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妈妈。”孩子指着坐在柿子树下,闭目盘腿,念念有词的人叫着。“叔叔。”
那“叔叔”被打断了一下,他继续闭目吟咏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梦秋往上一瞧,那人也缓缓睁眼向她瞧来。是——仁杰,两鬓多半已白了,头顶也白了许多,才几年,往事却已很遥远了。大学时候,他那么年轻,每周二、四晚上教一个孩子弹琴,她送他去。年轻的两个人离她很近,肩并肩手牵手含笑走在马路上,就在身旁,伸手可及。那里的风吹着那时的她的头发,已飘拂到如今的她的脸上来,青春的气息也抑不住地飘散过来。忽然,她伸手轻轻一碰,那七彩斑斓的美丽的巨大的泡,一下便破了,猝不及防,如瀑布般从头浇到她的脚,嘀哩咣啷变成玻璃渣直落下来,四处乱滚,地上一片狼藉,再无行一步的可能。突然,那幻影里踩着七色光扭过脸来的却是修浔,抓住她的胳膊,抱紧她飞驰而去。所有的记忆里也都成了他,似乎从来、一直都是跟他在一起的。
仁杰呆住了,直盯着梦秋的脸,恍如隔世。这几日,他的心情很不宁静。修浔三周年要到了,除了祭奠之外,他知道他心里一直等着一个人,在柿子树下就能见到她。日子愈来愈近,他愈来愈紧张、愈来愈激动,昨夜更是一宿没睡着。可他又紧张什么?激动什么?他们已经结束,也不可能了,可他为什么就是抑不住心中纷飞杂念?
他对他很失望,毕竟修习也有些年头了。名缰利锁权牢情关,他以为他看淡了很多。去年,他辞职了,名利权他不要了。组织找他谈话,把他当做新一届分行领导班子培养,大好前程近在眼前。他却说他想四十岁之前退休,往后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几位领导面面相觑,大睁圆眼,半日说不出来话。一位更是惊奇地嘴张得比脸大,像看一个从未见过的新物种一样看着他,又笑了半天,以为他疯了。
如果他说出此生最大的心愿是“成佛”,给他们解释说佛者不过自觉觉他,就是自己活得明白后帮别人也明白,即大彻大悟之后帮他人大彻大悟,自度度人。他们,这些在别人眼中高高在上的,遥不可及的,这个社会公认的成功人士,又会有怎样的神情?这世上,能做到功成名遂身退的又有几人?不过都是颠倒梦想迷真认妄舍本逐末无明愚痴知其行不能止的痴人愚人庸人俗人罢了。什么成功人士,不过自欺欺人匆匆过客而已。但这么想,说明心中又起了轻慢之念,不过已是去岁的事了。
他以往不也是愚痴无明么?他非生而知之的圣人,亦非学而知之的贤人,不过因场大病,自身几个重大变故,才困而略知而已。
这几年,他反复思索,究竟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他不想随着别人人云亦云,跟着社会逐波随流,按着众人期望的样子庸庸碌碌。人终有一死,此生此命岂可辜负?
他当然可以让自己活成别人瞩目的样子,而且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可他知道他的心,那不是他想要的,即使赢得了全世界,又怎样?他将看不起他,那是一个十足的窝囊废。一个人,找到了终生热爱之事,明白了人生的使命而不为,还有比这更懦弱更窝囊更耻辱的吗?
当然,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完全无视众人的期望、他人的眼光,特别是自己的意愿与主流相悖,本身已是巨大挑战。他要成佛,多少人听闻此说像看猩猩一样看着他,但他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心中常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与骄傲。
可一想到梦秋,他所有的豪情骄傲自信宁静瞬间化为乌有。他,勘不破一个情字!哎……再说他憎恶他还有那样的想法,一闪念都极憎恶,可近日来他满脑子都是,梦里是,行住坐卧皆是,打坐盘腿口诵心念也都无法降伏其心。经常仿佛有锥子猛一下刺穿他的心,心就剧烈而痛苦地狂跳起来。
他看到梦秋呆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立即,她又明白了她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给了他一个明白了的久别重逢的笑容,那笑容那么浓烈那么负有感染力那样的纯真!她一点儿没变,不!她变得更加自然,更加率真,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耐心和温柔。他真想抱住她的双膝大哭一场。她牵着一个小男孩,那是——他们的孩子,都会走路了。
梦秋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越来越慌,越来越慌了。梦秋站到他身前了,他发窘似的朝梦秋笑了笑,拍着身上、腿上的尘土,顿好衣衫后手就不知道往哪搁了。
有那么一瞬,他俩谁都没有说话,周围寂寂无声。他看着梦秋,猛然发觉自己从来也没有停止想念过她。就是以为忘记她的时候,她也还在那里,在他内心之深处,藏在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之后的意识和无意识里。同在一个城市,相隔不过几条街,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现在,她就在他眼前,他能看到她、嗅到她、听到她、感受到她,而同时,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叔叔。”孩子向他打招呼。
孩子真像修浔,仁杰心里一阵温暖,一种特别的亲近之感涌满心间,他摸着孩子的头亲切地笑道。“你几岁了啊?叫什么名字?”
“我今天两岁啦!”孩子骄傲地说。“我叫修浔。”
仁杰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呆了半晌。
“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孩子摇摇头。
“浔是水边的意思。”仁杰说。“人就像大海一样,很大,很深,可是许多人只知道水边那么一点点自己,人应该了解整个大海,水深之处更要明白。”
“这世上也只有你——”父子竟用相同的名字,他望着梦秋。
“现在身体还好吧。”梦秋笑笑。“听说你又教钢琴了?”
“有修浔和我一起,”仁杰说,“身体好多了。我还是喜欢音乐,喜欢教孩子。”
“爸爸就是这颗树吗?”孩子问。
“对。”梦秋和仁杰一同说,随即相视一笑。
孩子跑上前把那幅自己画了几天的画放到树下。
“妈妈。”孩子回头望着梦秋说。“礼物给爸爸了。”
梦秋温柔一笑,眼里射出慈爱与骄傲的光。
“烧了,爸爸才能收到。”仁杰拿起那幅画看得出神,后来蹲下去烧了,用树枝翻着前面烧的纸钱,让未烧尽的继续烧起来。
“你给爸爸送的什么礼物啊?”孩子问。
“都烧了。”仁杰笑了笑。“噢,还有这个,以前是你爸爸的,现在送你当生日礼物了。”
仁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奖牌,一手拿着,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一拨,奖牌里的圆环上凌空侧踢的马拉多拉连同他脚下的球便转起来。
“这是我们一起赢得的,你爸爸以前很喜欢这个奖牌。”仁杰笑道。“他喜欢这样转着玩。”
孩子高兴地接过奖牌,也学着仁杰转起奖牌来。
仁杰从口袋里小心取出一个东西,站起身,缓缓推到梦秋面前,手剧烈地颤着,手心里是一颗黑色的扣子。
“你还记得那件蓝色大衣吗?”仁杰说。“后来翻腾了好多回都没找见。最后才知道妈把那些穿不了的给人的给人扔的扔。我还去所有给的亲戚、熟人家里找了,可都没找着。我几天不说话不吃东西,妈吓得再也不敢胡乱扔我的东西了。我不死心,常在屋子里翻腾来倒腾去,没想到,找到了这个——那蓝色大衣上掉的扣子。我如获至宝,每天都小心带在身上。我心里想着,——想你,——再为我缝上。”
梦秋看着他手里的扣子,那七彩斑斓的泡影似乎又出现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她泪流了下来。仁杰突然握住她的手,她抽回手,低声却又坚决地说:“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可踏入同一条河流的也不是同一个人了。”仁杰说。
“既然不是,那又何必?”梦秋看着孩子说。“我今生已独身了。”
“这又何必?”仁杰痛惜道。“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顾虑……顾虑……”
“对不起修浔?”梦秋打断仁杰说道。“顾虑他?”
仁杰点点头,长出一口气。
“你会那样想,修浔也那样想。”梦秋说。“可我不会,要不然当初也不会离开你,嫁给他。我以为是爱的时候嫁给了你,后来我懂了爱,我也害臊过,羞愧过,可是爱战胜了一切,无论是谁,我都愿意嫁给他。我没有爱过其他人,所以我独身,我不像别人,我不能凑合。”
仁杰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手中的扣子,手更加剧烈地颤着。
“可——孩子需要父亲啊!”仁杰疼惜地望着抓着奖牌玩的孩子说。“不能再让孩子像修浔一样!”
“孩子需要的不是父亲。”梦秋说。“是爱。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的悲剧再发生。他太珍惜别人,却忘了自己。”
“不要吃嘴里!”梦秋对孩子说。
孩子把奖牌含在嘴里,咬着、舔着。“有毒,不能吃!”孩子尽管含在嘴里,梦秋喊了一声,忙快步跑过去。
“有毒,扔了。有毒,扔了。”孩子嘴里说着,便把奖牌扔了。
仁杰听到此话,心里咯噔一下,思维突然一下全止住了。他本是有宿慧的,加上这几年的修习,心有所悟。
“孩子该吃饭了。”梦秋捡起奖牌,小心收好。
“以后有啥打算?”仁杰问。
“把拳击手套拿出来。”梦秋亲着孩子的小脸笑道。“该锻炼锻炼了,都抱不动他了。”梦秋随即跟仁杰道了别,便领着孩子往下走了。
阳光从柿子树的树枝、叶子间穿隙而过。风吹起来,地上一条条、一块块金黄色的日影晃晃悠悠。
仁杰呆呆地站着,远远看见梦秋与孩子越来越远,渐渐只能看见梦秋了,渐渐,梦秋也看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村里有人见仁杰在柿子树下盘腿坐着,打招呼说他上来的早。他微微一笑,起身塞给那人手里一样东西。
“有毒,扔了。”仁杰一声大笑,便下去了。
那人往手里一看,是一颗黑色的扣子。(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