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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快要结束时,波波收到来自白银的一封传真,引黄工程有一项辅助工程,铺设地灌管道,邀请百久公司参与竞标。
波波恍然记起,一期工程时,林伯曾经带着她,去过那个叫白银的小城,那次百久为指挥部提供了一流的地灌设备,还有铺设技术,想必正是冲这点,指挥部才想到百久的。
波波停下手中的工作,赶忙找郑化商议。这事少了郑化不行,依百久一家的实力,怕是很难在竞标中胜出,波波决计跟郑化联手,拿下这项工程。两个人紧锣密鼓忙了一周,带上资料还有样品,匆匆赶到白银。
白银的天空出人意料地拉起了薄雾,这是春天将要结束的标志,呼吸一口内地的空气,波波感到心怡气爽。她冲郑化说:“有些东西你不能不信,比如我们跟这座小城的缘分,我总感觉林伯一直在冥冥中为我们引路,说不定这次到白银,还是他的旨意。”
郑化轻松地笑笑,上路时他已坚信,这项工程非他们莫属。
负责接待他们的是章惠,这是波波跟章惠第一次见面,上次接待她跟林伯的是一位年长的黄工程师。章惠说,黄工程师已退居二线,她对林伯还有百久感情很好,正是她的力荐下,指挥部才想到了百久。波波感激地一笑,这个长相平平甚或有几分丑的古板女人很快赢得她跟郑化的好感。波波一口一个章姐,叫得章惠内心很舒服。将波波提供的技术资料还有新材料样品看完,章惠说:“这次竞标主要是公开采购新材料,引进新技术,由于朱家湾地灌工程处在沙化严重的地区,地表渗漏强,蒸发大,如果采用传统的地灌技术,节水效果将会大打折扣,我希望你们能拿出一套全新的方案,帮我们解决这一难题。”波波说:“我们跟深圳还有广州十余家节水材料厂有技术合作,希望能把那边最好的技术推广过来。”
第二天,波波跟郑化到朱家湾现场查看,刚到沙漠边沿,便迎来一场沙尘,春末正是沙尘最频繁的季节,大风呼啸着从远处吹来,眨眼间便天昏地暗,看不清路。风沙打在脸上,灌在脖子里,生扎扎地疼。章惠提议先到农家避避沙尘,等天气好转后再往里走。波波扯着嗓子说:“放心,这点儿沙尘我还受得。”
迎着沙尘钻进沙漠时,波波恍然就想起上次沙漠里的一场险景。是在工程快要结束时,有一天林伯忽然问:“要不要看看沙漠吐血的情景?”“吐血?”波波不解地瞪着林伯,她虽对沙漠不算陌生,但“吐血”这个词还是头次听到。林伯说,在腾格里深处,曾经有好几处湖泊,其中当年苏武牧羊的沙湖最为著名,可日月沧桑,当年的沙湖已不在,如今成了一片片干涸的盐碱地。当地人说,每当初一、十五,皓月挂在深邃的天空时,沙漠会发出一种声音,跟沙乡人哭娘差不多,但比那沙哑,比那撕心,哭声中,沙湖会张开嘴巴,青蛙似的,发出绝望而又悲壮的吼。等皓月退去,晨光洒来时,沙漠会生出一种幻景,它会变成褐红的颜色,猛一看,就像是沙漠吐了血。林伯的话激起了波波某种欲望,她跟林伯租了两峰驼,天黑时出发,沿着当年苏武牧羊的足迹,往沙湖方向走。沙漠中走夜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夜风温凉,拍打着脸膛,驼铃叮咚,仿佛从历史深处发出的回响。芨芨草在淡淡的月光下摇曳,红柳、梭梭刺一扑儿一扑儿盛开,睁着好奇的眼睛,打探着贸然闯入沙漠的陌生来客。天空是那样的深远,能把人的心一下扯得老高,而大地又是那样的粗犷,仿佛你一头扑进去,就再也逃不出它的怀抱。可那又是怎样的怀抱啊,热烈、多情却又冷酷、坚硬。总之,那一次对波波而言是全新的,是惊险的,也是富有冷酷的**和浪漫诗意的。赶在半夜时分,他们到了沙湖,沙湖果然成了一片废墟,岂止废墟,简直就是大地一块硕大的伤疤,结满着痂,长满着疮,绿色不再,丛生的芨芨草还有红柳不再,零零星星裸在夜色里的,是一张张狰狞而又饥渴的嘴巴。
远处,风在彻响,沙浪在涌动;近处,无边的悲凉腾地而起,人的心瞬间沉得比灌了铅还难受。他们在一背风处停下,林伯指着远处的荒凉说,那儿曾是一片瀚海,水草丛丛,芦苇丛生,野鸭野鹅成群成群地叫。波波纵是调动怎样的想象力,也无法将眼前这片蛮荒跟林伯描绘的美丽水景联系起来,后来她沮丧地说:“幸亏我没看到过沙湖,要不然,我会疯掉。”
风是天亮时分起来的,来时林伯也忽略了这点,以为在沙湖,除了幻景,就是凄凉中勾出的对往事的无限回想。没想到,沙尘袭击了他们,而且来势凶猛,根本不容你抵抗。还没等波波发出恐慌的叫,大风已如强盗般将她一把掠起,她只在幻觉里看了林伯一眼,然后便昏沉沉飘向远处。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次洗劫呀,等她从昏迷中醒过神,天地已一片晴朗,烈日高悬,骄阳怒射,渴,无边无际的渴。波波只觉自己快要渴死了,头晕得厉害,比头更晕的,是对世界的恐惧。是的,没有哪种恐惧比这更强,也没有哪种恐惧比这更能把人撕碎。波波躺在沙丘上,动都不能动,仿佛一个被人置于绝地的生命,无为地做最后一丝挣扎……
林伯怎么找到她的,她是记不清了,反正她看到林伯的第一眼,就生出强烈的扑进他怀里的欲望,可惜她动不了。等林伯和赶驼人给她喂了水,尝试着想扶起她时,她眼里的泪,便喷涌而出,仿佛能在瞬间让沙湖充盈起来。
那一次,她没能看到沙漠吐血,却扎扎实实扑在林伯怀里,把恐惧还有生命重新获救后的幸福感晕眩感吐了个够!
“哦,林伯——”波波情不自禁地又发出一声唤。
准备工作紧张而刺激,波波跟郑化在朱家湾一留就是五天,五天里她对郑化有了太多太多的认识,这认识是全新的,是绝对出乎意料的,也是……算了,波波不想在这个时候萌生什么意外之情,竞标日期一天天临近,他们要做的事还很多。一回到白银,郑化马上打电话,让他提前联系好的工程技术人员火速赶来。郑化说:“这项工程我们必须拿下,而且一定能拿下。”郑化的眼里放着异光,这个沉默的男人一旦发起光来,那光也是很灼人的。见波波失神,郑化又说:“波波,我有个设想,等这项工程干完,我们一定要在这儿建立分公司,西北之大,超过我的预想,这儿的每一片土地,都充满着对新事物的焦渴,你想挣钱,就到西北来,你想干番事业,还是到西北来。”
“我还想到西北嫁人呢!”波波差点儿就把这话说出口。
半个月后,波波顺利拿到了朱家湾地灌工程的合同,他们以网灌和注射式灌溉相结合的新技术,为沙漠地区农作物节水注入了新理念,其核心就是用新技术直接灌溉作物根部,再辅之以地膜保护,减少蒸发,能将节水量提高百分之三十。单就合同标的看,这是一项小工程,全部标额不到六十万,但波波和郑化看重的是这块蛋糕的含金量,节水将是西北地区未来若干年的发展方向,如果借此能将百久这个品牌打响,西北对他们来说,将是黄金遍地。
合约一签,工程队马上进入施工。章惠说,二期工程即将全线竣工,朱家湾地灌虽是附加工程,但指挥部还是希望能抢在旱期来临前将黄河水浇灌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波波蛮有信心地说:“按合同,我们只会提前,绝不会拖后。”可工程一展开,郑化便发现一个问题,临时雇来的民工压根儿不懂压管技术,他们只会干苦力,干不了细活儿。
“不行,得想办法找到一批懂技术的工人。”郑化担心,等把这些民工教会,规定的工期早就过了,再者,注射式地灌用的喷头非常精细,安装上更有讲究,这些细活儿,短期内这些民工们是无法掌握的。
波波有些犯愁,只顾着高兴,反把这一点给忘到了脑后。郑化说:“你先在工地守着,我去找一个人。”
两天后郑化带来一个人,波波差点儿失声尖叫!
站在她面前的,竟是李亚。他胖了,黑了,以前细皮细肉很腼腆很内秀的一个人,竟变得粗粗糙糙有种岩石的风格。李亚望着波波,很憨直地笑笑:“波波姐,想不到我们在这儿相遇了。”波波惊瞪着郑化,弄不清他是怎么找到李亚的。
世事就是如此富有戏剧性,在人们一窝蜂往沿海往大都市拥时,李亚却揣着一颗落寞的心,黯然飘落到西北这座叫白银的小城。南方潮湿的空气往往让人生出很多霉变的心绪,一到了西北,一被粗粝的沙尘吹打,人的心境便换成另番样子。半年前还心气低落的李亚,如今已精神饱满,一扫萎靡。更为可喜的是,他在这座叫白银的小城收获了爱情,那是一位性格跟西北的天气一样粗犷的女孩儿,却很南方味地叫了一个可人的名字:小水。这小水一下让波波想起了英年早逝的水粒儿,越发觉得生命在冥冥中有一种定数。当着李亚面,波波没敢把这层伤情表示出来,生命中值得叹息的东西太多,但人不能总活在叹息中。李亚告诉波波,他现在跟小水开着一家小公司,专门经营太阳能设施,其中最受欢迎的便是太阳灶。西北植被金贵,这些年自上到下又在抓退耕还林,保护植被,煤资源既缺乏又价格不菲,太阳灶便成为农民烧水做饭的新宠。李亚他们现在跟好几个乡政府联合,在农村推广这一新技术。李亚还说,他打算把燃气灶技术也推广开,充分利用乡间废弃的绿色肥料,把天然沼气这项新技术推广给农民。
“真没想到,你现在都成科技使者了。”波波兴奋地说。
“西北农民太穷了,也太落后,在这儿,总是能找到事做。”李亚说。
波波发出一阵感慨,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心里涌出一层复杂的东西。郑化接着告诉她,李亚公司开张时,曾给他发过一封信,信中简单告诉他这边的情况,顺便还寄了一张小水的照片。当时因为林星在闹,郑化便没把这些事告诉波波。
“好啊,你们联手蒙我。”
“哪啊,什么时候,你都是我们的大姐。”李亚发自肺腑地说。
技术人员的问题很快解决,李亚推广太阳灶,为当地政府培养了一批土技术员,他公司也有不少懂技术的安装工人。“我把那边的活儿全停了,全力以赴搞这项工程。”李亚说。
波波真是既开心又感动。
夏天很快来临,吴水街头一片火热。调查风波带来的震动已渐渐平静,一切在不知不觉间恢复正常。鉴于吴水班子成员又有几人被牵扯进去,省委不得不提前做出决定,吴世杰终于坐到了一把手的位子上。对这一变动,吴世杰却没一点儿惊喜,相反,经历了这场大变故,他的心情越发沉重。偶尔地,他也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跟司雪独处时的情景。往事一幕幕的,为他打开另一扇门,他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多光明多磊落的人,兴许任何男人心里,都藏着另一个影子,只是不敢承认罢了。吴世杰悠长地叹一口气,将往事驱赶出去,司雪一天不出来,他的心就一天不能晴朗。
这一天,他忽然听到消息,高风死了!
这是一起名副其实的车祸,而且惨状惊人。吴世杰听到消息时,吴水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已被关停,警察黑压压的,让场面越发骇人。据侥幸逃过一劫的司机讲,当时公路上跑满了车辆,吴世杰的奥迪车跑在离他一千多米远的地方,车子爬过二道岭时,路上并没啥异常,他还跟车内新婚燕尔的妻子说,到了吴水,一定带你去吃燕儿窝。他妻子问,燕儿窝是啥?他卖了个关子,说不告诉你,到时你就知道了。其实燕儿窝就是吴水最老土的一道小吃,五六种野菜加上红薯面疙瘩,再放点儿辣酱、葱花,调点儿熏醋,就成了一道名吃。吃了上百年,还吃不厌。小夫妻斗着嘴,车子翻过了二道岭,往下驶时,路上突然混乱起来,只见前面的车子像是遭遇了海啸,一个个摇晃着,失态着,一个往一个屁股上撞。那景儿,直把他吓呆了,吓蒙了,等他意识到前面发生了什么时,已经晚矣,只听得娇妻一声惨叫,从他身边飞了出去,他完全是下意识地打了一下方向盘,才飞出路面,子弹一样穿过一道排水沟,一头撞在树上。
“太吓人了,你根本不敢想象当时的场面。”小司机惊魂未定,思维还被路上发生的那一幕控制着,还没意识到失去娇妻是多大的悲痛。
公路上先后有十余辆车相撞,他的车子在中间,居然还能奇迹般活着,不能不让他激动。
惨的是其他车子的人,据事后报上来的数字,这次事故一共造成九人当场死亡,四人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另有十二人重伤。
肇事者就是高风。
不用化验,从他流出的那一大摊血里,就能闻到浓浓的酒精。
酒后开车是高风的强项,这路段上的交警几乎都跟他谈过类似问题,但第二次拦住他时,他照样喷着一嘴酒气。小地方就这点好,日子久了,交警跟违章司机就成了朋友,况且是高风这样神通广大善交朋友的人。
有交警骂:“你在省城喝的酒,为啥不在省城出事,偏要开进吴水才耍你的威风?”
调查者说:“估计是那个女的,一路上有她提醒,高风快不起来,上坡时那女的睡着了,高风一忘形就给飘了起来。”
飘了起来。
大家都同意这个看法。从那女的摔出去的样子看,她的确是睡着了。她像一只蝴蝶,从高风车子里飞出去,轻飘飘越过排水沟,软软地跌落在山坡上,初夏的山坡野花烂漫,煞是娇艳。交警找到她时,她还是一副睡相,甜甜的,憨憨的,非常可爱。
她一丝血也没流。
但她再也不会醒来。
女的不是别人,女的是橙子。
橙子怎么会在高风车里呢?
交警找到乐文时,乐文拒不承认那天跟高风喝过酒。他甚至说:“高风这王八蛋,他死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还要我对他的死负责?”交警耐心跟他做工作,说不是让你承担责任,我们只是按事故认定原则,做一番确证,因为有人说,那天他是跟你一起喝酒的,喝完还将你送回了家。
乐文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确信交警不是有意找他麻烦时,才说:“这混账,我不喝,他非要拉我喝。”
高风真是跟乐文喝的酒。高风已经好久没跟乐文一起快乐了,这段沸沸扬扬的日子里,他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似乎没有理由聚在一起。因为孙安发的翻船,林焕的“双规”,还有李正南贺小丽等人的应得下场,高风的心情空前的好,他似乎感觉不到什么叫不顺心了。是啊,有什么比这更大快人心的呢?一个人活着,一半为自己,一半为敌人,眼望着敌人一个个趴下,高风岂能不快乐?
高风在省城谈完生意,他最近真是顺得很,几乎做啥啥成。孙安发接连倒霉的这些日子里,他连着谈成几笔生意,有两宗还是大买卖。高风想好好庆贺一下,可省城的客户没工夫陪他,高风觉得扫兴,他真是需要好好释放一下,人有好多东西是需要别人分享的,不分享便失去这些好东西应有的价值。这么想着高风想起了乐文,怎么就把他给忘了呢,难道他不是最好的分享对象么?高风笑笑,这笑有太多的意味。高风在乐文身上是花了不少钱,可他乐意。钱花得要有名堂,花在乐文这样的人身上就是名堂。让一个有身份有地位还有点儿名气的人把自己当恩人看,让他时时刻刻充满感激之心,这就是高风的名堂。
高风给乐文打电话,问他做什么。乐文死气沉沉说:“发呆啊,还能做什么?”
“那我给你找个不发呆的活儿。”高风说。
“滚你的,你除了那些事儿,还能有什么?”乐文听上去没一点儿**,可见他的日子多么没味道。天天对着电脑发呆,能有什么意思呢?高风有时候很不理解这些所谓的作家,感觉他们是一群大脑不太健全的人,虽说有点儿体面有点儿受人尊敬,可更多的时候却让人同情,甚至可怜。高风对乐文就有很大的同情与怜悯在里面。他是个可怜的人!高风常常这么想。
“出来吧,我请你喝酒。”高风说。
“没空!”乐文恶狠狠挂了电话。
高风感觉被人恶心了一下,抱着电话,僵了好长一会儿。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再打过去时,电话响了,高风没想到,橙子会打电话给他,他对这个女人没多少感觉,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总之就觉得她是个有点儿姿色的女人。除此之外,没别的想法。
想法是瞬间产生的。何不让他们两个闹腾出点儿什么?高风喜欢看别人闹腾,如果经自己的手安排出一些闹腾,就更有成就感。其实人活着就是为了成就感,什么理想什么目标都是屁话,没有成就感你活给谁看?他掏出电话,只跟乐文说了一句:“我跟橙子约好了,在大上海。”然后就挂了。
高风断定乐文会屁颠屁颠地赶来,他太了解这些雄性动物了,尤其这些自以为很是东西的东西,别看他们嘴上一个个多正经,其实骨子里他们一天也离不开女人。越是落魄就越想得到女人,这就是所谓的文人!
果然,高风跟橙子屁股还没坐稳,乐文便赶来了,一头大汗,见面就骂:“你是财大气粗,可以大把挥霍时间,别人还有正经事做啊。”然后装作惊讶,“哦,橙子小姐也在啊?”
高风没敢笑,很客气地请乐文坐,顺带赔了几句不是,乐文很体面地坐下,橙子红着脸,有点儿胆怯地给乐文沏茶,目光却忽悠忽悠闪在高风脸上。高风只当没看见,他心里明白,橙子请他就是为了找钱,她那家报纸他还不清楚,准是又给每个人下达了任务。钱他可以给,无所谓,反正给谁也是给,不过他要给得心情愉快。今天的愉快就是看橙子能不能把乐文那层画皮给剥掉,让他显显原形。
高风一直不忍让乐文显原形,今天他想,真的想。
应该让他显一次!
酒喝得非常壮观!橙子已远非过去那个橙子,高风真是小瞧了这丫头,省城改造起一个人来,真是没得商量,要你多狠你便有多狠。橙子似乎洞察了高风的用意,似乎又没,反正她抱着酒瓶,一口一个乐老师,叫得乐文骨头都发酥。娇滴滴缠绵绵的情切状中,乐文渐渐飘了起来,他已忘记了对这丫头的不满,一切又回到阳光跟她见面跟她跳舞的那些个场景中,乐文现在是单身,单身男人的心态是很复杂的,有点儿悲凉也有点儿豪迈,乐文表现出来的却是沮丧,这可能跟他的创作境况有关,说实话,乐文最近的创作状态不是很理想,好些日子他都敲不出一个字了,眼巴巴望着刘征在网上纵横驰骋,就是没能力胜过他,乐文有点儿恨自己。
“我现在才发现,作家这碗饭是天底下最难吃的。”他喝了一大盅,心情萎靡地说。橙子莞尔一笑:“乐老师,你都成大家了,还发这种感慨,让我这个徘徊在门外的小女子咋活?”
“门外?你老站在门外做什么,进来,进来呀。”乐文说着,很带感情地握住橙子的手,橙子想躲而没躲,任那只玉手在乐文手掌里战栗。高风避开目光,佯装看短信。等乐文在那只手上把文章做足了,橙子才大方地收回,继续给乐文添酒。“乐老师,你要放开喝啊,多好的酒,多好的气氛。”
“我喝,我当然要喝!”乐文飘得不是一般了,舌头都在发软。高风借机对他展开一番软攻势,他配合着橙子,引导着橙子,似是而非的恭维中,又将一瓶茅台灌给了乐文。当然,高风也放纵地灌着自己,他是一个跟酒没仇的人,用不着把自己关在酒之外。三个人各自揣着心事,又各自发泄着心头的郁闷,将酒当成了共同的倾诉对象。
乐文是第一个醉倒的,说醉倒兴许不合适,他没倒在沙发上,而是倒在了橙子软绵绵热乎乎的怀里,橙子的怀抱真温暖啊,乐文迷迷糊糊中,感觉找到了一片依靠。
橙子酡红着脸,伸出发烫的手,很想摸一下乐文的脸。高风说:“该送他回去了,再不送,这家伙会失态。”
橙子有层黯然,落寞中轻轻推开乐文:“是啊,该回去了。”
到了楼下,乐文摇晃着,口中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高风见他真是没力气爬楼,就想扶他上去。乐文突地打开他:“你算什么鸟,滚一边去。”说着一把牵住橙子,“上去呀,扶我上去,我要跟你谈谈小说。”橙子为难着,不安地扫扫高风,高风已坐回车里,狼一样等着山羊来找他。橙子果然没扶乐文上去,她用一个很优雅的动作推开乐文,甩甩头发,她的头发在这个夏天的微风里飞扬出一种少见的风采。她回到了车里,坐在了高风身边。
高耸的胸脯微微起伏,被酒精点燃的脸膛一波儿一波儿泛着潮红,她的身子在半醉的状态下发出一种少见的**,借着醉眼,高风很是**邪地欣赏了一阵子。然后开动车子,缓缓地,不知方向地,在省城游走。
橙子闭着眼,无话,高风也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勇气。他不知道该把橙子怎么办,送回报社,还是随便找一家宾馆,打发掉她?这么想着他把车子驶出了省城,往吴水这边开。
兴许到了吴水,他就有办法了。
车子里弥漫着一股气息,那气息全是橙子的,女人在半醉状态下,身体会发出很多密码,这密码如果跟男人的某种欲望巧妙地结合,得到的诠释就很不一般了。高风知道这时候不宜产生联想,他开着车,他必须清醒。高风这方面能耐不小,他能很好地控制自己。
车子缓缓驶出便道,上了高速。橙子还是一言不发,似乎不知道自己已被装在高风车上,似乎愿意被高风这样随心所欲地拉到某个地方去。高风对这丫头更加刮目相看了,他清楚她没醉,橙子到省城后,他们喝过几次酒,橙子的酒量大得惊人,对酒的态度也慷慨得惊人,高风还夸她为女中豪杰,说以前咋没发现她有这特长?橙子佯装不满地说,你那眼睛,除了钱,还能发现什么啊。说完又觉失言,毕竟高风不同于乐文,是随便开不得玩笑的。高风今天倒很想跟橙子开几句玩笑,说什么也行,骂他也行。真的,高风突然想挨骂,他是放倒了乐文,也让乐文出了点儿丑,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难道因此就可以认为他比乐文强,或者他比乐文更体面?不,什么也证明不了,他还是他,一个土财主,一个吴水人眼里永远也得不到半句好话的暴发户。妈的!高风咽了下唾沫,一脚踩住油门,车子便飘起来。
橙子呻吟了一声,好像有点儿失重,听上去却更像梦呓。高风警觉地瞅了一眼橙子,感觉她一直迷醉在某个地方,并不在自己身边。他放慢车速,心情无端地暗下来。
没意思,他妈的活着真是没意思!
“没意思。”橙子忽然发出了声音。她侧了下身子,将头歪在靠背上,软软地面对着高风,高风一侧目光,正巧就给看见她走光露出的酥胸,那是一片很迷人的白。
高风再次咽了口唾沫。
橙子像是对什么很不满地又一次宣泄道:“有什么意思呢,真是没意思。”高风弄不懂橙子说什么,橙子一直没睁眼,一直没看他,橙子的意识里,他是不存在的。
高风忽然想,橙子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要不,把她再弄到公司去?自打贺小丽出事后,那个位子一直空着,阳光要发展,还真是不能让这个位子空着。转念一想,那个位子其实是个很糟蹋人的位子,便将这糊涂想法收回去。他开始专心致志开车,边开车边留意橙子的动静,如果橙子今天真有什么要求提出来,高风心想他会毫不犹豫地满足。
橙子却久久地不把要求提出来。
高风有层失落,好像自己没被别人重视一样。或者橙子压根儿就没打算向他提什么要求,是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高风恶狠狠一下,车子又飘起来。
这次橙子睁开了眼,她的眼真是迷人啊,蒙蒙的,醉醉的,高风的呼吸哗地紧起来。“别开那么猛啊,感觉在空中一样。”
高风很听话地放慢车速,等待橙子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在省城待了,没劲儿,真是没劲儿。”
“那就回到阳光来。”高风急不可待。
“晕,你以为你的阳光是五角大楼啊,谁都想进去。”说完,她再次合了眼。
高风感觉让人喂了只苍蝇。
“我想离开这儿,到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地方去。”橙子的声音充满了迷幻感。
“什么地方?”
“没劲儿,跟你说话真是没劲儿。”橙子借着酒兴,完全不把高风当回事了。
高风也觉自个儿没劲儿,特没劲儿。他怎么总是跟别人有距离呢?一天到晚跟这些人混在一起,怎么就永远也缩小不了那点儿距离?
“我想漂,一辈子漂。”
“漂?”高风傻了,他是不懂“漂”的,尽管他也漂着,但他从来不懂漂。
然后无话。距离感一产生,再说话便会很倒胃口。
就这样到了二道岭。除过那个漂字,橙子跟高风什么实质性的要求也没提。车子往上爬时,高风还是清醒的,酒精并没让他失去理性,沮丧是免不了的,但还不足以让他失去思维。谁知车子刚翻过二道岭,往下疾驶时,高风接了一个电话。
一个很致命的电话。
打电话的是一个很关键的人,他说:“你是不是太有点儿得意忘形了,很了不起是不?你的那些破事儿还没彻底了结掉,记住,不是凡事都能拿钱摆平的,你还不具备那个能耐。”默了片刻,对方又说:“你能放倒孙安发,照样有人能放倒你,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啪!电话挂了。
高风只觉脑子里血一涌,身体瞬间失去了控制,接下去发生了什么,他就再也不知道了。
吴世杰的心黑成一团。摆在桌面上的,不只是沉沉的事故调查报告,还有刚刚送来的一份东西。
有关方面对高风及其阳光的调查中,发现跟孙安发不相上下的黑幕。只不过高风做得更隐蔽,更具有欺骗性。可惜,他还是没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
为什么这些所谓的民营企业家,淘第一桶金时总要以犯罪为原始武器?吴世杰陷入了深思。
吴水的天空再一次罩上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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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波是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里忽然奔向乐文的。
波波不可扼制。
高风制造的车祸轰动了吴水,将近半月的时间内,这座叫白银的小城,人们以夸张的方式渲染着车祸,也渲染着高风。渲染到后来,车祸就成了另一个版本,说高风跟一个叫乐文的名作家争抢女人,起初争不公,两人大打出手,后来高风甩出一摞子钱,那个叫橙子的女人感动了,答应离开乐文,跟他走。三个人为此还喝了一场离别酒,结果叫乐文的作家在酒中做了手脚,车子到达二道岭时,高风喝下去的迷魂药发作,在车内非要跟橙子那个,结果弄了个车毁人亡,还殃及了诸多无辜。
波波不相信,打死她也不信,乐文会跟高风争抢女人。高风啥鸟啊,哪配跟乐文争女人?再说,乐文会那么卑鄙,在酒中做手脚?乐文喜欢那种所谓的迷魂玩意儿不假,可那是跟她在一起,为的是营造更好的气氛,也为了能久长地沉迷在幻觉中。
不行,我得去看看!其实波波一到这座叫白银的小城,乐文就在她心里活跃了,很多在深圳已被忘掉的东西,又扑腾扑腾复活,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幕幕的往事,便成了一张张充血的手,撩拨她,刺激她,令她周身燃烧起欲望。这欲望有很复杂的成分,波波一时分辨不出是爱,是恨,还是别的。她抵抗着,排斥着,不让乐文这个影子跳到**,俯到身上,宁肯让他充斥在屋子里,或者横陈在地下,也坚决不敢让他碰自己。但这一天,波波听到了更新的消息,说乐文为高风的死充满了负罪感,扬言要用死亡这种传统的方式,证明他的清白。
“不能啊!”波波突然吼出一声,不可阻挡地从白银赶到省城。
这时候她才发现,无论她以怎样的方式躲避,以怎样的手段宣泄,“乐文”这两个字,已深深植入她的灵魂里。
乐文打在她身上的烙印,绝不是**留下的印记那么简单,如果说林伯做了她精神上的教父,乐文则是从精神到肉体把她给掳了。说到底她也不是一个多纯洁的女人,她甚至比一般的女人更贱,更渴望**!
乐文静坐在屋里,看不出他有什么伤悲。不过波波一眼便发现,他的双眼是空的,彻底的空!
这是一个精神上走到绝境的男人才有的空,这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男人最后的空!
波波扑过去,猛地抱住他:“乐文,我来了,再也不离开。”
乐文僵尸一般,一点儿感觉不到波波的热烈。
而此时,深圳,王起潮正两眼茫茫地望着北方。他知道,他再也没机会得到波波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女人!可属于他的女人在哪儿?他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忙碌,奔波,而且时时得提防算计。奋力挤出点儿时间,奔到医院,陈雪吟仍然那样傻呵呵地瞪着眼睛望他,王起潮的心猛然就凉了,什么时候她才能醒过来啊?
醒过来又能咋?!
王起潮已经知道陈雪吟的一切事儿,是阿昌告诉他的。半个月前,陈阿昌在儿子的陪伴下,来到深圳,来到妹妹身边。他用了足足两晚上,才将妹妹的故事讲给王起潮。王起潮听完,没惊,没愕,还有什么能让他惊愕的呢?他只是回过头,淡淡地跟陈阿昌说了声:“放心,她是琳子的娘,也是我的娘。”
其实在心里,他早就拿陈雪吟当娘看了。
现在折腾王起潮的,早已不是陈雪吟,也不是工程,而是波波。
是的,波波。王起潮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输给乐文!
夏天真是燥热,空气里横溢着欲望味儿。
深圳的街头上,林星的影子有点儿孤单。春末到夏初的日子,林星在深圳与广州奔波着,她不是想拯救自己,诊断结果出来后,她知道一切已无法挽回。其实这没什么,林星并不怕死,真的不怕。生命如果毫无意义地延续着,比死更可怕。当然,她要在死亡降临之前,把一些事儿了结清。
林星有两桩心愿,一是给父亲买块墓,最好能在大海边,背对着山,面朝海,而且周围不能有人打扰。她最终选择了一块,把它起名百久岛。那儿的阳光很足,海水湛蓝湛蓝,天空辽阔无际。父亲一定喜欢这儿,父亲生前不止一次说,他要永远地望着海,望着这茫茫的世界。这片地属于一个小渔村,要价并不是太高,可林星还是拿不出足额的钱。没办法,只能求到甜甜头上。好在甜甜是个有钱的女孩,从来不把钱当做钱。林星说:“我要买块地葬我。”甜甜说:“好啊,买大点儿,给我也留一块。”两个女孩说着浑话,却把事儿做得很真,地果真又大出一块。在晚霞映红海面的庄严一刻,林星把自己的病说给了甜甜。甜甜一把抱住她:“我不让你走,我一定要救你。”林星淡淡地一笑:“傻孩子,你救不了我,再说,救了我又有何用?”甜甜就哭了,哭得很恓惶。那天起,甜甜再也不糟蹋自己了,她跟林星说:“我要好好活,把上帝夺走你的日子也活回来。”林星吻了吻甜甜的额头,两个人就开始帮父亲移骨灰。
这事做完之后,林星跟甜甜分了手,她不想让甜甜看到她的结局,她的结局一定不怎么美好。“带着往事走吧,走得远远的,就当没认识我。”甜甜疯狂地哭了一场,真就走了,她说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叫甜甜,就叫梦儿。她把甜甜完全留给了林星。
这事有点儿像童话,可对她们而言,还有什么比能留住一段童话更奢侈,更珍贵?
林星接着做第二桩事。
这桩事是做给波波的。
林星再也不恨波波了,细心想一想,她好像从来没恨过波波,真的没。过去那些事儿,她理解为两个女人间的竞争,这样想虽是荒唐,却也让她解脱不少。她知道自己伤害过波波,很对不起她,但她不后悔,真的不。如果生命能有第二次,她想她还会跟波波竞争,而且发誓不让波波赢。
“我不会输给你的!”她说。
“我现在并不是输给了你。”她又说。
“我是去见父亲,知道么,我才是他的永远,也是他的唯一。”
“你再也见不着他了。”林星得意地笑出了声。
当然,她应该给波波一点儿补偿。除了把父亲所有的财产留给波波,她又从那个叫欧阳的教授手里狠敲了一笔,然后找到律师,说:“如果波波这辈子不嫁人,在她遇到重大危机时,这笔钱全拿出来,供她度过危机。如果她嫁了人,这笔钱就捐给夹边沟的孩子。”
为什么不让她嫁人呢?林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反正她就是这样办理的遗嘱。
现在林星轻松了,好轻松。生命对她来说,已是指头上的日子,随便一数便能数到头。可她不惊慌,她悠闲地走在街上,看似孤单,实则充满了期待。
她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那个人一定会出现。
她不能把那个人留给波波。
45
日子就这么荒诞不经地流逝着。
46
故事结束的这一天,吴水的天气不错,两天前吴世杰得到消息,司雪的问题基本查清,有关方面已经发话,让她重新工作。吴世杰兴高采烈,开着车子去接司雪。再有三天,就是引黄工程胜利通水的日子,吴世杰渴望着能跟司雪一道出现在庆典现场。
车子驶出吴水时,吴世杰接到作家老胡的电话,说麦源的判决下来了,判一缓二,公职是保住了,但所有的帽子都没了。
帽子?吴世杰下意识地摸摸头,发现自己头上并没戴帽子,不过,他摸下来一撮头发。
吴世杰近来落发落得厉害。
车子又走了不久,调查组老黄打来电话,说:“李爱兰回来了,投案自首,这女人,她手里竟然还掌握司雪不少事儿。”
“什么?!”
这时候,一把刀捅向了马才。
马才做梦也没想到,林星会拿着一把刀等他。他机关算尽,总以为可以彻底俘获这女人了,没想一下子抱住她时,林星软软地一笑,然后就有尖利的东西捅进他的胸膛。
血殷红地渗开。
好红好红的血啊。浓浓的血腥中,还有谁听到生命堕落的声音?