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着公司上下提走一大笔现金,展信的流动资金一下就捉襟见肘了。顾蛮生虽然是展信实际上的一把手,可以先斩后奏地释出一部分股份换取现金,但这件事情还是得向全公司,尤其是杨景才报备的。
而且他已对展信的未来发展做了更周详的规划,研发基站设备势在必行。可研发必然需要大量投入,这么大的一个资金窟窿,能拿什么补?
展信作为民营企业,不怎么受到国内买方的信贷政策支持,远在北京的那些通信企业却因为国企背景,一下就拿到了银行那边数十亿元的资金支持。展信上下都气红了眼睛。顾蛮生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也为此头疼了好几天。对于“资金”这个民营企业永恒的难题,他百思不得其解。
浩子体恤老板,背地里跟郑高兴商量了一下解决办法,没想到当年顾蛮生还真没留错人,郑高兴只琢磨了三天,就灵机一动,迸出了一个主意。他赶忙主动请缨,跟着浩子,一起敲开了顾蛮生办公室的门。
“顾总,浩子跟我讲了你为资金犯愁的事儿,我一听就急了,你的事儿那就是我们每一个展信人的事儿……”郑高兴拍马屁拍惯了,说话从来不懂简明扼要,被浩子扯了一把袖子,才长话短说道,“我想出了一个法子。”
“嗯,我听着。”顾蛮生为了资金的事情几宿没合眼睛,眼下打不起精神,只闭目靠在他的老板椅上。
“其实是两个法子,”郑高兴道,“两个法子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顾蛮生还是没动没睁眼睛,又“嗯”了一声,以示自己并未睡着。
“第一个法子,就是从下个月开始,每个员工全部薪金减半——”
浩子只负责把人带来,不知道郑高兴的葫芦里卖的竟是这个药,当场就急赤白脸了:“这不行!就算我为生哥考虑,姓余的他们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你别急呀,听我说下去,”郑高兴气鼓了两边的腮帮子,白了浩子一眼,又把三分笑脸露给了顾蛮生,“不发的一半薪水不是真不发,还给他们记上,全按比例兑到股份里去。”
顾蛮生这下来了兴趣,一下睁眼,坐正,道:“你说的是全员持股?”
“这个在国外叫作‘股权激励’,我当年在大学里读管理学,头几节课就听教授讲了这个概念。要详细讲股权激励,就得再讲一个人,‘管理学之父’彼得·德鲁克……”
顾蛮生打断郑高兴:“我知道德鲁克,你讲重点。”
“除此以外,还可以让大家签一份集资申请书,集资对象就是全体在展信工作半年以上的员工,设置最低限额,按照集资金额兑换股份,眼下展信蒸蒸日上,傻子才只要死工资,不要股权分红呢,要实在不肯降薪的,就悄悄断他们的升迁机会……”
妙招结合损招,郑高兴说得眉飞色舞,顾蛮生听得津津有味。
待彻底弄明白了降薪与集资的方式方法,顾蛮生却若有所思,越听越蹙眉头:“对普通员工来说,可行性与可操作性倒是兼备,但架不住咱老杨总可能不愿意分薄了自己的利润,而且余少哲那班老臣也会打蛇随棍上,到时候肯定会弄得很难堪。”
郑高兴忙剖白自己:“这点我也想到了,所以我刚才说,还有第二个法子,两个法子缺一不可。”
顾蛮生不明所以,眉头拧得更紧一些:“什么法子?”
“就是你把我们柳总娶了呀!你们本来就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再喜结连理、珠联璧合,你就是老杨总的女婿,就是自己人了,姓余的那臭小子还能使什么绊子?”
顾蛮生微微一怔,这算哪门子法子?
“顾总,你也到这岁数了,该把个人问题提上日程了,还害什么羞啊?你跟柳总天天在那儿眉来眼去,全展信的人都看出来了,那姓余的小子至今没死心,不就是呷的这口醋嘛!”以前在宏康打工,工头跟普工消遣的方式是同一种,郑高兴也没少看那些小黄书,所以荤话张嘴就来,“男男女女就那回事,你生意场上八面玲珑,怎么对这事就不开窍了呢?武松打的是母老虎,多亏下头那根棍儿,潘金莲迷倒大官人,全靠平原两座峰——”
“老不正经的。”也不知随对方的话脑补出什么样的画面,顾蛮生居然真的脸红了,笑着骂了一声,“赶紧滚蛋!”
郑高兴一脸**笑,一瘸一拐地走了,留下浩子对着顾蛮生,继续做他的思想工作:“生哥,我觉得郑瘸子那两个法子确实挺靠谱的。”
“你个小屁孩儿,懂什么。”
“我听懂了呀,前者对公司有好处,后者……占便宜的不是你吗?”浩子咯咯地笑,满脸都是不符他年纪的秽乱之色。
“可这法子……”顾蛮生咂了下嘴,没说下去。
“你要不喜欢杨柳姐,这法子确实挺下作。”浩子装出大人的模样,直截了当地问,“可你难道不喜欢她吗?我记得清楚,那会儿我们刚刚离开宏康,你路见不平进了警察局,你对杨柳姐可是一见钟情,你说过你要娶她做老婆的。”
“喜欢……应该是喜欢……”想到他们在泥塘里打滚,在暴雨中拥吻,想到杨柳黑漆漆的眼睛,软绵绵的嘴唇,顾蛮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这个女人,确实是喜欢的,“可这事情还是挺别扭。”
“别扭什么?上门女婿又不丢人。你要不抓紧去追求杨柳姐,过几年等我长大了,我就要娶她了。”
“你敢!”顾蛮生抄起书桌上的镇纸就砸了过去,险些命中,“小兔崽子,毛长齐了吗,就敢跟你大哥抢女人?”
镇纸是水晶的,内雕“谦虚为人”四个黑色隶书大字,是顾长河自己写完后又找人制作,给儿子寄过来的。水晶掉在地上,裂了一块,一个“人”字被生生一剖为二。
“你看,你还是喜欢她的嘛。”浩子笑嘻嘻的,不等顾蛮生再掷来什么东西,赶紧开溜。
手头事情厘清头绪,顾蛮生就召开了一个公司高层会议。他还是一贯的散漫作风,每逢大会必迟到,即便这会是他自己发起的。
余少哲等了四十分钟,等到极不耐烦,才骂骂咧咧地起身欲走。刚到会议室门口,便看见顾蛮生慢悠悠地迎面走来,他冷冷瞥来一眼,道:“坐回去。”
余少哲拳头捏了捏,嘴唇抖了抖,终究没说一个字,乖乖坐回了原位。
会议室内,杨景才居中而坐,杨柳与余少哲坐在长桌左边,于新华带着两名研发骨干坐在长桌右边。顾蛮生一进门,于新华就准备起身让位,但顾蛮生摆了摆手,径自走到长桌尽头,落座在了杨景才的对面。浩子是个称职的助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
当着公司几个元老的面,顾蛮生此举分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杨景才瞧着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但女儿杨柳全无所谓,她用眼神频频劝他,大局为重,而这个大局,就是只有顾蛮生才能带领展信蓬勃发展。
顾蛮生一开会就嫌浪费生命,仿佛被人擂着鼓槌催着撵着,他语速加快,言简意赅:“今天找大家来,有两件事情要跟你们商量。”说是商量,可语气强蛮,一点也不客气,“第一,本着自愿原则,展信上下,包括老杨总,当然也包括我自己,从下个月一号起薪资减半。”
“凭什么?”
“对啊,老杨总,凭什么?”
一语既出,意料之中,全场炸锅。所有人都“唰唰”把头扭回去,向杨景才求救。
杨景才咳嗽一声,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中开口道:“蛮生啊——”
“老杨总您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哪知道顾蛮生根本没给杨景才发言的机会,毫不客气地就打断了他的话,他用目光示意浩子将手中的文件分发下去,待确保人手一份且都阅读过半之后,他才继续说下去,“减少的那一半薪资,将以配股的形式还发还到各位手中。”
余少哲出人意料地没出声反对。毕竟利字当先,以眼下展信的发展势头,拿股份确实比拿工资更划算。
“这份文件后面还有一张‘降薪自愿申请书’,”有个高层想提问,顾蛮生不耐烦捏了捏两根手指,做了个叫他“闭嘴”的手势,“你们不忙着回答,回去考虑考虑再签吧。”
第一项议题初步通过,顾蛮生趁热打铁,提出本次会议的第二项议题:“第二,我还要招一批人。”
余少哲憋了良久,总算找着机会提出反对意见:“为什么又要招人?招这么多人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不得不说,顾蛮生对余少哲的态度已经变了。展信的成绩给足了他底气,短暂的蛰伏期之后,他再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刚性权威,他是随时准备拿这些老臣祭刀的。
“你——”余少哲不敢跟顾蛮生硬碰硬,只能寄望杨景才帮忙,他喊了一声,“杨叔——”
顾蛮生抛玩着手里的袁大头,淡淡地纠正他:“公司里没有亲戚,只有杨总。”这些年他开会时养成了一个习惯,一旦会议议程令他感到极度无聊,他就会开始把玩那枚袁大头,有时饶有技巧地让银币在会议桌上长时间旋转,有时就反复抛上落下,接在手中。
“别看展信的销售额日创新高,但公司账面上一直没多少流动资金,你又刚刚支出了一大笔,这个时候你招那么多新人干什么呢?”果然,杨景才说的话,在顾蛮生听来十分无聊。
“我打算成立一个新事业部。我们上次和汉海邮电研究所合作,一方面是为了测试研发交换机的有效防护方案,另一方面就是假合作之名,打到他们内部,看看能不能为咱们展信请来一些业内专家。”顾蛮生连看都懒得看在场这些所谓的元老,始终垂着眼睛,目光落在桌上旋转着的硬币上,他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微笑,道,“别说,还真有不少动心的,过两天他们就会来展信报到。”
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一样,余少哲得不到想要的解释,继续发难道:“你还没说,新事业部到底是干什么的?刚刚杨总问你话呢!你现在连杨总都不放在眼里了吗?顾蛮生,你也太目中无——”
“可以了,散会。”不等余少哲的火山彻底爆发,顾蛮生已经自顾自地站起身,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杨景才在会后把女儿招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尽管顾蛮生没在会议上把自己成立新事业部的目的挑明,但老到如杨景才已经看出了他的野心。他的野心绝对不只在程控交换机上,而是想向移动通信基站扩张了。
“我们的万门机还没完成全部测试,就已经匆匆忙忙投入市场了,虽然这回侥幸没出问题,但不表示以后都会这么幸运。其实研发部的于老师也不支持他的决定,于老师认为,公司要长久发展还是循序渐进、稳扎稳打得好。”杨景才向女儿表达了自己的担心,这种带着赌徒性质的跃进似的发展模式,会不会走了自己当年的老路,步子太大,一下把企业拖垮了。
“爸,我赞同顾蛮生的想法。您忘了几年前我们多难了吗?人家有万门机在大城市里攻城占地,我们只能去农村,一个乡一个乡地跑,求着人家买我们的千门机。你看当前的形势,BP机的淘汰已然是眨眼之间了,一旦手机兴起——以它的灵巧便利,我相信这是迟早的事,座机电话很可能也会步BP机的后尘。展信在交换机市场上起步晚了,发展慢了,这一路走来才格外艰辛。您还想等到手机兴起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被人远远甩在身后,不得不再拼着命追吗?”
女儿到底长大了,不再是泥里生、泥里长的野丫头了,杨景才饶感欣慰,问她:“这话是顾蛮生跟你说的?”
“还用他说吗,我虽不是工科出身,可在这个行业这么些年,也不是一窍不通的。”在父亲身前还是当年光脚丫子撒野的小女孩儿,杨柳脱了令她难受的高跟鞋,直接盘腿坐在了沙发上。
“那这个先不谈,爸爸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杨景才想了想,又问道,“你是不是想嫁那小子?”
“哪个小子,我怎么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杨柳故意装傻。不傻不行,不傻她的自尊心过不去,那个大雨中的吻就像从未发生过,天晴之后,顾蛮生那边又莫名回到了原点,依旧是一副半真半谑的样子。
“还能是哪个小子?爸倒是喜欢小余,虽没顾蛮生那么聪明能干,却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对你的心思也明明白白,可你就是不喜欢人家。”杨景才咳了两声,他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其实爸在公司大会上一直让着小顾,就是想树立他的威信,就是希望他以后对你好一点,要没他,我怕你一个人挑不了展信这么重的担子……”
“爸,你也太小瞧我了!”这话等同于抹杀了这些年自己对展信的贡献,杨柳又羞又怒,当场跟亲爹翻脸,“花木兰可以弯弓征战做男儿,我为什么就不行呢?”
“好好好,我杨景才的女儿能是木兰花吗?我杨景才的女儿是小辣椒,比木兰花厉害多了!”杨景才赶紧替自己这个暴脾气的丫头顺气,道,“我是想,过几天不是端午嘛,你把顾蛮生约到家里来,就说是我的意思,一起过个节,吃个饭……”
杨柳怕父亲假吃饭之名行媒婆之事,赶紧拒绝:“劳师动众地吃什么饭啊,他这两天都睡公司里,忙着筹备新事业部呢。”
“我就是想跟他谈谈新事业部的事情,你要不把他叫来,别说新事业部我不答应,内部融资的事情我也不批!”
眼见父亲还跟自己耍起无赖了,杨柳又使一招,她光脚来到杨景才身后,搂着他的脖子可劲儿撒娇。可惜小时候百试百灵的招数如今失了效,杨景才又咳嗽两声,不耐烦地催促女儿道:“你现在就去跟小顾说。”
杨柳只得穿上鞋,走出了董事长办公室。循着外头的热闹人声走过去,看见一堆人簇拥在那里搬桌椅与电脑。顾蛮生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已经亲自挽起两折袖子,与手下员工一起为新事业部布置新办公室了。
展信的员工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最夸张的时候到了九比一,所以每个女性员工都是公司至宝,引得无数男儿摩拳擦掌。但就这样,她们还总围着顾蛮生转。
两个女孩儿,一个人事部,一个财务部,一个捧着水杯,一个举着纸巾,顾蛮生稍稍搬一下办公家具,她们就为他送水又擦汗,同时咯咯笑着道:“顾总辛苦了!”
顾蛮生是个很能让女人心头撞鹿的男人。若不是左脸那道又细又浅的疤痕恰到好处地平衡他的花俏外貌,这人分明就是个纨绔子弟,还是出手必胜的那种。
杨柳望着顾蛮生英俊的侧脸,心里想的却是父亲刚才对自己说的话。她以前一心只当父亲短识、窝囊、没大局观,今天才明白原来不过是大智若愚,其实父亲眼明心亮,收敛自己的锋芒只为放权给顾蛮生。杨柳为父亲的深明大义微感心酸。
顾蛮生此时附耳靠近其中一个女孩儿,可能说了一句俏皮话,那两个小姑娘就花枝乱颤了。那股腻歪劲儿看得杨柳不舒服,她走过去,冲两个女孩儿轻叱一声:“不上班了?”
两个女孩儿对视一眼,吐一下舌头,像是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缩着脖子走了。
这样的反应令杨柳感到好笑。原来局外人个个对这段关系看得清楚,她一个局内人却始终进退维谷,自欺欺人。
杨景才见女儿久未回来汇报情况,自己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直接来到顾蛮生跟前,十分客气地邀请他道:“小顾,这个周末不是端午嘛,你到我家来,我们三个一起吃顿饭。”
杨柳忙冲顾蛮生使眼色,示意他无论如何不准答应。
“端午是周末吗?周六还是周日啊?”顾蛮生看懂了杨柳的暗示,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我好像有一天约了人……”
杨景才不死心:“端午是周日,你那天没空吗?”
“周日啊,那好像真的没——”见杨柳稍舒一口气,顾蛮生忽地一转话锋,冲杨景才大剌剌一笑,“真的没问题!”
公司里的人都在场。顾蛮生含笑瞥杨柳一眼,满眼都是恼人的促狭意味,杨柳不便作色,只能在父亲面前强作欢笑。待杨景才满意地掉头而去,她迎面走向顾蛮生,却在两人擦肩而过之际,故意支出高跟鞋,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周日我来接你!”
杨柳听见身后的顾蛮生放声大笑,笑声爽朗又好听,撩得她的耳膜嗡嗡响,心头一阵打鼓。
她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老爸真问了那句话,顾蛮生会怎么回答呢?当年信封里的那枚干花又是否余香犹存,她不确定,也不甘心。
自打展信成立,顾蛮生就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心思,一天也没停止过拼命。他自备了床垫在办公室里,住公司的时间远比住家里的时间多,所以他家里的床和灶常年都是冷的,没有一点生活气息。难得这回有人一起过节,顾蛮生其实挺高兴,便决定展露一手,亲自下厨。
顾蛮生穿着休闲,将衬衣袖子各自卷了两折,又随手取了一条可能是帮佣阿姨留下的粉色围裙,也不顾颜色鲜嫩,就系在了自己的腰上。
阿姨一早就准备好了食材,眼下没事干,就被杨景才打发回家了。杨柳不让顾蛮生接自己,开车到得稍晚一些,给父亲带了各种保健酒与营养品。父女俩喜好、作息都不一样,平日在公司就常常你拔剑我张弩,住一起时更是磕碰不断,所以杨柳几个月前就找了房子,搬了出去。
杨柳没打算给顾蛮生打下手,确实也不太会,她斜斜倚靠在厨房的门边上,看着顾蛮生在里头忙碌。顾蛮生擅长本帮菜,他从冰箱里挑选了一些食材,先做了一道菠萝咕咾豆腐。利索去除了菠萝的坚硬外皮,他左手按着菠萝肉,右手操刀,手起刀落,刀刀均匀,显然刀功相当娴熟。
一道菜接着一道菜出锅,蒸炒炸咸备,色香味俱全。杨柳没想到顾蛮生还真行行业业都有钻营,看着不像一家大公司的一把手,倒真像个常常舞刀弄铲的大厨,忍不住就夸了他一句:“你看着还挺像回事的。”
“我平生两大乐事,一是颠勺,二是唱。”顾蛮生唱歌可以,唱戏也行。但他已经有阵子没开过嗓了。为公事说得越来越多,自己那点时间与消遣就微不足道了。
他忽然被杨柳这话招来了兴致,微笑道:“你说我这会儿要是应景唱一段,是选《鸿门宴》还是《钓金龟》?”
两个名字都颇具隐喻,说明对方对此行因何而来心里门儿清。提起这个又来气,杨柳咬牙切齿道:“谁让你答应我爸的,你明明知道他要说什么,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他不就行了?”
最后一道菜是糖醋排骨,排骨已经挂糊初炸了一遍。顾蛮生将油倒入锅中,又加糖与醋,慢慢地与油一起烧热熬开。
“可我真想听听他说什么,他说的,没准就是我一直想的呢。”顾蛮生把注意力从油锅上挪出,微微转头瞥了杨柳一眼,那带着点坏的笑意便扩散在眼底唇畔,“局中人难免自迷,兴许由旁人一点拨,也就云开雾散了呢。”
“反正一会儿尴尬的是你,不是我。”杨柳气急转身,“噔噔噔”地回到厅里。
一桌好菜摆齐整了,杨景才先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顾蛮生真跟新女婿上门似的,一直看着杨景才蹙着眉头,细细嚼咽,既期待又忐忑:“本帮菜,偏甜,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排骨不错。”慢慢将肉咽下去,确实口齿噙香,杨景才点点头,又扭头对女儿道,“你拣两道菜装一盘,给隔壁的陆伯伯送点过去,他就好吃口甜的。”
“我不去,要去你去。”杨柳知道父亲醉翁之意不在酒,拖拖拉拉地不肯走。杨景才有些急了,剧烈咳嗽两声,道:“现在就去!”
待饭桌上只剩两个老爷们儿,杨景才向顾蛮生表示,对于2G基站的研发任务,自己全权放手任他去干。
这话毫无疑问是莫大的支持与鼓励,顾蛮生也颇为动容,当场起身弓腰,作势要为坐对面的杨景才将酒杯斟满:“一会儿我还得回去,我就不喝酒了,以这茶水聊表心意,敬您一杯。”
“不忙。”杨景才以手掌盖住杯口,又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让顾蛮生坐下,“你先坐,我有话跟你说。”
顾蛮生坐正身体,摆出一副恭敬谦虚的样子:“您说。”
“我生病了。”杨景才从衣兜里摸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放在桌上,伸手推在了顾蛮生的手边,“肺癌,晚期。”
这纸是一张病情诊断书。
晴天霹雳突如其来,顾蛮生看罢杨景才的诊断书,大惊道:“怎么会?要不要再去北京或者汉海的大医院检查一下?兴许医生搞错了。”
“检查过不止一次了,都确诊了。”杨景才咳了几声,摇头道,“再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能感觉到,我的日子真是不多了。”
顾蛮生又低头确认了一遍诊断书上的内容,蹙着眉头,将其还给了杨景才,问道:“杨柳她知道吗?”
“她不知道。我还不想告诉她,告诉她对我这病没帮助,顶多多一个人为我揪碎了心,不值当。”杨景才这回举起了酒杯,很郑重地敬在顾蛮生眼前,“小顾,我敬你。”
一个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就藏在这杯酒里,顾蛮生也举起自己的杯子回敬杨景才,道:“在你决定告诉她之前,我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两个人各自一饮而尽,杨景才深深叹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想把杨柳托付给你。要是赶得及,就在婚礼上,让我牵着她的手,把她交到你的手里,要是赶不及,也希望我死以后,你能一直待她好……”
杨景才满怀期待地等着顾蛮生开口,顾蛮生的脸色却严肃得令他心头一紧。终于,顾蛮生慢慢地开口了:“我很感谢杨总你当年能给我机会,没有你的远见与大度,展信不会有今天。”
杨景才知道,这种冠冕堂皇的开场白一般都是婉拒的意思:“我不是强迫你,如果你不喜欢她,她不喜欢你,我肯定不会鲁莽地跟你说这个事儿。可就连我一个糟老头子都看出来了,你们两个明明互相喜欢对方,为什么还迟迟没把这层窗户纸捅开呢?”老人哀切地求一个答案。
“我喜欢杨柳。”顾蛮生正色道,“她太出色,太热烈,我活了快三十年,从来没有见过像杨柳这样的姑娘,有时她令我心生敬畏,有时她令我自愧不如,有时我想豁出一切去报答她。我承认我喜欢你的女儿,但我实在不确定我对她的喜欢是基于以上这哪一种感情。”他真的吃不准,尽管这种感情可能比传统的爱情还高出了一个层次。
杨景才眼神一下钝了,还想开口说些什么,杨柳在这个时候开门回来了。两个男人及时收住这个会导致尴尬的话题,又就开发基站设备的相关事项展开了一番讨论。
这顿晚饭其实吃得各怀心事。两个男人面上谈兴很浓,杨柳偶尔也插插话,谈2G、3G或者国家形势。她不够专业,正是一些不专业的内容使谈话保持着一种还算轻快的氛围。
饭后,杨柳刚与顾蛮生一起收拾洗净了碗筷,就被杨景才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天色已经晚了,杨柳的包里装着洗漱用品与换洗衣物,她今晚就没打算回去住,直接向父亲抗议道:“我不是都跟你说了,今晚我就住这儿。我不只今晚住这儿,我还打算住上几天。”
杨景才摇摇头,照赶不误:“都说女大不中留,可我这个女儿怎么撵都撵不走,那么大的人了,还成天想着赖在家里。”他较为剧烈地咳了两声,然后把目光投向了顾蛮生,半真半假地说,“小顾啊,你要不帮帮忙,把人领你家去得了。”
顾蛮生很难得地没有炫耀他利索的嘴皮子,只是微笑着应了声“好”。
杨景才执意不让女儿陪自己小住,杨柳只能搭着顾蛮生的车回家。今夜月色很稠,像盘燃烧中的黄蜡烛,烛泪滴滴答答,洒在道旁大叶榕树的冠顶。
顾蛮生一路沉默,沉默得都不像他了。危机感直逼而来,杨柳明人不说暗话,直接问道:“我爸把我支出去,都跟你说什么了?”
自动撇去那个不能说的秘密,顾蛮生挺诚实地回答:“他老人家问我,咱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回答的?”杨柳急忙转头望着顾蛮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期待得变了调,赶紧又把头扭回去,悄悄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幸亏此刻顾蛮生专注于开车,幸亏这稠稠的月色帮着掩饰了她的期待。
“还能怎么回答,实话实说呗,”顾蛮生也侧目看了杨柳一眼,龇着白牙笑道,“我跟你爸说,我跟杨柳同志之间,是纯洁的、高尚的、布尔什维克的革命友谊。”
“停车,我在这儿下车。”杨柳的期待落了空,像一大块钝铁一下砸进胃里,砸得胃不舒服,还越坐这人的车越不舒服。
“还没到呢。”
“没到我也下车。”见顾蛮生没有停车的意思,杨柳发出尖叫,试图去开车门,“再不停车我跳车了!”
“你这脾气……”顾蛮生忽然从方向盘上抽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杨柳的手。他的表情严肃起来,说的话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正经,简直存心似的,“布尔什维克也是要谈恋爱的,也是要在大雨天亲嘴,在小树林里谈心的。”
“下流!”杨柳使了把劲儿,把手从顾蛮生的五根手指间挣出,但她没憋住笑。她一笑就停不住了。
“这附近也没小树林啊,要不去我家?”没等来杨柳的回答,顾蛮生已经自说自话有了答案,“对,就去我家。”他说完就大笑起来,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明白与不明白就是一线之隔,他好像醍醐灌顶了。
“你开慢点,你疯了!”杨柳倒是不怕人疯,她自己就是个疯的。她随着顾蛮生的疯劲儿打开车窗,冲窗外大喊大叫又大笑。
这座城市不睡觉,深夜了,车流依然往来如龙,大厦的橱窗、霓虹与夜市的杂货、小摊交相辉映,这座城市也不太讲究,处处透着凌乱野蛮的生命力。
红灯当前,顾蛮生不得不减速,停下。就在这个当口,他侧头向窗外一瞥,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不是日思夜梦看走了眼,确确实实就是曲夏晚。
顾蛮生猛踩下刹车,不假思索又不受控制。从急速到急停,差点没让副驾驶座上的杨柳飞起来。可他完全不在乎。他打开车门跳下车,追到刚才见到曲夏晚的地方。
顾蛮生在原地发疯般地找了一阵,他明明看见了曲夏晚,看见她微低着头,披散的黑色长发半掩脸颊,薄如一片纸,美得惆怅又哀婉。可这会儿人却没了影,像一场惝恍的梦,一睁眼就消失了。
“你在找谁?”杨柳追上来,大声地叱问顾蛮生,似乎想把他从这种梦魇似的状态中唤醒。
顾蛮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抬手胡乱刨了几下头发,刨得一头乱发如同雄狮的鬃,似乎想借此刨去一些烦恼。
杨柳已经与这个男人处得万分熟悉了,可现在她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他,这种完全陌生的状态令她脑袋隆隆直响,旋即幡然醒悟。
“你在找她吗?”杨柳抓住顾蛮生的胳膊,再次大声问道,“你在找曲夏晚吗?”
顾蛮生沉静下来,眼神渐渐恢复镇定,良久,回了一个“嗯”。
杨柳的自尊心被狠打了一巴掌,她全身血液瘀滞,然后抬手狠打了顾蛮生一巴掌,掉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