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梦秋从衣柜最里头,压在最下面处,搬出一个蓝色包袱。一个小男孩跑来扑到她腿上。
“看爸爸,看爸爸!”
“别急。”梦秋笑着望着孩子。“妈妈衣服一换就去。”
小男孩跑回客厅,抓起水彩笔,在纸上仍画起来。
她取出那件蓝色长裙——他最钟爱的,也是她喜欢的,因是他第一次吻她时,在那片杨树林之中,她穿的。
一道金光透过蓝色窗帘底部洒进屋来,她拉开窗帘,眼花了一样,又看见那片杨树林、那条白色弯曲的小径。她依在他怀里,他的身体颤抖地紧贴着她的蓝色长裙。树叶晃动、花草呼呼吹动、“知了知了。”不停声唤……
她勾着他汗水津津的颈项,脸颊泛红,微笑着,低头小声说:
“恨死你啦!”
三年里,他随时出现。也许只是一股风,夹着曾经和他一起的味道。一条街,一本书,一句话……或者什么都没有,他就来了。
再没有比回忆起快乐的往事更让人心痛的了。
她吃,不停地吃,心中那撕裂的抽搐的丝丝的痛,才会减缓。但她再不吃蛋糕,再不喝咖啡,再不做甘麦大枣汤了……她藏起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使劲往上提,可怎么也提不上去。去年这时她费多大劲才勉强穿上去,今年她早知穿不上了,可还要试试。
“实在穿不上了。”她苦笑一声,呆呆地望着脱下的裙子。
“我也要跟爸爸说话。”小男孩扭头喊。“我也要看见爸爸!”
“爸爸在你心里时,”她笑了笑,走过去,弯下腰,摸着孩子的头,柔声地说。“你就能看见爸爸了。你画的什么呀?”
“爸爸,妈妈。”他用手指着画上左右两边的大人,又指着中间被两只大手牵着的小孩说。“这是宝宝。”
一出门,后头有人喊她。一个年轻女人,伸出车窗朝她不住挥手。她拉着孩子停下。那女人下了车,摘掉墨镜,笑吟吟地走来。
她上身着漏肩白色短袖,下身烟灰色纱裙,两只黄色大耳环一晃一晃,钻镶的高跟凉鞋一闪一闪,手里挽着一个米色小包。梦秋打量半天。
“我是文秀。”她笑吟吟地说。
“文秀?”
她翘起下巴颏儿,挑弄着耳边的卷发,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文,秀。”
人的模样儿怎么变得那么厉害?细看起来认得了。鼻子、脸型、下巴都与以前不一样了,像一位明星。
“我也瞅半天才把你认出来。”文秀笑着,眼光在梦秋肥胖的身躯上来来回回打量着,不由得满面笑容。
“你怎么——?”文秀皱了皱眉,似乎对她的状况颇为同情。她取下时兴的阔边大草帽,理了理一头精心护理的大波浪式的黑发。一身时髦的装扮,成功的脸蛋,苗条的身材。而梦秋,俨然一个发福的中年妇女了。
“身上都是想他的痕迹。”梦秋看文秀一脸的不可思议,微微一笑,指着自己肥胖的身躯说。“这些肉都是想他吃出来的,我忘不了他。”
文秀没想到她这么直接,竟没有半点掩饰,弄得她半天不知该怎么接。心里有一股凭什么你就可以那么真诚的怒火和你都这样了还没有半点自惭形秽的恼恨,而且抢走了她的男人竟毫无羞耻感。这是后来多次,文秀回想起当日,发现自己情绪起伏剧烈的原因。
文秀稳稳神,盯着梦秋额头,笑了笑。走上前,摸着额头那像对号形状的疤痕。又拉着她手腕,抚了抚两道仍凸起的疤。
“为个他,弄成这样。”文秀不屑地笑了笑,又关心人地看着梦秋说。“恐怕修也修补不掉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别人说,我不与她辩。”梦秋正色道。“你还不懂他?”
“难道他负责任?”文秀冷笑着。“先撇了我跟你,后面他自己也……”说着喉结抖动,鼻子一阵酸,她强忍着,眼圈仍红了。
她突然大喊道:“不负责任!一走了之,什么东西!”
“不许你骂他!”梦秋脸涨通红。
“妈妈。”小男孩哇地哭了。
梦秋忙蹲下来抱紧孩子,一只手搂着他的后脑,一只手轻抚着他后背。文秀才注意到梦秋身旁的小男孩,眉眼间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出来。
“把孩子带下来。”文秀朝停在二十米外的车里挥手喊。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人,从车后座里下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驾驶室里跳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领着三岁多的一个女孩走在后面。
文秀蹲下来笑着对小男孩说:“别哭了,我让你跟姐姐玩好不好?”
小男孩使劲地点了点头,眼睛直望着姐姐,笑出声来。
梦秋本想带孩子走,可孩子这神情,于是她们走进身后的公园。
“这个是保姆,”文秀边走边神气十足地说。“那个是司机。大的是跟小刘生的,小的是男孩——”文秀说男孩两个字的声音明显又大了,眼里泛光,一脸的笑。
“他是跟这个生的。今天得把老大送回小刘那里,再几天——”文秀露出忧郁神色,叹口气说。“我们就去美国了,去我先生那里。”
文秀不住望着女儿。
修浔走后,睹物思人,梦秋也不会、不想、不愿经营新店。卖了?他的心血,怎能随意卖人?便仍给了小刘、文秀,不要一文。小刘感激,梦秋再不吃蛋糕,便买些其他东西常来家里坐坐、看看。熟了,也聊些家常。小刘说他和文秀结婚不到两年就离了。那男人都六十多了,孩子都比文秀大,原是店里客户,做生意的。那人常订蛋糕,文秀给送去,一来二去看上了文秀。文秀起先不愿意,经不起他三番五次,最后不知怎的就同意了。那男人不老实,后来文秀也不闹了,只管花他的钱,要他的钱。
“你爱他吗?”梦秋问。
文秀听了这话,心上一颤,面上仍笑着。这世上爱她的人、她爱的人都已经死了。她轻拍着怀里的孩子,用食指轻点着小家伙的脸蛋笑道:“妈妈只爱你这个小臭臭,小臭臭,小臭臭。”那小臭臭便咯咯咯地笑了。
文秀冷笑道:“不过搭伙过日子罢了,找个有钱的,愿意给我钱,就是爱我了。”
“女儿怎么办?”
“女孩!”文秀说,声调里带着女孩怎能与男孩相比的语气。
“带她干嘛?”文秀笑道。“小刘自己也不太情愿。”她本还想说她先生倒十分同意,但没说,况且她也不放心,那个人——……
又聊到文秀家,文秀的脸立即黑了。哥嫂不知足,整天给他们买这买那,买房还给他们添了十几万,整天还叽叽歪歪。母亲不但不帮着她,还说她现在腿粗了,拔几个汗毛也不愿意,而且母亲偏她孙子厉害,对她孩子一点都不好。父亲去年得病走了。文秀脸色阴郁,声音很低,却十分决绝,说已经跟他们彻底不来往了。
那时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父亲更无顾忌,非要跟母亲离婚娶那个狐狸精。后来哥哥被送回来了,狐狸精不同意要。
文秀想起了那封写给父亲的信,父亲收到信后的第二天就撇了狐狸精回家了。寄出信后,她像小时候又坐在门墩上等父亲,等着父亲骑自行车从那边的石子路上过来,出现在那夕阳的红光里……
父亲把那封信一直保存着,前几年还拿出来给她看。
那一年,她十六岁,信上写道:
爸爸、哥哥,我多么希望你们能在我身边呀,你们知道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你们写这封信吗?我老实对你们说,我每天都要流泪想念你们,不知道你们是怎样想法。在咱们家也很幸福的,但爸爸为什么要走呢?我难以想通,在我整个生活中,爸爸的形象最为高尚,以前经常跟哥哥打架,以后再也不打了,你们回来吧!
我每天没有睡过一个明觉。每天我总是哭着醒来的,醒来后我就迷迷糊糊看这空****房屋里怎么没有爸爸和哥哥?清醒后我才知道你们离我们很遥远,顿时,我又哭了起来。
在我们班级里除了我爸爸不在身边外,其余同学的爸爸都在他们身边,他们总是放学回家看见妈妈做的香喷喷的饭菜,他们心情如何呢?吃完饭后他们爸妈还问长问短,还给些零花钱,而我呢?一回家一切都是沉默,妈妈忙着小卖部,饭菜都要我自己做呢。我做完饭后还要洗碗收拾房间,总是忙得我晕头转向,这也就不说了。我现在的成绩直线下降,同学们都用瞧不起的眼光看我,他们心里好像说看骄傲不起来了。原来我成绩全年级第二名呢,而现在成绩却一般。我哭了,一种感觉不到的心情。
现在我和过去的我好像隔了一座大山。爸爸离家后,繁重的家务活像催命鬼一样整天催着我。上课的时候我总是想着爸爸、哥哥,你们在家的时候想到我吗?想完后就快要下课了,这样一天天一月月的浪费我的时光。在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多么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多么希望好好学习长大了出人头地,而爸爸不在我们身边。我整天在外沉默,陷入烦恼之中。爸爸你知道这样后果你敢想象吗?我甚至会死。我多么希望能像从前一样,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使我能得到一点温暖,使我像从前一样学习好。爸爸我是多么的想看到你们,多么的想念你们呀!希望你看到上述写的,能体谅女儿的心情,虽然有些说的不合理,但是我非要你们那样去做。最后我真诚的希望你们能回来。那样我们一个和睦的家庭一定能生机勃勃,那时我一切都好。真诚真诚的希望你们回到我们身边,最后祝爸爸身体健康,哥哥学习进步。切记女儿这一片心意,我还有许多要说的话,好像一直都说不完……
父亲回来对她说,他在路上哭了一路,哭得自行车都骑不成了,让她放心,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回家的。父亲第三天回去了,说收拾完东西就回来。每天,她急急忙忙吃完晚饭,收拾完家务,跑到路口,巴望着西边那条石子路,那红红的太阳每天都从那边落下去,可父亲,——再没有出现在红光里。
“修浔。”梦秋喊小男孩。“该去看爸爸了。”
小男孩和文秀女儿正在沙地上玩沙子,听妈妈叫,要看爸爸,马上站起来,朝妈妈飞奔过去。
“你叫他什么?”文秀眼张得比嘴还大。
“修浔啊!”梦秋笑着,轻拍着小男孩身上的沙子,拿出湿巾,擦净他手上的沙子。
“他长得像——”文秀吃惊地望着小男孩。
“能不像?”梦秋笑道。“我车祸后怀不了,就和他给医院留了,后面做了试管。”
保姆过来在文秀耳边轻声说:“赶紧把娃一送,要是先生在咱们之前回来,他又要……”
文秀脸色骤变,忙点头。
“幸福寄托在别人、外物身上,”梦秋说,“就很难。”
很难见面了,应该把心中最真实想法告诉文秀,若她能幸福,他肯定也会高兴的。
文秀笑了笑。心想她罗梦秋竟也来嫉妒她,哼!也是,恰恰说明她现在过得很好,挑拨离间,世上怎么没一个好人?还能相信谁?
“快!上车了。”女儿迟迟不上车,文秀喊女儿。
“我不回去。”女儿哭着说。“我想跟妈妈!”
“跟什么跟?”文秀皱眉大喊。“你跟你爸,弟弟跟我,我要了你,弟弟怎么办?”说着不由分说把女儿往车上拉,弄不住,司机便一起拉。女儿撕心裂肺地哭嚎着,拼命挣扎不上车,多像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可文秀不记得了。
车开了几米又倒了回来。文秀下了车,从包里取出一个红绸包着的东西,手里捏了半天,下狠心似的塞到梦秋手里说:“还给他吧,我没有过去了。”
车里的广播唱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曰归曰归……忧心烈烈……”
梦秋打开一看,是他送文秀的那个烟灰色玉镯。文秀扭过头,匆匆上了车。她侧身捂着嘴,两肩不住耸动着。车发动机砰砰砰地响着,一股白烟,从排气管里喷出,任由风的支配,在空中骤然淡漠。灰色的宝马车,转眼消失在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