下的人是局长,赶紧跑到他跟前汇报道:“好几台交换机都出现了温度告警,有一台信号已经没了,技术员目前还没排查出什么问题,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受了雷击影响——”
因为有别的市的前车之鉴,赵局长闻雷击如闻虎啸,当场色变,道:“富士通的人不是还在吗?赶紧请人家去看看啊。”
富士通表示最快也只能年底前给龙岩这边供货,赵局长仍想争取这次合作,所以暂时把对方派来的业务代表留住了,一直好言好语、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林秘书偷偷瞥了顾蛮生与杨柳一眼,又掏手机打电话,去请所谓的专家来问诊了。
赵局长也准备赶去机房看一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顾蛮生一脸严肃,主动请缨:“能不能也让我去机房看看?”
赵局长没客气,多个人看兴许能更快排除故障,答应了。
待他们赶到机房,与富士通的人正巧前后脚。展信的交换机还没搬走,就搁在富士通的高端机子旁,还真是土老帽对比贵公子,相形见绌。
富士通从进入中国开始,就仗着比欧美品牌更具性价比,一直跟福建省保持着良好关系,也因此从来没把偏远地区的农村市场当回事。富士通业务人员是个精瘦的高个儿,穿着体面的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透过薄薄一层镜片,他瞥向顾蛮生的目光充满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甚至不屑与他交锋对视。
眼镜男对赵局长轻叹道:“国产机子的质量是不行的。赵局长,咱们合作这么些年,我也不希望你们被迫用次品,我会尽量帮你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你们的订单插个队。”
赵局长一听这话自然高兴,面上对顾蛮生的不耐之色很快又显露出来,他“砰砰”拍了两下展信交换机的机柜,忍不住地嫌弃道:“光是产品外观你们就跟人家比不了,你看看你们的机架导轨,再看看这个电路板卡槽,哪儿哪儿都是瑕疵。”
顾蛮生不卑不亢:“比外观,展信自愧不如,但我们不是到这儿来选美的,现在的问题是交换机温度告警,看谁能解决。”他对眼镜男做了个“请”的手势,微微一笑,“您是厂家,您先看。”
眼镜男只是业务员,对防雷器这类低端设备不了解,他绕着富士通的机柜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圈,然后对赵局长说:“富士通的交换机已经通过了无数次安全测试,绝对没有质量问题……”
顾蛮生笑了一声。
“赵局长如果还不放心,可以把暂时失效的用户板交给我,我带回去,让我们的一线工程师替您看看……”
顾蛮生又笑了一声。
“那你看,你来解决!”眼镜男有些恼了,顾蛮生也当仁不让,他从技术员那里借来工具箱,然后眯起眼睛,从地线、地排到交换机的保安配线箱,一处一处地仔细排查。
良久,顾蛮生找到问题,重新站直。他大大方方看了富士通的人一眼,然后对赵局长道:“这个防雷器的火线和地线接反了。”
技术员跟着顾蛮生看了一眼,果然如此,不禁夸他道:“您真是专家啊,这么小的细节都能发现。”
“那确实不是我们交换机的问题。”眼镜男被顾蛮生这一眼瞥得相当不服气,辩解道,“这只是当时安装人员的一个小失误罢了。”
顾蛮生没去搭理对方,神情反倒愈见严肃,继续对赵局长说:“贵局使用的保安配线箱是碳精板,遭遇雷电冲击之后就会产生微量碳粉,不但起不到防护作用,还会影响雷电入地致温度升高,我建议尽快将碳板更换为250V的陶瓷气体放电管。”
曲知舟的交换机资料里就有保安、防雷结合的防护方案,顾蛮生与曲颂宁、于新华他们研究了好几宿,所以判断既快又准,一番叙述也相当专业。
赵局长的眼神掩不住惊奇:“你一个销售员还懂这个?你叫什么?”
“这样的小问题其实经常会发生。不能怪这位业务人员不专业,就算是一线工程师,不常到现场亲自参与设备安装,遇上了一样摸不着头脑。”顾蛮生没有自报姓名,只是平静地说下去,“在交换机领域,中国人起步的确晚了些,但现在我们经验足够多了,就不会比老外差了。”
这一军将得漂亮,眼镜男终于哑口无言。
“展信正在跟汉海邮电研究所研发更适合多雷地区的防雷器,福建的夏季多雨多雷,这次没出严重事故,不表示下次还会那么幸运。”顾蛮生微微一笑,潇洒地转过身,抬手向身后人挥了挥,“我叫顾蛮生。明天我还会来的。”
这会儿赵局长才琢磨过味儿来,他小声责问身旁的林秘书:“原来这就是展信的顾蛮生,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林秘书附和着点头,心里却叫苦不迭:明明一早就跟你说过,是你自己不把国产厂商放在心上。
顾蛮生还未走到机房大门,就听见身后的赵局长喊他:“你明天不用来了。”
顾蛮生人站定,背笔直,慢慢地转过了头。
赵局长抿了抿嘴唇,目光落定于顾蛮生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既深且静,就是眼眶勾着一圈红边,估摸着久未好好睡上一觉。半晌之后,他笑笑道:“今天就来谈谈你这笔生意吧。”
汉海那边也不负众望,经过加班加点的一系列模拟实验,终于改进了富士通常用的那款防雷器的设计缺陷。于新华在顾蛮生的授意下不惜血本,立即寻找国内厂商合作,让他们在最快的时间内制出样品。
万门机成功拿下龙岩的大单子之后,展信算是一举打开了国内中高端交换机的市场,顾蛮生听说贝时远要来深圳谈个项目,就顺便约他见面,还给他带去了一张巨额支票。
贝时远一眼没看支票上的数字,仿佛那就真的只是一个数字,他将支票收好,直接笑着说了一声:“谢了。”
“你就这么信任我?”顾蛮生也笑,“你当年的投资如今值多少钱,就不要我拿我公司的账本给你对一对?”
“如果这些不够,我会再问你要的。”兄弟之间何须客套话,贝时远笑道,“福建省这么大的市场都让展信打进去了,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一听下一步的打算,顾蛮生便狼性毕露,他两眼灼灼,舔舔白牙,道:“我寻思着,国内目前就一个申远在搞无线设备的研究,这基站市场还大有可为。”
“可等你把2G搞出来,国外兴许连3G都普及了。”贝时远的担心不无道理,“我们国家自主研发的3G标准也快上马了。”
“饭得一口口吃,台阶得一步步上,现在奋起直追,总有一天能反超的。”顾蛮生眼下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话不由得说大了,“寻呼机已经离淘汰不远了,手机时代就快来了,展信得抓紧时间,2G、3G一起抓。”
贝时远没有顾蛮生这般野心勃勃、踌躇满志,相反,他忽地陷入了一阵不短的沉默中,忧郁之色显露无遗。他一听见“寻呼机”三个字,就难免要想起一个人。
顾蛮生意识到贝时远的不对劲,问他道:“怎么了?”
“我想有件事情你可能会想知道,”贝时远决定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顾蛮生,“曲夏晚婚后的生活并不太好。”
“什么意思?”顾蛮生的脸色陡然一变。他虽一直跟曲颂宁往来频繁,但两人总能默契地回避掉曲夏晚的名字。他一直以为她婚后生活相当幸福。
“我也是偶然遇上她才知道,刘岳一意孤行要办自己的寻呼机厂,曲夏晚没能阻止他,反倒遭到了他的暴力对待。”贝时远微微蹙着眉头,“我上回亲眼看见,他在大街上就打了她。”
心坎被一股冰冷的水流漫过,顾蛮生愤怒地攥紧拳头,将骨节捏得咔咔作响。毫不怀疑,如果此刻刘岳在他跟前,他早痛揍他了。
告别贝时远,顾蛮生坐回自己的车里,却久久没有发动引擎。
顾蛮生不是个唯爱至上的人,结婚就意味着大局已定。很长一段时间里,曲夏晚的名字连同那段朦胧的初恋都被他收在旮旯里,任它蛀出了虫眼,落满了灰。
曲夏晚倘使婚姻生活美满,兴许若干年后,他还能把这段感情翻找出来,以雅谑的形式与他人分享。然而现在,一种别样的情绪压倒了一切,他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他看世间万物,它们全都像曲夏晚。
一阵短促的手机铃声拉回他的神志,顾蛮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显示屏上是杨柳的名字。他轻轻叹一口气,然后在一片下沉的夕阳里,把电话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